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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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镜头宠儿

戴维双手插腰,一股难以遏制的烦躁和无奈在胸腔里激荡着。

一般来说,剧组为了讨吉利,第一场戏都会安排一个简单镜头,顺利通过之后,寓意着接下来的拍摄都会顺风顺水。这也是他们选择了这场戏的原因。

但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镜头才开始两秒钟,然后就出状况了,而且还是最基础、最业余、最无语的状况——演员的焦距和焦点发生偏差,这着实让戴维怒火中烧。

电影、电视与戏剧最大的区别之一就在于视觉对焦。

在戏剧的舞台上,演员的对焦始终是瞄准台下观众的,他们需要将自己的情绪释放给观众,甚至可以和某一位特定的观众对视,以表演完成沟通,带来视觉听觉的震撼。

电影和电视却不同,因为摄像机镜头是在不断运动的,导演希望切换不同角度、不同距离、不同位置来制造出不同的空间感,镜头之中的颜色、光线、景色、人物都是导演表达思想的手段,谓之“镜头语言”,这也就意味着,演员的对焦应该以导演为准,可能是看着空旷的场地,可能是看着对手戏演员,可能是正对着镜头。

不少新人演员——尤其是从戏剧转过来的新人演员,他们会习惯性地看镜头,特别是摄像机之上标志着正在运转的红灯,以此为焦点来调整自己的焦距和节奏。这样菜鸟级别的错误并不罕见,但确实让人无奈。

刚才蓝礼就犯了这个错误。摄像机移动时,蓝礼的焦点被红灯吸引,然后跟随者摄像师的脚步移动,这就完全打破了整个画面感。

戴维确实愤怒,“太平洋战争”的第一场戏居然因为如此虚无的错误而中断了,开门红的好兆头是泡汤了。戴维狠狠地咬了咬牙,他可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愚蠢至极的新人,但想到这只是开机的第一场戏,最后还是将怒火压制了下来,“不要盯着镜头看,上镜第一法则,明白吗?”一字一顿地从齿缝之间挤了出来,简单的话语却带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无奈,仿佛在奚落着蓝礼的无知。

剧组后方站着不少老油条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嘲讽笑容,无论是菜鸟犯错,还是新人被训,这都是剧组成员们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太平洋战争”才刚刚开机第一天,蓝礼就拥有了一个亲切的昵称,“出糗菜鸟”。

听到“卡”的声音,蓝礼的第一反应是有点发蒙,信心满满、雄心壮志地站到镜头面前,他对这场戏的表演已经成竹在胸、揣摩到位,自认为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可以惊艳全场,但没有想到,才刚刚开始两秒,居然就被喊停了,犹如当头棒喝,蓝礼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下意识地转过头,蓝礼就在人群中寻找达林的身影——他刚才不是说,中景转远景、轨道拍摄吗?为什么实际拍摄时,却是近景转中景,摄影师拍摄?他的视线之内突然就看到了摄影师的出现,注意力就被分散了,再加上对运动摄像机的不熟悉,本/能地根据红点调整了焦距,这才导致了状况的发生。

蓝礼轻而易举就看到了达林,他此时却在和身边的人低声交谈着,眉宇的轻松和嘴角的微笑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意识到了蓝礼的视线,达林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犹如羽毛一般轻轻一停,随即就直接撇开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蓝礼只不过是一只小蚂蚁般,不值一提。

这是事实,达林是整个剧组的总剧务,高高在上,掌握幕后所有工作的生杀大权;蓝礼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新人,无权无势、无根无基,就连在剧组的朋友都屈指可数。

蓝礼不知道为什么达林要给自己下套,但他现在终于明白拉米的意思了,什么叫做“小鬼难缠”,剧组不仅仅有掌握生杀大权的导演和制片人,还有合作演员以及幕后工作人员,后者也许无法决定生死,但在细节之处下绊子的话,却足以让人苦不堪言。

压制住胸口激荡的情绪,蓝礼没有傻乎乎地向戴维申诉委屈,点点头,坦然地承担了自己的错误,“抱歉。我会注意的。”快刀斩乱麻地就为第一次出错画上了句点,作为演员,想要找回场子的方法很简单,用精彩的表演征服导演,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重新调整呼吸,避免自己的思绪被刚才这小小的意外打乱,再次进入表演状态。

