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妃皇初现世,微红湿余血(八)
那惨叫声惊破了宁静如死的平镜,吓得宫人们手中的御剪忽地一声滑过枝条,咔嚓一声枝条被狠狠截身剪断。宫人们面面相觑一眼,立即扔下御剪跑向内殿。
鸾床上,太子妃虚若黧早已撑起身体,她绝美的脸庞布满湿冷的汗水,那汗水滴滴沿着她的眉头脸颊颧骨淋漓滑下,衬着她脸颊惨白无血色,一瞬间惊觉她面容狞恶可怕。她抱住自己颤抖的身体,朱唇不住抖擞,眼角浸着湿润晶莹的泪。那泪珠徒自挂在她细细长长的眼睫毛上,染了一层隐约可见的薄霭青烟在她的眸底。
那碧色浸透了露申一样的幽郁清香隐在她的漆黑瞳孔,深不见底,底不见深,如暗无星辰坠陨的夤夜,让人堪不破猜不透她的缜密心思。只是产后实在太虚,她面颊惨白一色,身躯比原来瘦了一圈,根根锁骨嶙峋有致地凸凹在她的胸前,骨瘦如刻。
见宫人们纷纷入殿一探究竟,她忽然清醒,眸中青碧一样的水霭恍然倾倒,那一碧山青,那一顷翠绿泻如瀑湍,秋霁霓虹随之跌转。双眸里的雾霭渐渐散去,透出清浅,实实分明了许多。她伸手探了探已减小的肚子,茫然了瞬间便明了事实,问道:“孩子呢?”
殊晋回道:“太子妃娘娘请放心,孩子有奶娘照看,睡得正香。”
虚若黧拽住殊晋黛绿生翠的罗袖,稍稍有点放心,可眼下另一事更令她忧心忡忡、耽搁不得,她回了回神便问:“孩子是郡王还是郡主?”
殊晋目光闪烁了一下,她低低垂下螓首,露出后颈青白如玉的肌肤。她迟疑着,有些嗫嚅道:“回太子妃娘娘,是个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绝代郡主。”
虚若黧眸光一冷,似乎还有些不相信,她尖着声音道:“你说什么?郡主?”
殊晋挣脱开虚若黧的桎梏,退后几步,敛袂下跪,膝盖搁在冰凉的水晶玻璃地砖,丝丝寒气浸入她的肌肤,微冷微凉,一如人心。她俯首叩头,边叩首边恭贺祝词:“恭贺太子妃娘娘喜得金枝,恭贺太子妃娘娘喜得天家之最尊女。郡主必将淑贤怀德、娴雅矜贵、才贯天下、貌绝世人,与朱玉翡佩齐生、与曜曜日月齐光、与山川毓秀齐寿,郡主势必带给大唐之盛世,郡主势必为穷古绝今的第一郡主!”
承乾殿内众宫人均跪倒在玻璃砖上,山呼恭贺祈福祝词,声音大如浪涛,一卷一卷涌向她阴郁的面庞、鸷冷的双眸以及苍白无力的肌肤深处。她并未觉得有多大幸福抑或初为人母的喜悦,而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一阵阵战栗,那战栗犹如生在她的肌肤上,寸寸不留空白处。面前众人每高呼一次祝贺,她就会颤抖一次,从内心扩散到全身上下的颤抖,似乎连灵魂都要被其颤抖出来。
她直愣愣盯着青筋凸显骨骼凸致的莹白双手,无法相信,始终无法相信。
是郡主?
居然是郡主!
竟然是个郡主!
她在二回廊上看到的诸般景象,明明实实地告诉她是个会继承皇位大统的郡王。可为什么会是个郡主呢?不,她一定不是她的孩子,一定有谁换了她的儿子,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否则,她的儿子怎么会变成一个女儿?不——还有一种可能。
她在梦中屡次梦见妃皇,那个活在黑暗中暗无天日的邪恶男人。
她屡次在梦中被妃皇花淹没,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即将出生的儿子被他吞食。
虚若黧颤抖着唇角,不顾虚弱的身躯直直从鸾床上翻身而下,她一把抓住殊晋长长的罗翠广袖,嘶声问:“孩子在哪?孩子在哪?快把孩子抱来给本宫看看,快!”
殊晋忙颔首,广袖旋转,她转身便向着外殿跑去。
她瘫倒在地,视线一直紧跟着殊晋熟悉的背影,看着那抹青黛翠色消失于暮色四合的秋晚,凋敝之感顿生胸腔。玻璃砖的冰冷浸入五脏六腑,恍然如刺骨寒冰直直插入心脏,一茬一茬的,高低不齐,长短不一。
这寒冷是来自内心的,比她在梦中通过甬道时所遇到的千年玄冰还要寒心。众宫人连忙扶她起身,薄绡凉裾轻轻旋转,逶迤过水晶一样地面。她卧于那双鸾腾翔舞云的贵妃榻上,双眸里透出湛湛冷光,花瓣般的唇角始终噙着淡淡的讥笑。
若是郡主,她又有何脸面在此生存?
若不是个能继承大统的儿子,她又从何而谈起她的骄傲与霸业?
