第2章 花开花落几人晓
换上一身肃净的黑衣,拢了拢微乱的头发,罗轻寒仔细的在胸前别上一朵精致的白花。
大大的“奠”字刺的人眼生生的疼。
门匾旁,两只惨白的灯笼,只有在风过时才轻轻晃动一下,整个府门都是死气沉沉的。
罗轻寒迈着沉稳的步伐,拾阶而上。她最见不得的便是这些场面,哀嚎遍地,陈棺堂前,毛骨悚然的总让她颤栗。忽而,她疾步走入堂中,清凉的眸子微微下垂,站定后轻唤了一声:“妈。”
罗太太回过头,一张本就不施粉黛、略显操劳的脸,如今因为悲痛更是变的憔悴不堪,责备地说道:“怎么才过来?不是叫你放学后不要磨蹭的。”
“老师留堂了。”轻寒小声地辩解道。
罗太太没再发声,顺着她幽幽的眼光,轻寒看见了灵堂上那张灰暗的照片。今日过世的是母亲唯一的兄长,自然是要更郑重其事些的。
她微微弯腰,规矩地鞠了一躬。别过头时便看到舅父留下的一双儿女,他们跪坐在软榻上,双目红肿,向前来吊唁的宾客呆滞地颔首回礼。舅母早些年便因病离去了,如今家主又骤然辞去,林家偌大的家业,亦是全然落在了这两幅孱弱的肩头上,想想着实是可怜的。
夏蝉绝鸣,炎日已过,秋风渐起。
自这场丧礼开始,罗太太便病倒了,她本就体格羸弱,再加上亲人离去的冲击,这一病即是足足一月有余。
“妈,书沁坐明日的邮轮,我们一道去送送吧,您也该出去透透风,别总是在家中闷着。”轻寒掺着母亲的臂弯往前堂走去。
罗太太道:“你这妹妹眼界儿高,到底是打算出了国门去。”
这林书沁虽自小被娇养在深闺中,但似那般的胆识与见地,却是别家的千金小姐所望尘而不可及的,好在家庭开明富足,倒也允许她的一切主见都随了她去。
轻寒抿了抿嘴唇,又道:“听说哥哥将家中的大部产业都变卖了,也真是可惜了。”
“到底还是孩子,打理不得生意,变卖了也实在些。”罗太太叹了叹气,到底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但即便有心有力,又能如何?到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入秋后的宛城,是越发的荒凉寂寞,林书沁远赴外洋,林书伦如今更是孑然一身,心里也像这小城一般清清冷冷,平日里得了空便往罗家去,一日三餐,两餐有半皆是在罗家。
罗家算得上是半个书香世家,罗轻寒之父罗仲远,在宛城的一所国小里授课,为人师表的,也算是有些许声望。而罗家在这个小城中,虽离富甲一方的境地秋毫不沾,但也称得上是安逸有余。
而这读书之人,对于院落的安排也是从的极简主义。简单的中式小庭院,只在门廊旁单单种了几株紫薇,一到了夏日里头,开得真算是极好的。可如今也不知怎的,都入了秋竟也没有凋尽,稀疏的粉嫩零落在枝头,着实别有一番滋味。
见林书伦进来,卢妈忙端着急急的步子迎上去。这卢妈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当初是随罗太太一起到的罗家,由着罗仲远喜好清静的缘故,家里要紧的仆人也只剩的她一个,所以里里外外自然都是要周到些的。
这头刚迎进了林书伦,却见罗仲远自门外而入,神色匆匆,手上攥了份报纸,见着林书伦倒也是不觉得奇怪,只吩咐了一句:“卢妈,去把太太请下来。”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像是被块大黑幕布压着般,又沉又闷,虽是凉爽的秋日,却直让人觉得一阵燥热。
轻寒呆呆的坐在青石板铺的台阶上,仍然缓不过神来,从出生到现在的十几年光景,除了在宛城,自己哪里都没有去过,可是现在,却突然要去到如此远方。背井离乡的仓惶突然就这样冒了出来,她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这般叹气作什么?”林书伦边说边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轻寒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支着下巴道:“我总是觉着,这一走,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风悄悄的吹过,粉色的花瓣无声的落到地上,就像她清清淡淡的说话声,轻轻的,却足以让听的人心里,都失了大大的一块去。
在这个流离失所都是家常便饭的年代,连安稳的生活都快是一种奢求。本以为在宛城这个小小的地方,总可以平安的过完一世的生活,却哪知终究是要毁在战乱的恶火里。
夜已深重,轻寒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坐起身,拧开床头的薄纱罩灯,将一份被捏的皱巴巴的报纸仔细的摊开。
