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二)
“什么人!胆敢私闯寨子?”不知走了多久,一声低喝,惊醒了两人。
乞丐抬起头,睁开仍旧带着睡意的眼睛,前面到了一条很窄的石夹道,根本无法容纳马车通行。只见那夹道伸长约十丈,两边石崖壁立百尺,上面爬满葱绿色的藓苔,不时还有积水滴下来。
两个手持弯刀的寨民守在夹道外,盯着那一行车马,手里的弯刀奕奕雪亮。
乞丐只看了一眼就扭过了头,懒得理他们。
乞丐大抵都是这样子,对一切事情都莫不关心。一天开始,他们就拿一个破碗,躺在街道的角落里,拢起手睡大觉。只偶尔有一两个人丢个铜子在他的破碗里,叮当作响,才把他惊醒,抬起眼皮瞧上一眼。
老子于《道德经》中曾说,他心中最理想的的国家应该是能使民众“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而“甘其食”独居第一位。管仲亦有言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见
对于乞丐来说,天塌下来时,他在想着是不是会顺带掉下来几个馅饼。
“到了?”乞丐回头盯着帘子。
“小女子穆兰筱,有事求见念奴山寨族长,望乞通融。”隔着厚厚的帘子,绯衣女子的声音虽然有些微弱,但还是毕恭毕敬,诚意十足。
两个守卫一听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微微诧异,其中一个晃了晃弯刀,走近了一些。“我们族长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躲在马车里,不敢出来见人?”
“小女子行动不便,下不得车,小哥还请勿怪……”穆兰筱话未说完就微微咳嗽起来,她本已时日无多,又经一路颠簸劳累,难免又加重了病情。
守卫已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乞丐,皱了皱眉,估计是被乞丐身上的阵阵霉味熏得刺鼻,没再看他。转脸看向他身后的车厢,伸出弯刀去掀车厢的帘子。
车厢里只有一个长靠座,垫着紫金色的褥子,一个身穿绯红色长衫的女子斜靠在上面,头枕着角落,看上去还有几分姿色,但脸上苍白如纸,头发也有点散乱,实在很难入眼。
帘子掀开,冷风吹进去,她咳得更加厉害。“小女子自洛阳城而来,特来拜见珞璃族长。”她朝那守卫微微低头示意,算是见礼。
“你找我们族长有什么事?”守卫见对方血色如此之差,赫如风中之烛,态度便稍微放缓和了些。
“小哥可知两年前贵寨来了位帝都的客人?”绯衣女子用力撑起身子才勉强坐正,问他。
守卫微微一扬头道:“我没听过什么帝都客人,何况你都说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念奴山寨与唐王府的此次合作堪称惊天之谋,从最初谈判、定盟到最后行动都必须绝对保密,不仅外人毫不知情,就连寨子里的寨民们也对此知之甚少。
“他前不久才从贵寨离开……”穆兰筱见对方迟疑,淡淡提醒。
“你说穆兰枭?”守卫侧脸向她,半眯起眼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就是前不久趁我们寨子内乱逃走的家伙?你是他什么人?”
绯衣女子皱眉,自从弟弟回到帝都后,一桩又一桩事情接踵而来,她都没有时间询问弟弟在山寨的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听这个守卫的口气,寨子里的人似乎并不怎么看好她弟弟。
“我是他的姐姐。”穆兰筱恭谨地回答,眼睛却盯着守卫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土人装束的守卫果然沉下了脸,手紧了紧弯刀,眼睛重新打量起对方来。
“族长大人!”突然另一个守卫唤了一声,声音低沉而肃穆。夹道口的守卫倒转刀柄,刀尖朝地,低首向来人行礼。
穆兰筱微一皱眉,车窗上映出一个人影从旁边走过。显然,珞璃也是刚从山寨外回来。
“族长!”等到身影走到车厢的前面守卫才看到来人,赶紧收起佩刀,同样低首行礼。
“嗯。”来人白衣似雪,淡淡应了一声。“发生什么事了?”
守卫低首道:“这里有个女人,开口便要见族长大人,我们拦住了,没让她进寨子。”
“小女自洛阳城而来,拜见珞璃族长。”只听得到声音,却没有人走出车厢,伴随着帘子里阵阵的咳嗽声。
游丝般的咳嗽之声响起,珞璃微微一怔,皱眉。这声音他很熟悉!
——仿如是一个垂死之人的呻吟。
他陡然掀开帘子,一入眼的果然是那张苍如白纸的脸,肩膀随着咳嗽之声轻轻颤动。珞璃微微错鄂,“是你,”
绯衣女子抬头,看了看帘子外的男子。然而,她却对对方没了印象。“族长原来认得我?”
十年前她带着弟弟投奔念奴山寨时,他还是山寨里一个毫无实权的公子哥儿,而她自然也没注意到当时站在老族长身后的那位年轻人。
“认得,当然认得。”珞璃的脸呆滞了一瞬,转为淡笑,“西方金迟国唯一的公主,国王姜手里的明珠‘国庆公主’,幸会。”
“国已不在,还谈何公主?”绯衣女子哼笑一声,还想再说什么,但一股大风吹进来,她掩嘴又倒向了车厢的角落。
女子捂紧那张貂皮的毯子,肩膀一抽一送,纸片般的嘴角有血丝溅出,沥沥在目。
“姑娘你……”珞璃大惊,不想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病至如此,他冲进了马车,也不顾男女之别,伸手将她扶起。
但触手之处,她的身子冰凉!