失望犹如远古洪荒般倾泻而来,裹挟着她的意气与骄傲离去,一下又一下地鞭笞着她曾经多么孤傲的灵魂,这一事实将她从胜利的巅峰直直击落到谷底,并反复捶打。她似乎受了凉,猛烈咳嗽几声,竟生生似要咳出整个肺腑来。
宫人捧着一盏青碧绽放素白冷花的茶盅,欲要端持给她。
她抬眸,声音阴冷,“不必了。”
宫人颔首,回了声是便轻轻退下。
等待殊晋的时间异常难捱,她平常安静宁心的好脾气在此刻变得焦躁不安。刚开始她还有些许耐心,执了柄金缕雕花芙蓉扇轻摇小晃,悠闲无虑得很,到后来等得越来越不安,像是有密密匝匝的蚂蚱爬于她的心脏,留下了可恶而又肮脏的拖痕。见殊晋久久不来,她紧锁青黛含玉般匀淡的纤细娥眉,收了执扇,将其重重地搁在红檀木案几上,借以发泄。
外殿人影蹿动,有人轻轻挠开遮住视线的桁桁帘栊,水晶珠嘀嗒嗒地摇晃,发出清吟般的细微撞击声。大殿突然就变得异常安静,那珠帘晃动的声音本微不可闻,但在如此寂静的环境里,竟变得声声刺耳。
殊晋领着温柔抱着郡主的奶娘施施然进殿,款款向她施礼。
抱着郡主的妇人年龄大概三十有几,一看便知是有经验的多子妇人,模样还算素净清秀。她对奶娘的第一印象比较好,将孩子交给这样的人她也放心。她忙命宫婢将郡主抱过来,明黄色的锦帛绵曡将孩子裹得严实,里子是舒适服帖的烟霞色鸾凤腾翔薄曡,红彤彤的颜色衬得郡主颊白如玉,柔嫩的凝脂小脸犹如被粉雕玉啄般,精致标准得很。
她睁着大大的水灵双眸,眸子漆黑如葡,灿如暗夜星辰,她有些好奇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弥漫着层层水雾的大眼滴溜溜地直转个不停,乖巧的花瓣小嘴里正吮-吸着她细细白白的手指,肌肤莹白若玉。虚若黧见她如此,细细地端详了她的容貌半晌,忽然无奈而苦涩地笑了。
其实,看见她的第一眼,她便知道她是她亲生的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母女同心的了。煌煌天威之下,寂寂深宫之中,漫漫承乾之内,人人各怀异心,为己为利,或同床异梦、或同室操戈。为争宠眷圣、为钩心斗角、为皇恩浩荡、为频顾优渥,日日忧心惶恐,夜夜焦虑难眠。只是最后,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修得正果,高升晋封,光耀门楣,权倾天下?
深宫几十年,青丝成白发。那些躲在颓靡奢华背后的哀戚怨怼,与日日夜夜不停不休的啜泣恸哭,又是谁在扰着所有宫人最初雀跃惊喜的心?她在这个深宫里已经好久好久了,她早就不记得当初她怎样在虚嬛执剑飞马、踏雪舞剑、高歌漫舞时的心境了。
到底是有多疏豪,才能让纤细如斯的她佩戴着玉玦悬着丝丝缕缕殷红如血的璎珞穗子,红装轻骑、披盔戴甲、拈弓持剑,将她的战马踏向任何一个不肯臣服于虚嬛的国家,洒血抛颅、丧华颓容,将最美的时年掷于铁蹄金戎之下,做一个桀骜的女子?红粉娇娥,莺燕柔女,亦曾戴披着巾帼,胜了威武不屈、屈而不怒的大英雄大须眉。
可惜她坠于寂寂深宫了。
再巾帼的脂粉英雄也要被这寂寞熬得青丝成雪,容颜枯骨。
冷漠的人心,冷漠的面庞,冷漠的举动,冷漠的语言,连善意都是冷漠的啊。有时成器不在时,她觉得莫名的冷。那是一种寒到内心深处的冰凉,如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满眼风雪呼啸的战场之中,血流成河,浸染了成片成片的白雪。残骸枯骨、碎尸断臂、血肢秽体铺满了她的视线,目光所及,皆是她无法挽回无法救赎的罪孽。
而她在第一眼见那女婴时,她就被那女婴漆黑如葡颗大如枣的双眸给深深吸引了。她早被冰冻的心竟奇异地流过一丝缕朝旭时和煦阳光般的温暖,那温暖窜入她的心脏,流遍她的全身。如暮春三月、万物回青,又如人之已死、却回光返照般,她在冷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上天送给她一个天大的礼物。
不,她的孩子不是礼物,是上天的赐福。
她将那精致的人儿深深抱在怀里,轻轻感受着小郡主的呼吸。
细细浅浅的,微微浮动着她未绾起几缕凌乱青丝。隔着凉凉的薄翼蝉纱,她的心脏和她的心脏跳动在一起,怦怦然,平静安稳,若是没有什么大的灾难抑或劫祸,她想,她的孩子若是一直这样安静下去,生无几劫,历无几难。平坦胜川,宁波胜镜。也未必没有斡旋于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中快活惬意。
她终于决定要养大她了,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