她一句一句细细瞧着,那报纸上说,南北两方一直都处于水火不相容的境况,宛城作为两方交界处,势必将会面临硝烟四起的境况,又加之位临港口,难免外强不会乘火打劫。在宛城以南,各地军阀占据一隅,然却是群龙无首,如今大一统的局面也只是勉强维持的表象,里子却是暗流涌动,早晚会有祸起萧墙的一天。但以北则是大相径庭,虽说亦有各地豪强占地称王,但皆是零散各地边缘,难成气候。唯独那甬平城,雄踞一方,更是将七省要地收于囊中,颇有大家之风范。
“所以,爸爸才决定要去甬平的。”轻寒喃喃着放下手中的报纸,却是放不下满怀心事,她转头望向窗外那几近饱满的圆月,复又轻轻念道:“甬平。”
此后不足半月,各项事宜便都安排妥当。宛城自然是没什么可耽搁的地方,倒是甬平这个去处,着实花了罗仲远好一番气力。好在有一故友,扎根略深,电报一来二去,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只是从宛城到甬平并没有直通的铁路,走水路固然是极近,却是一下子买不到船票,便只好乘火车先到夹岙口再转乘另一辆车。这一绕,便是足足多了一日的路程。
抵达的那日,天气尤其的好,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不住晕眩。火车的鸣笛声像是要响破云霄,望着不断向后倒退的风景缓缓定格,轻寒不由的生出些浅浅的愁绪。
巨大的甬平二字,清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可前路漫漫未可知,乱世本就与奔波相衬,只是不知道,灾祸,会否就是必然的结局。
年年岁岁,不过流水浮云,转眼间,冬天便来了。
甬平的冬天,相较于宛城是极其不同的,风是疾劲且干燥的,吹在脸上就像是刀子刮擦过一般冷涩。偏偏轻寒又是个及其怕冷的,终日里的手脚冰凉,好生不自在。
这日一早,天竟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那雪花大片大片的往下落,像是被扯碎了的棉絮般漫天飞舞。轻寒撩开窗帘的一角,着实吃了一惊,这般大雪,倒也是难得见一次。整个院落都银装素裹,满地的积雪衬的房屋都闪闪发光,亮堂极了。
梳洗过后,吃了简单的早餐,轻寒正准备去学堂,罗仲远却叫住她,道:“今日邀了你陆伯伯一家来作客,下了学堂就不要耽搁了。
父亲口中的陆伯伯,名曰陆兆坤,在甬平是个有着些许脸面的商人。这次罗家举家迁徙,便是他出了最大的力。不仅为他们寻得好住处,连带着轻寒上的学堂也安排得宜——一所颇有名望的西洋学堂。如此恩情,自然是要郑重感谢的。
这天因着下大雪的缘故,一过午时,学堂便早早下了课。轻寒想着天色不晚,便应了莫筱棠的约,去了福锦茶楼吃茶。这莫筱棠,与罗轻寒同上一所学堂,家里做了点小生意,算是个富人家里的小姐,却没有一点骄纵的毛病,整日里见了人就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好相处得很,这一来二去,俩人便是相熟极了。
说说笑笑间,就到了茶楼底下。福锦茶楼的出名,并不在于它的茶有多上乘,而在于它的二楼自成一色的风景。要是赶上好时候,挑得一处佳座,更是能望尽封河以内近半个甬平城的山河风光。两人正欲往二楼去,却是被老板拦了下来,说是顾家的四少爷包了上头整一层,正和盛家的小姐一道喝茶,闲杂人等打搅不得。
“罢了罢了,权当运气不好,看不得楼上的好风景了。”莫筱棠摆摆手,随意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一壶百花茶和一碟蜜饯果子。
“楼上的是什么人呐?派头这么大。”轻寒朝着二楼的楼道口看了看问道。
“你初来乍到,不晓得倒也正常。楼上那两位,来头可都不小咧。一个是巡阅使家的四少爷,另一个,是甬平城最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莫筱棠捏了个果子边往嘴巴里丢,含糊不清地说。
轻寒虽然来日不多,但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的。掌着包括甬平在内七省大权的顾汝生可谓是名震四方,又以江北巡阅使的身份,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北皇帝。任是在宛城的时候,报纸上也是时常能看到此人的消息。
另一位却是不怎么知晓,只道是这甬平最有钱的商贾人家。不过,既然能在这权力中心独占鳌头,想必在整个儿北方亦是首屈一指的。