女子看到貂皮上的血丝,也有一瞬的呆住,然而接着又笑了起来,看着那血丝中夹杂着的细碎的黑块,反而释然。“原来,原来我真的要死了……”
“我已是将死之人,还要来叨扰族长几日,实在抱歉。”她一面说着,一面苦笑。“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
“洛阳城里的事,我已全部知晓。”珞璃打断了她的话,眼睛从貂皮上的那一抹血丝转向对方的脸,不由倒吸一口气。
肺毒的发作使得女子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马车里虽然暖和,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到半丝红晕。甚至,连那肌肤下的青色血脉都已不见!
整个人就像是白玉石雕成的玉像一般,虽然美妙,却能让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觉得寒气逼人。
她虽然还在咳嗽,但这张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之色,从容而淡漠,眼睛虽然低垂着,看似将要阖起,却始终挣扎。
珞璃看着绯衣的女子,叹了口气,突然就让他想到了昆仑万丈雪域上的雪狼。
一只倒在雪窟里已经十几天没有进食的母狼,被饥饿与寒冷彻底击垮后,倒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
这个时候它的身体开始渐渐冷却,鼻息也渐渐微弱。
它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走它身体里的一分热量,也带走它的一分生命。
好在它雪白的毛皮与冰雪融成一色,即使是百丈高空上觅食的秃鹫也无法轻易发现这一望无际的雪地里居然还有一个活物。
母狼的鼻息越来越弱,却永远也不会断绝!你若觉得它最多还能活一个时辰,那么两个时辰之后它一定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劲风卷来的雪花覆盖在它的身上,仿佛睡毯一样。
这母狼会偶尔睁开下眼皮向前方望一眼,然后又继续阖起,沉睡。前方太阳终于升起,将它身上的积雪融化,然后又慢慢地将它的茸毛烘干。温暖的阳光照在它的身子上,母狼又开始一点点积蓄力量,气息又慢慢地变得匀称。
终于,它又睁开了眼睛,站起来,抖掉身上的冰屑,继续新一天的觅食。
雪域之王!
珞璃一瞬间想到了这个词,看向女子的眼神不禁肃然。
这个女人,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他猜不透,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她弟弟还没死,她就不会倒下。
那么,她弟弟呢?如今又在哪里?他姐姐已在生死关头,而他却逃得不见了踪影?
“穆兰枭那小子……”珞璃的眼中陡然闪过寒芒,手不由握紧。
手臂被对方粗砺的手指握痛,绯衣女子却只是笑笑,“是我让弟弟走的,这不怪他。”
珞璃屏息,眼神却是复杂,冷笑出声,“一具死尸居然比过了一个活生生的姐姐。”
绯衣女子却摇头,“弟弟从小受的苦太多,母亲和我只能救下他的性命,但终究需要一个人来救赎他的灵魂。”
她顿了顿,嘴角现出弧度,“我很高兴,他的生命里终于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让他看到了这世上除了仇恨的另一些东西,只可惜……”
穆兰筱说着,起初的丝丝喜悦转为黯淡,想起那个纯真如婴儿般的唐小芸,终究无法再说下去。
如今,弟弟是解脱了,而那朵真正的纯白色木兰花,却也同时凋零。
珞璃苦笑,想必他通过‘苍穹的眼’也看到了那一日的惨况。“人为何总是不知疲倦地去追求那些遥不可及的虚无,却往往忽视身边垂手可得的真实?到得最后又如何?你弟弟抱走了一具不会醒来的冰尸,而他怀里的人却临死还抱着那株不会开放的木兰花。”
“他会回来的,”穆兰筱的声音虽然弱如游丝,却说得很肯定。
“希望如此。”珞璃淡淡道。“希望,同样的错误,他不要犯第二次。”
穆兰筱沉默,她当然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他是说,希望弟弟不要为了那已成虚无的唐小芸而错过了她这个最需要帮助的姐姐。
就如他之前错过了唐小芸一样。
昔日楚狂人接舆讽劝孔夫子有言:凤兮凤兮,何德之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说的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我会撑到弟弟回来的,”沉默之后,绯衣女子咬紧嘴唇,仿佛已看穿生死。她随后脸色一变,抬头看向珞璃。“只是在此之前,”
“在这之前你大可在念奴山寨养病。”珞璃广袖一拂,不等对方说完便开口。
他答应收留对方,当然不全是出于怜悯。帝都一战的成败,柳千叶这个人将成为决定性的因素,而他深知,柳千叶是敌是友,全在这个女人身上!
珞璃打量着眼前已脆弱如枯草的女子,突然在心底一笑:
这一切恐怕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自愿做念奴山寨的人质!无形中牵制柳千叶的人质!
这一次,她未费唇舌之力,柳千叶却已知道该如何做。
她的手段确实已越来越高明!
珞璃看向女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实在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只希望这一些都是他胡乱猜测而已。
“如此,便打扰了……”穆兰筱却只是微微低头示意,挣扎着想起身,却已全身无力。
珞璃伸手去扶她,她摇摇头,继续挣扎。“还死不了……”然而话未说完,一口大血突然涌了出来,女子一个踉跄。
珞璃身手极快,伸手将那个瞬间昏倒的女子接住。他看着怀中的一袭绯衣,反而有些释然,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看来,是我猜错了,这一次你是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