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端锦瑟
这日,灵儿难得地没有跑到客栈来找冷若,舒靖之心情大好,没有灵儿在旁边叽叽喳喳的,耳根确实清净了很多,不过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妨碍他跟冷若“耳鬓厮磨”了。
午后,阳光慢慢黯淡下去,果然是夏日的天气,眨眼间,倾盆大雨便降临了。本在街上闲走的舒靖之和冷若不得不跑到路边的屋檐下避雨。
“看来我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冷若看了眼这雨势之大,秀眉微蹙。
“等一下地炎就会派人来接我们,放心吧!”舒靖之却悠闲地很,好心情一点都没被这雨势影响,他伸手轻轻拭去冷若脸上的水珠,轻笑道。
冷若也回以一笑,两人牵着手站在屋檐下,看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他们却仿佛隔世而立,一点都不受影响。
“唉……我的字画都湿了,早知道该带把伞的。”忽然,旁边传出一个声音,略显苍老,却让冷若闻之一震。
冷若回头去看,只见一个年届五十的老人正埋头整理他的字画。冷若瞧着他略显沧桑的身影,脸色变得苍白。少顷,老人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朝冷若看去。
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冷若的头脑忽然一片空白,她的身躯明显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眼里出现从未有过的震惊。
他的声音,是那样耳熟,将她的记忆一下子拉回了很多年以前。那个时候,她还很小,最喜欢的事情是听父亲吟诗、听母亲弹琴,以至于很多年后的今天,她还是很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声音和容貌。她无法忘,也不敢忘。这是她这么多年唯一美好的记忆,也许穷其一生,她也找不回当日的幸福,那么,她又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她看着眼前的老人,默默地对比着,他的样子,比以前苍老了很多,鬓尖发尾也已被岁月染成了银色。可是,无论怎么变,他还是他,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就算他化为飞灰,她也能认出他来。但是,此时的他又是那么陌生,陌生到让她不敢认他。
“爹……”陌生而又熟悉的字眼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可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更因为,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与她同时响起。
“爹”,灵儿一脸灿笑,她走近老人,说道:“灵儿给你送伞来了。”
冷若倏地抬头,看见的是灵儿明媚如初的笑容,可这样的笑容也深深地扎伤了她的心,她承受不了半分。
“灵儿,爹正等着你来呢!”他也笑了,看着灵儿,眼里充满了慈父的柔情,那种眼神,曾是冷若梦寐以求的,可是,等了那么多年,始终也只是美梦一场。如今,如今,她又见到了那种眼神,只是,再也不是望着她了。
“咦,姐姐也在啊,你没带伞吗?”灵儿开心地走到冷若面前,将自己的伞递给她,“这把伞就给姐姐用好了,我跟爹可以撑一把伞的。”
“爹,我们回家吧!”灵儿挽住他的手臂,朝冷若挥了挥手,便消失在雨中。
“啪”地一声,手中的伞落在地上,冷若冲进雨中,朝他们离开的地方追去。可是,却再也追寻不到他们的身影。她彷徨在雨中,任雨水打湿她的脸庞,她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模糊了她的世界。
“若儿,你怎么了?”舒靖之匆忙地跑到她身边为她打伞,不明白她反常的行为是因为什么。
她是那样无助,那样茫然,直到他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紧紧地抱住他,哽咽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去找我们?问什么?”
“若儿,我们先回去,你淋了雨会着凉的。”舒靖之安抚道。
“靖之,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娘为他受了这么多苦,可现在他却活得好好的……”
清荷客栈
“若儿,喝碗姜汤吧,别着凉了。”舒靖之从天心手里端过姜汤,坐到冷若身边,关切地说道。
“嗯。”冷若的心情已渐渐平静下来。她重拾冷静,一直在想,或许是她认错了人,或许他们只是长得像而已。天底下长得像的人何其多,她如何能认定他就是她爹?可是,虽然如此,冷若内心却一直无法平静。
“他是你爹?”舒靖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试探性地问道。
“我不知道,如果他是,他不可能不回来找我们的,可是如果他不是我爹,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如此熟悉?”冷若摇头,眉心紧皱。
“别想了,明天我陪你去找他,到时一切就见分晓了,嗯?”舒靖之将她拥入怀中,轻柔地说道,尽量抹平她心中的困扰。
“嗯。”她点了点头,靠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她多么希望他是,又多么希望他不是!