平日里时常来光顾这间茶楼,为的也就是它楼上极好的风景,可今日没得这般的好景致,也略显无趣,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忽听得四下一片寂静,原来是这楼上的人正往下来,堂中的茶客个个都盯着门口望着,仿若是等着出难得的好戏。
她们的位置是背对着门口的,所以也瞧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见得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迅速从门口一闪而出。
一时间,大堂里又是一片唏嘘之声,却是并未有人注意到,在他们十数米之后,一年近中旬之人,将帽檐压得低低的,由两个随从引路,步履匆匆的往茶楼后门离去。
家里正在筹备待客,自然是有些忙乱的。云姻这边刚巧生完火盆,抬眼便见到罗轻寒踏进了大门。她是自父母双逝之后,在罗家寻的这份差事,本想着异乡人习性不同,多少是有些难伺候的,但是这一家上下竟都是面善心善,待下人极为和气,所以自己自然是竭心尽力地服侍。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太太问了我好些次呢,说是你何时下课。”云姻停下手里的活说道。
轻寒只低低“嗯”了一声,便躲进了房中。她平日里最喜好清静,除去上学堂的时间,若不是有什么出门的必要,再是断断不会出户的。云姻见她不讲话,便也是识趣的自个儿去回了话。
冬日里的日头落得快,转眼间外头就是灰暗暗的一片了,轻寒刚拧开桌台上的灯,便听得外头一阵的喧闹。她拨开窗帘的一角,正好看见两个人从自家大门进来,前头那个霜鬓泛白,着一件黑色西式服装,正与父亲讲着话;后面跟着的,是一年轻的男子,同样穿着西式的便服,一副儒雅书生的模样。
“这人长得倒是眉目秀气。”忽然觉得耳边传来一股热气,轻寒惊得差点叫出声,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林书伦,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了屋子,此刻正含笑盯着她。
“你何时进来的?也不作声,怪吓人!”轻寒像是惊魂甫定,一边捋着胸口,一边佯怒道。
“姨母打发我来叫你,可你净瞧着人家,自然看不见我啦。”林书伦捉弄似的打趣着她。自从与罗家一道搬来甬平,林书伦也没找别的住处,就在这小院里住下,邻里都只当他与轻寒是同胞的亲兄妹。
听了林书伦的话,轻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微微皱了皱眉,她是不喜见生人的,但应着人家的各处帮衬,自然要出来道声谢,以示礼节。略略打理一下,她便随着林书伦出门去,绕过围廊时才发现,天竟又飘起了小小的雪花,掉到原本便是厚积的雪地里,瞬间不分你我。
如今罗家的住处亦是老式的庭院,饭厅就设在前堂的一侧,只是今日里里外外都点了电灯,显得格外亮堂。经过正厅的时候,轻寒便瞥见了大大小小的礼盒子,像小山丘似的堆在各个案几上,倒也是好奇里头装着是什么。
“轻寒,书伦,来见过你陆伯伯。”罗仲远的一声唤,拉回了她的视线,一抬头却是无意地撞上了一对清亮温润的眸子,就像是微波轻泛的湖泊般宁静,她下意识地缩了缩眼神,与林书伦一道唤了一声“陆伯伯”。
那少年原是陆兆坤的独子,名叫陆绍迟,如今在甬平报社工作。也难得像陆兆坤这样精明强势的家长,居然会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走一条舞文弄墨的路。
饭席间,除了罗仲远与陆兆坤时有交流,其他人皆是鲜有发声的。罗轻寒不停地摆弄手中的竹箸,真正送到嘴里的,却是少之又少。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一闭眼也尽是那双温润的眸子,一颗心扑腾个不停,当真觉得自己是疯了。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雪后,天终于放晴了,久违的阳光懒懒的洒在每一个角落,看得人眼里心里尽是暖意。
前几日,罗仲远在一所大学堂里谋了一份差事,任职其中书馆的主任。当下现有的书馆,大部分都是以私人的名义捐献成立的,而罗仲远身为一个异地人,则能一跃成为其主任,个中缘由也是再明显不过的。
这天用过晚饭,林书伦照例去外头散了步,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见罗仲远一人独自坐在厅里,便走上前去,也打算将近日的事与他说一说,“姨丈,怎的一个人坐在这里。”
走近了才发现,罗仲远的脸上似有一种道不明的异样,他抬了抬眼,“我只是在想些事情,听你姨母说,你近日在找工作,如何了?”