从尤金的身上,蓝礼不由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车祸之后,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移动不了,那种慌张和恐惧就好像无止境的自由落体一般,一直到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他的余生都要被困在这张病床之上。转过头,他就看到了医院院子里正在玩耍的孩子们,他们肆意地奔跑着、欢笑着、嬉闹着,金色阳光为所有一切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美好得让人心碎。

“开拍!”戴维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在珍珠港、在太平洋群岛、在菲律宾、在马来半岛、在荷属东印度群岛……”收音机里,丘吉尔的演讲正在讲述着当前战况的危机,壁炉里木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音越发反衬出屋子里的清冷和静谧,丘吉尔那没有太多起伏的声音增添了一抹悲壮,“大家必须认清,现在的形势岌岌可危……”

尤金从二楼走了下来,穿着自己的外套,脚步不由放缓下来,转过头就看到了客厅里正在认真收听的父亲和哥哥。

他的视线有些羡慕而渴望地落在了哥哥的身上,那一身笔挺的军装,在火光之中熠熠生辉;父亲拿着烟斗,笔挺的脊梁微微弯曲了下来,脸色沉重,陷入了沉思。“只有美利坚合众国与大英帝国联合起来抗衡日本,我们才能……”

哥哥先察觉到了尤金的出现,抬起头来,眼神踌躇,随后父亲也抬起头来,瞥了尤金一眼。

尤金的脚步完全僵硬在了原地,那放松的肩膀不由就坚挺起来,笔直的脊梁试图支撑起自己的坚强,在父亲和哥哥面前保留最后的一丝尊严。

但,他失败了,那错杂的眼神饱含了太多的重量,狠狠地压了下来,心脏猛地被牢牢抓住,掐断了所有的呼吸,硬朗的肩线不由微微颤抖,透露出一丝悲凉和痛苦,那苦苦挣扎的坚持却没有能够持续太久,仅仅不到一秒就被击得粉碎,然后彻底垮了下来,那瑟瑟发抖的脆弱带着绝望飘落下来,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就连一件夹克外套的重量都无法继续维持。

绝望和愤怒的交错让尤金的下巴曲线微微紧绷起来,他狼狈不堪地避开了视线,光影之下露出一半面容,一片冷静、一片冷漠,却勾勒出了一抹寂寥,在那稀疏的光晕之间缓缓晕开。浓密而修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轻轻抖动两下,随后就化作了无数碎片,分崩离析,狭长的眼眸之中透着一层朦胧的哀伤,犹如涟漪般悄无声息地散开。

然后,父亲转移了视线,再次投入了收音机之中,哥哥的视线犹豫不决地地落在尤金肩膀上,灼热得发疼。

尤金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快步离开了大厅,朝着大门口迈开了步伐,沉重的脚步有些踉跄,但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埋怨和憎恨的火焰在脚底下盛开出花朵的模样。“砰”,大门被狠狠关上,那一声闷响将所有的情绪都掐断,戛然而止。

坐在大厅里的父亲不由抬起头,转头看向了尤金离开的方向,眼底一片落寞。

结束了,这场戏的拍摄结束了,头尾不过五秒到七秒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仅仅只不过是一个瞬间的缩影。但,片场却鸦雀无声,不仅戴维没有出声,就连其他演员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戴维眼底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难以相信,仅仅在刚才那短短的五秒时间里,这名菜鸟新人却爆发出了如此惊人的能量。

没有一句台词,甚至没有正面的脸部特写,整个镜头只有尤金的背影和侧脸,但后背肌肉的细腻变化和修长身姿的欲语还休,却将那种绝望、愤怒、哀伤、痛苦、悔恨、埋怨的错杂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即使在如此狭窄的窗口之中,他依旧表现出了情感的变化和起伏,点到为止却又余韵甚远,最后那侧脸的情绪汹涌,绝对是无声胜有声的典范,光影交错之间仿佛可以清晰看到时光驻留在脸部线条的痕迹,震撼得让语言失去了意义。

他就像是镜头的宠儿,光线的投射、影像的捕捉、动静的变换,在摄像机镜头之中完美而生动地呈现出来,似乎每一秒的时间都被赋予了意义。妙不可言,真是妙不可言!这是一种技巧,更是一种天赋,就好像上帝赐予的祝福般,为镜头而生、为表演而活。

五秒,不过五秒时间,这位演员就将所有情绪都表述到位,戴维甚至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尤金整个角色的生动形象,精彩绝伦的表演真正地让人拍案叫绝。

“卡!”戴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终止了整个片场的凝固,震撼犹如暴雨一般宣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