见她沉睡下去,舒靖之轻轻地为她掖好被子,然后走出房间,叫来玄幺。
“主公有何吩咐?”玄幺单膝着地,恭谨地问道。如今的玄幺,再也不见了以往的活泼与笑容,他变得冷静,变得沉着,稚气尽脱,只余一身的悲凉。他的身上,充满了回忆,关于很多年前一个扶桑女孩的回忆,永生不灭。他开始沉默,不再言语,他的灵魂,他的一切,早已随着那一场火,那一个黄衣少女,一起灰飞烟灭。他苟活于世,不过是为着自己的责任,为着靖王的恩情。
“帮我去查一个人,明天给我答复。”
“是,主公。”
翌日,冷若一觉醒来,便看见舒靖之负手站在窗前沉思。良久,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凝重。
“若儿,你醒了?”他走到她身边,坐到床沿上。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冷若直觉有些不对劲。
“没事,”舒靖之微微一笑,“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你爹。”
“你的意思是……”冷若看他的表情不像开玩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忐忑。
“我已经查过了,那个人是十五年前来到清荷镇的,据说当时他落崖受了重伤,被清荷镇的一个女子所救。醒来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之后,他便与那名女子成亲,从此在这边落户,并且有了一个女儿。”舒靖之一边注意着冷若的表情,略显沉重地说道。
“灵儿就是他女儿?”她艰涩地开口。尽管她是那么不愿相信,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任她再怎么不愿意,也终究要承认这个事实。
“没错,我想,他应该就是你爹了。”舒靖之叹了口气,却还是要实话实说。
“是,他是,十五年前,我爹失足跌落悬崖。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没想到……”冷若喃喃说道,眼里不知道是惊喜还是什么。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告诉他你是他的女儿。”舒靖之说道。
“嗯。”冷若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她一定要面对他。
此时,他已在街上摆好了字画。他是个书生,虽然现在能干一些农活了,但主要还是靠卖字画养家糊口。
冷若走近他,竟有些紧张。舒靖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有退缩的机会。他不会勉强她,但一定会站在她身边为她挡风遮雨。
“姑娘,公子,你们要买字画吗?”他抬头看着他们,问道。
冷若看着他,忽然感到一丝哀伤,她别开眼,去看摊上的字画。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首词,她缓缓吟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姑娘也喜欢这首词吗?”老人眼里忽然出现一丝惊喜,含笑道,“这也是老夫最喜欢的词。”
“不,这是我爹最喜欢的词,我喜欢的是《锦瑟》。”这一刻,冷若已完全确定眼前之人便是她以为早就死去的父亲。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老人缓缓得吟诵道,“这也是一首好诗啊!”
冷若只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开口:“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听我吟一首词呢?”
“看来姑娘也是爱诗之人,老夫愿洗耳恭听。”
“问世间,情是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燕,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飞去?任天妒,管地愁,只语卿:生同衾来死同穴,愿结连理愿双飞。”
“生同衾来死同穴,愿结连理愿双飞。”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感觉无比熟悉,熟悉到就像自己的诗作一般。
“这是我爹写给我娘的词,您感觉如何?”冷若看着他,问道,心中竟有一丝期待,期待他能记得。
“看来令尊很爱令堂啊,要不然怎么能写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诗句?令尊是个用情至深之人啊!”他感慨道。
“也许吧,也许他曾经很爱我娘,可是现在却是未必。”冷若深吸了口气,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姑娘何出此言?”
“爹,你真的忘了吗?忘了我,也忘了娘亲,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冷若失望地看着他,心中悲痛不已。
“姑娘,你怎么了?你把老夫弄糊涂了。”老人一脸惊愕,有些无措地看着冷若。
“爹,我是若儿啊,我是您的女儿若儿啊,你真的把我忘了吗?”一行清泪从冷若眼中落下,她的眼中满是哀戚。
“姑娘,我想你认错人了,我的女儿是灵儿,怎么会是你呢?你真的认错了!”老人惊地后退一步,一直摇头。
“她没有认错,你确实是她爹。”舒靖之说道。
“什么?怎么可能?你们别开老夫玩笑了!”
“我查过你的来历,你受过重伤,失去记忆了不是吗?所以你才会不认得自己的女儿!”舒靖之看着冷若,说的话却是对着老人的。
“那首词,是你写给我娘的,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嘛?”冷若双手紧握成拳,现实的悲哀敌不过心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