“本来也是觉得极难的,但幸得绍迟的帮助,就在报社里谋了份差事。”林书伦虽生于商贾家庭,却是不谙丝毫经商之道,如今寻得这样一份写字撰稿的生计,反倒是得心应手。
听得林书伦如此说来,罗仲远的眉头似乎锁得更深了,深邃的眸子泛着暗暗的光影,透着些许无奈与担忧,轻叹了口气道:“往后,怕是更要身不由己了。”
到底,这人心也是经过层层的伪装与保护,才能以最好的模样展现在别人的面前。陆兆坤是何其精明的商人,但凡是能入得了他眼的,都必须是颗有价值的棋子,或是,假以时日能够成为那一颗棋子,为他所用。
校对完第三份稿件,轻寒抬起头望了望窗外,长长吁了一口气。自学堂的课业结束以后,她便在陆绍迟与林书伦的半推半就下,答应到报社里帮忙。说是帮忙,实则不过是做些校对文字的工作,倒也是自在闲适的很。
“若是觉得无趣了,便出去走走。”陆绍迟见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以为她是困乏了。
轻寒扯了扯嘴角,只摇摇头,转念又为着自己的出神而羞赧。她本就不是在这里正式工作的,又兼应着陆绍迟的关系,所以便只是在一旁暂时添了一张桌子。见她不说话,陆绍迟亦不作声了,却也没有转头,只是就这么看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自当是宽慰她歉意的神情。
她被他这么一看,却是手足无措起来,抓过手边的笔,在稿纸上胡乱划拉了几笔,将好好一张纸生生划出了几道长口子来。正当窘迫之际,却突然听得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传来,只见一队卫士从大门里进来,约摸十来个的样子,各个身着戎装,背着长枪,在门口分列两侧,“啪”的一声立定,着实将所有人吓了好一跳。
过了半晌,才见一年轻男子,着一身西式便服,看不清面貌,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晃悠着进门。他在报社大厅的沙发中顾自坐下来,两条腿直挺挺的往那茶几上一搁,锃亮的皮鞋逆着太阳光,折出金灿灿的光来,周身尽显顽劣自负之气。紧跟身后的随从亦是一身正装,负手立于一侧。
“不知四公子到访,实在有失远迎。”闻讯赶来的社长急急迎上前去,并亲自斟了一盏茶,点头哈腰的模样好不逢迎。
这来的,原是顾家四少爷顾敬之,甬平顾家的第三个儿子,骄纵横行之名远播在外。大厅里的人皆在心中暗暗讶异,面里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轻寒应着上次在茶楼里的所闻,心里便想着,如此霸道又无礼之人,今日前来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只见那随从上前一步,将一份今晨早报摊在社长面前,斜睨一眼道:“不知贵社,原也是这种喜好花边新闻的三流报社呐。”
听到此处,轻寒随手取过桌上的报纸,只见今日的头条,赫然登着那日茶楼的情境,整整占了一大半的版面,更妄加揣度顾盛两家联姻在即,个中内幕不言而喻。作如此的报道,本就是不敬之举,若是再有一点分寸拿捏不当,那么就算是掉脑袋,也再正常不过了。
“这…这不知道是…是哪个新来的,定是弄错了稿子。”诚然是弄错了,这样忌讳的报道,当是一早就被压下来的。
“那便将这个不懂事的找出来,自然就都好办了。”听到此处,在场之人皆面面相觑,此人若是被拿住,只怕是不死也只剩的半条命。
陆绍迟皱紧了眉头,犹记得前日被林书伦拉着,与轻寒一道去了芜山看雪。等到回来时,却发现桌上还未审核的稿件,一应都已被收去印刷,却也未曾料到会造成现下的后果。抬眼间便迎上了那一道焦灼的目光,正急急地望着自己,担忧的神情溢于言表,想是她也料到了。
他含笑地回望着她,想是要安慰她,可是如今这番局面,又怎能让她安下心。见陆绍迟正欲起身,轻寒只觉得心里头有只小鹿在到处乱撞,扑通扑通的,一颗心都快冒出了嗓子眼,背上渗出层层冷汗,双拳紧握,指关节都泛出了隐隐的青白色。
“揪出个人来又如何?还能让他吃回去不成?”顾敬之懒懒地坐起身,不耐烦的瞥了那狐假虎威的副官一眼,转而对着社长似是而非地笑着,“您说该如何是好?”可那社长早已被这阵仗吓得出了魂儿,除了哆哆嗦嗦,哪里还说的出来句像样儿的话。
气氛越来越冷淡,林书伦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步上前道:“鄙人认为,当务之急,是应当尽力收回所有的报纸,并当即停止印刷,而后鄙社也定会作出一则告示,澄清此事,必然给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此冷静自持,倒是出人意料。
顾敬之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人,疑窦之余不免觉得有趣,扯了扯嘴角,道:“那便有劳了。”
“本就是我们的过失,岂敢称劳。适才鄙人所说,前两件已交由他人去办妥,至于澄清告示,定会在明日早报中作头条发布,请公子放心。”
顾敬之剑眉一挑,下意识地将眼前这个人细细打量了一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眉目清爽,只是一般人家的书生模样,一身的刚毅正气却不由引人注意。
此时,轻寒心中才稍稍轻快起来,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放下被自己捏得皱巴巴的报纸,才发觉手心里已布满了汗。她看着那一小队戍卫彻底消失在门口,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顾敬之坐在车里头,一只手臂搁在车窗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沿。一旁的副官见他从报社出来便是这般出神,半字未吐,自然是不敢再烦扰到他,只是示意汽车夫直接往家里开去。
顾家虽然是旧式的家庭,但面里却是十分的开放。如今的顾家官邸,也是请的国外顶尖设计师,照着当下最时新、最气派的西洋花园式楼房建造的,缓坡红瓦,石材贴面,颇有些法兰西风味。镂花铁栅栏的大门缓缓地拉开,两旁的岗哨立正行礼,车子径直驶了进去,好一会儿才绕过一眼清泉,在雨廊前稳稳当当的停下。
顾敬之进了门,正欲上楼,却听得一声唤:“老四,你等一下。”
他极不耐烦地回过身,一见是大太太那副自傲而不可一世的嘴脸,便将西服外套往肩后一甩,道:“您叫我?”
“今儿个的报纸我可是看了,”大太太斜睨他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嫌恶,而后往沙发里一坐,抚了抚旗袍的前襟,训道:“老四啊,不是我愿意过来教训你,只是你这一回,闹得也实在过了头。如今还上了报,让人这般看去笑话,可让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我这点上不了台面的杂碎事儿,自然是不敢劳烦您的,要交代也是由我来向父亲讲。”话不好听,却也是挑不得一点骨头,直让大太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极是难看。
顾敬之本就厌恶她,平日里总也是想着法子的与她作对,一见她如此难堪,心下自然痛快,更是得意地一笑置之,回身往楼上走去。
柔软的红地毯从大门直铺到楼道,十余级台阶后,及至一方平台,而后一分为二,向左右两侧的阶梯继续延伸上去。左侧的楼梯尽头,有一个身影早已等在那里,这人着一身绛紫色绣花旗袍,外头披着的花灰裘皮大坎肩,更是衬的她富态可掬。
“二姨娘。”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即迎了她往自己屋里去。
“可算是见着你人了,怎会闹出这样的事?这大报小报满天乱谈,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了,可如何是好?”顾家二太太神色焦急地询问道。
“姨娘不必担心,左不过挨顿打的事情。”他依旧是那幅漫不经心的模样,神色轻松淡然。
“什么叫挨顿打的事情,你父亲下手,有哪回是可以让人站着出来的?身子板再好,也禁不得这样打。”二太太说着,就带了微微的哭腔,继而用手帕抹着眼角的泪,“可怜了你那娘,临走前将你托给我,到底是我没能照顾好你。”
顾敬之闻言,眉目一皱,他最听不得别人提起他的母亲。时至今日,那依旧是块禁地,长年被封存在黑暗下,绝不允许任何的触及。
二太太略略停了停,手帕后头的一双凤眼,暗自瞟了他一眼,见他抿着嘴一声不吭,眉眼间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道:“这样惹你父亲生气,怕是只会让他更加往了老大那边去。到时候,大权一落,我们哪里有的好日子过。老四啊,姨娘这三条命,可都攥在你的手里了。”
顾敬之低头一笑,“姨娘哪里的话,要真到了那个时候,想必大哥定会护您一家周全的。”
这几句话的意思,怕是个旁人都听得明白。
二太太育有一儿一女,本来是儿女双全,惹人羡慕,可偏的一场意外的高烧,愣是将她儿子烧成了傻子。眼见着自己的儿子是没了盼头,便将主意打到了顾敬之身上来。明里讲得好听,是可怜他七岁没了娘,想尽着自己一份心,实则却是想找个顶替的,来日方长,或许还能成个靠山。
现下听他这样讲,二太太不妨愣了愣,转而又想着,他虽自小生的聪慧,却一贯以来不务正业,终是觉得愈发无望了去,闲谈几句便离开了。
连着几日的大雪,终是年关将近。
大街小巷皆是张灯结彩,喜气盈天,沿路的铺子都挂着对对儿的红灯笼,或大或小,或新或旧,随风轻轻晃动,显得十分应景。
赶着这天天气好,莫晓棠拉了轻寒去铺子里做过节的新衣裳。一进门,扑面的暖气直让人心头一热,店里来客不少,但倒是不喧闹。
一匹匹光亮鲜艳、花色繁复的布匹,整齐的被码在架子上,引得人挪不开眼睛。轻寒倒是不怎么有兴趣的,也没有做衣裳的打算,加之莫晓棠早已忙着量体裁衣,她就这么一个人百无聊赖地逛着。
“哎哟,小姐您的眼光可真好,这是新进的上等真丝,很配您这样的气质。”店里本就安静,这么一句更是引得众人侧目。
循声望去,是一年轻的女子,看来也就十八九岁,但生的及其漂亮:通透白净的肌肤,衬了一张尖俏的小脸,身姿袅袅婷婷,乌黑的眸子似散发着异样光彩,浓密的羽睫如蝶般上下飞舞,柔顺的长发一顺伏在肩头,十指纤纤,正一点点抚过那匹藕色的软缎。
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身旁簇拥着一群陪侍,个个皆是媚笑颜开,直说着恭维逢迎的言语,听的人自然也是难掩一脸笑意,随手便要了那些布匹。
“到底是盛家的小姐,”莫晓棠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那种料子可是要三十来块钱一尺呢。”轻寒脑子里,立刻掠过了那日茶楼里的背影。甬平城里的第一名媛,果然是有些许惊为天人之处的。
从铺子里出来,两人又去附近的咖啡馆吃了些小点心,等回到家时,天已经暗沉了下来,灰蒙蒙的一片,寒意乍起。
许是傍晚时吹了风,略略有些着了凉,轻寒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囫囵吃过晚饭,便早早去房里歇着了。
这一夜,轻寒睡得极不安稳,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冷打颤,像是清醒的,却又睁不开眼,等到完全有意识时,天已经大亮。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子直照到被褥上,无数细微的粉尘在光束里旋舞,微弱而晶亮。
“呀,姑娘你可算醒了。”一睁眼,便听得云姻如释重负般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的声音实在是沙哑得难听。
“已经中午了,你昨天晚上烧了一夜,可把大家吓着了。”
方又闭了闭眼,她才吃力地坐起身,云姻忙过来搀扶,拿了软枕替她垫好,才出门去回话。
这一场病,只觉得突然,不过倒像是将自己洗礼了一番,只觉得心中压抑了许久的闷气,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姑娘,陆少爷过来探望您,问是否方便进来?”云姻回过话,却不曾料到带来了陆绍迟。
只是一楞,也不知是惊还是喜,她竟有了些许紧张,自己现在这幅狼狈的模样,自然是不愿意让他瞧见的,可是也不愿就这样让人走了。着急地拿过镜子,拢了拢头发,又胡乱抹了一把脸,挺挺身子,方才道:“让他进来吧。”
陆绍迟是第一次进女孩子的房间,难免尴尬,不过好在是依着看病人的缘由,多少免了些窘迫,“好些了吗?今早听书伦讲,可是烧了一夜。”
“本就无大碍的,还劳烦你特意跑一趟。”些许的悦色,悄然映上脸庞,扬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笼着灿灿的阳光,倒也让人看不真切。
他干笑了两声,像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报纸来,一共才四页的纸,由于手忙脚乱,却是翻了好一阵才找到,递到她手上,说道:“那日芜山的雪景,几十年难得一见,便撰了这文章来写。”
文章篇幅不长,寥寥几百字,配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皑皑的雪地,散发着银色的光芒,零零散散的人群中,她正捧着一抔白雪细细观赏。见她疑惑的模样,陆绍迟局促地开口道:“是那日随手照的,没得你同意就拿来上报,也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烧还未退尽,轻寒只觉得全身一阵燥热,“很好看。”踌躇着讲出三个字,可是一出口却觉得后悔——哪里有人这样夸赞自己的。顿时觉得又羞又恼,恨不得能捂进被子里去。
陆绍迟见了她这副又急又恼的模样,心下却是觉得十分可爱,只得轻笑两声。约摸过了一刻钟,他便起身告辞,两人虽是新时代思想的人,但不免碍于礼俗,不好独处过多的时间。
送走陆洒绍迟后,轻寒又在床上躺了半天,终觉得有些难耐,便趁着晚饭的空当,到了院里去散步。
冬日的夜晚是真冷,那种刺骨的寒意像是透过厚厚的大衣,直抵人的心底。她对着夜空轻轻哈了一口气,热气立马就凝成了团团的白雾,转眼却又不见了。或是大病初愈,她只觉得心情格外的好,就这么一个人玩耍了一番,才在母亲的催促下回房去。
夹在书里的那张剪报,再次被翻了出来,其实不细瞧,或是不记得这张脸的人,是极不容易认出她来的。可是偏偏就是照的那样好看,虽然只是侧脸,但明媚的笑颜依旧清晰可见。自从离开宛城以后,是有多久没有如此开怀过了,轻寒这样想着。
昏黄的灯光映着整间屋子,照得人也这般暖意洋洋。窗外是万籁俱寂,只剩无尽的夜色,一再蔓延。
自从入了秋,南北两面便断断续续闹腾了起来,起先只是小打小闹,后来也真就是到了炮火连天的地步。
数月后,终究还是传来宛城失守的消息。
顾汝生游刃战场多年,却头一回在小角色手上吃了这般败仗。那赵孚生本是南边推选出来的临时联防军政司令,没什么雄厚的兵力,但头脑角色却是极好,知晓拉来外洋施压,又加之三面夹击,呈围攻之势,又打着同是国人的旗号,对甬军连哄带骗,逼得他只得连连后退,却是连绽江都没过得了。
轻寒是在报上看到的消息,她不懂军政国事,只是突然就想到了家里的那株紫薇。走的时候,它还开的那样好,现在,怕也只落得焦木一柱罢。
除夕的晚上,除了要循些照例的繁文缛节,其余的倒也与往常日子一样,简单而平静。
吃过阖家饭之后,天色已经是极晚了,可夜空里的焰火,却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
站在院子里,抬头便可以看见漫天的火花。斑斓的火光倏的一下滑破天际,绽开五彩的花火。却又只是一瞬,便又化成了几粒微弱的火星子,洋洋洒洒的落下来,最终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空里。其他的又接二连三的绽开来,复又落下,如此周而复始,直至黑夜的尽头。
轻寒忽就想起那有着书卷墨香,温润如玉的人来,火光映上脸庞,如此明媚。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看见身后绽开一朵巨大的火花,“轰”得一声,却是转瞬不见。
由着罗家是外来户的缘故,所以只是在年初三时,去陆家走了一趟礼。其余时间里则是不喧不闹,与旁门左户的热闹,倒是成了极大的反差。
隔天一早,陆家父子却煞有其事的登门拜访。两个仆人来回三趟,才将他们带来的东西,从门外的小汽车上全数搬到了屋里。罗仲远虽嘴上寒暄致谢,但心里着实不是一番好滋味儿。
饭后,陆兆坤又邀了他们去畅春园看戏,轻寒便寻了借口留在家里。于她而言,什么样的热闹,都比不过独个儿的清净来得好。
况且,看戏什么的,她是着实不喜欢,虽是中华瑰宝,但失了兴趣的事儿,总归是让人闹不懂的。倒不如在家里看看书,能翻几页也算几页了。
畅春园是甬平城里最大的戏院,这里的名角儿白萍舟,可是到了扬名四海的地步,单是因她慕名而来的富豪乡绅便不计其数。
陆兆坤等人进门时,正赶上一曲唱罢,堂内喝彩声逐渐低落。一个伙计小跑着上前,取了他们的大衣去存放,然后便领着他们,往预定好的包厢上楼去,才到楼梯口,却遇到一路人正往下走。陆兆坤见了领先那人,即是颔首低眉,复而又抬头笑道:“盛先生,您也来听戏。”
罗仲远见了陆兆坤毕恭毕敬的模样,又听得他称那人为盛先生,心下也料想到了几分,只是他从不曾想到,陆兆坤竟与此等人物也有往来。
那被称作盛先生的人,正是甬平第一商户盛有良。四五十岁的样子,着一身黑色缎料长衫,西装料长裤,一双深棕色的皮鞋略略蒙了些泥水。
他的身后紧随着一位妇人与一位少女,再后面跟着的三个,应该就是侍从了。他看到陆兆坤一行人,旋即爽朗地笑道:“陆先生,真是巧了。”
不稍时,便有门房为他们取来了衣帽,双方当即告辞。那盛有良便起先出门去,戏园门口早有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当稳妥,等到妻女都上车之后,他方才转过头对一侍从低声道:“差个人去知会一声,乘早把事办了。”
那侍从低眉应声,关上车门,又对司机吩咐道:“去顾家。”
顾家府邸自大门起,到门廊外的植株与墙柱上,都挂满了五彩的灯泡。冬日里的日头极短,这一会儿,已经有仆人将里里外外的电灯都点亮了。五彩的光芒映着砖红色的洋楼,倒是气派却不艳俗。
盛家司机将车开得极为稳当与谨慎,沿路的哨兵却不由得给人隐隐的压迫感,虽说顾盛两家算是半个世交,但是里子隔着面子,顾家总归是这北方军政的权力中心,地位自然是高三分。
盛雅言一路跟在父亲的身后,由仆人迎着进了门后,心中的喜悦却是再也抑制不住了,左顾右盼的,连步子都急了几分。
“盛先生,新年好呀。”大太太自偏门进来,老远便喜笑颜开地问着好。
“大太太,新年好。”盛友良略略鞠躬,笑道。不动声色地向后瞄了一眼,显然,自己的女儿并未看到这意味深长的目光。
幸而盛太太眼疾,扯了扯盛雅言的衣袖,又朝着大太太的方向努了努嘴,她这才反应过来,“大太太,新年好。”
“雅言可是愈发的标致了。”大太太眯了眯眼,牵起盛雅言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盛雅言自是听惯了这些赞美之词的,但听得顾家当家太太的赞美,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认可似的,心情越发的好起来。
上了茶之后,方又闲谈了片刻,大太太才起身道:“盛先生,盛太太请先自便,我去去就回。”
大太太回身上楼,往走廊一端的尽头走去。那里是顾汝生私人的书房,平时并不用来办公,所以出入的也就几个家里人。
大太太推门进去,便见顾汝生正倚坐在书案前随意翻着书,老式的绿罩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虚笼着两个人。
顾家长子顾信之立于一侧,三十出头的模样,身型欣长瘦削,五官硬朗,眉宇之间倒与顾敬之有几分的相像,却是全然没有顾敬之的放浪之气。
想来也是有几月没见着自己的儿子了,大太太眼前顿时一亮,几步上前,道:“瘦了瘦了。”
顾信之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自进门起他便是这般样子,像是连抬头看自己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只顾自翻着本书。
大太太自然也瞧出了些端倪,不满道:“这打败仗又不是儿子的错,索性放开了让他去做,没准儿还能干出点儿名堂……”
只听得“啪”一声,顾汝生将书重重的合上,往桌上一推,一双浊目不怒自威,起身往外走去,“下去吧,客人不是早就到了。”
顾汝生一迈下楼,便双手虚拢,作了作揖,“盛兄,真是有失远迎了。”
盛友良自然明白顾汝生迟迟未出现,就是为的晾他一晾,好来一个下马威。不过他倒也不怒,至少这极好的证明,顾汝生对他也是有所忌惮的。盛友良此时亦是深藏不露,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大帅哪里的话,是在下叨扰了。”
顾汝生直直往餐厅走去,一边在主位上坐下来,一边摆了摆手,干笑两声,道:“都是自家人,闹这些虚文作什么。”
两家人满满当当的坐了一桌,却唯独不见顾敬之,只见顾汝生低声对大太太说了些什么,大太太却只是面露难色的摇了摇头。
厨房陆续的上着菜,一道又一道,看着便是色香味俱佳。二太太那傻儿子顾奕之,手中挥着一把银勺,直把盘子敲得叮当作响,发出刺耳的声音。盛雅言皱了皱眉,嫌恶地转过头,下意识的就向门口望去。
顾信之瞥了她一眼,旋即笑道:“我这四弟玩心也真是大,让雅言妹妹等了这许久也不见个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到。
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毕竟报纸风波闹得沸沸扬扬,而顾汝生的心里更是不痛快,脸色一下子便拉了下来。盛有良却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衣襟,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那着实是我的过错了,应当赔礼。”顾敬之自外而入,一根指头勾着外套甩在肩后,依旧是一身顽劣不羁之气。他径直往餐桌走去,坐在了顾奕之的旁边,顺手帮他理了理掖在颈下的餐布。
盛雅言便坐在他对面,难掩喜悦之色,抬眸轻唤一声:“四哥。”
顾敬之抬了抬下巴,算是对她有所回应。又自顾自夹了一块鱼肉,剔掉鱼刺,放进了顾奕之的盘里。顾信之斜坐在位置上,靠着椅背,右手捏着一只水晶高脚杯,缓缓地打着圈儿,冷眼看他的一举一动。
顾汝生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对着顾敬之说道:“你前些日子闹出那样的荒唐事,乘着今日可是要好好向雅言陪个不是。”
“都是小孩子家打闹,顾兄何必当真,现在的孩子都提倡新思想,登登报纸也作不得数的。”盛有良接腔道,言下更是有将错就错之意。
“盛兄此言差矣,雅言尚未出阁,如若因此而损了清誉,那可是万万行不得的。”
话落,盛有良脸色微变,气氛又一次落到尴尬的境地。
凡是在场的,皆是珠胎暗藏。
顾信之端起酒杯,眼神却似有无意地瞟向顾敬之,只见他将一只剥好的虾放进顾奕之的碟子里,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忽而觉得,自己是越来越闹不懂这个弟弟了。
盛家有意与顾家联姻,而顾汝生却是一味不漏痕迹的搪塞敷衍,晦暗不清的态度让人疑钝。一场表面平静的晚餐,终是食不知味的结束了。
轻寒从报社出来时,天已经开始下起了雨。
细细的雨丝钻进脖颈里,人便不自觉的往回缩了缩。她是向来讨厌雨天的,潮湿阴冷,实在难受的紧。
“我们一道走吧。”轻寒闻声回过头,只见陆绍迟正站定在她身后。他带了一幅金丝边框的眼镜,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戴眼镜的样子,比平时要更显儒雅清秀一些,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息。
“书伦还有工作,怕是要到很晚。”像是怕她会拒绝似的,陆绍迟抢言道。
轻寒当然是听出来了这份着急的,顿时觉得有趣,便低头一笑,应道:“好。”
只是这一垂首的模样,却是重重撞进了他的心里,像是石子儿丢进了湖泊,掀起层层涟漪后,渐渐沉到湖底。
陆绍迟撑着伞,不敢低头,眼角的余光瞥见的只是她满头的黑发,却看不见表情。两个人靠得很近,轻寒隐隐能够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如薄荷般清新却又令人沉醉。仿佛,又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在淅沥沥的雨声下,一声又一声。
黄包车拉着客人,在雨中飞奔而过,车轮驶过水坑,渐起带泥的水花。他一把攥过她的手,拉向自己的方向,躲开了那飞溅而来的泥泞水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停止了,她面对着他,正是他心口的位置,隔衣感受着那原本沉稳的律动,愈来愈快。
世界静悄悄的,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他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