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撤退（上）
1937年11月7日，上海前线某阵地。
再一次击退日本人的进攻后，叶诚木然地坐在掩体里,由于日军飞机的肆虐，后勤补给已经两天没送上一粒米一滴水到前线阵地。他嘴唇干裂，眼眶深陷，眼中满是血丝，在杭州国立女子第二中学时遇到方啸云等人时的飞扬自信早已经消逝。
他望着自己被前天就被打断手掌的左手，丝丝鲜血仍然从包扎好的伤口处渗透出来。他苦笑了一下，和那些阵亡弟兄比起来，一只左手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他们是最早进入上海会战的部队，接近三个月的苦战下来，现在他这个中尉已经当上了团长，其余的连长营长都已经阵亡在这块阵地上，至于团长，在开战的第二天，就死在一次冲锋之中。
叶诚用剩下的那只右手笨拙地抚去胸口和肩头的泥灰，把那顶M－35头盔上的污泥和血迹也仔细擦去，他仅剩的部下们木然地看着这位长官的举动。从某种程度上说，叶诚确实秉承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德国希克特教官所说的军官精神，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企图以一种完美的军人姿态面对部下。
这时通讯兵连滚带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对叶诚说道：“长官，师部命令我们撤出阵地！”
叶诚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通讯兵，狠狠地叫道：“你说什么？”
通讯兵惊慌失措地回答道：“师部说了，日军已经在杭州湾登陆，我军全线撤退。。。”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剩下的士兵们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情，难道三个月的血战换来的就是撤退？叶诚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叫道：“我绝不撤退！绝不！”
通讯兵惊惧地看着这位疯狂一般的长官，只听叶诚仿佛喃喃自语地说道：“死了这么多弟兄，鲜血都可以灌满这条战壕。。。现在让我撤退。。。我还怎么有脸去见他们？不，我决不后退，要死，我也死在这里！”
通讯兵勉强鼓起勇气，大声说道：“长官，这是师部的命令！”
这句话仿佛一道闪电，立刻把叶诚从喃喃自语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他望了望周围的弟兄们，惨然一笑。然后低声说道：“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
士兵们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士兵迟疑着说道：“长官，你。。。”
叶诚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对不起阵亡的弟兄们。。。你们走吧。”
士兵们互望一眼，仿佛约好一般，都立正着用最标准的姿态对这位长官敬了最后一个军礼，而叶诚也用剩下的那只右手还礼。这一霎那，他仿佛又看到三个月之前，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在人民夹道欢送下，整齐肃穆地从岳武穆坟前经过的情形。仿佛听到有人在大声说着，我们要用千万个无名的岳武穆，铸造出一个中华民族的岳武穆。
望着士兵们凄怆后撤的身影和满地尸骸的阵地，叶诚低声说道：“或许，你们还会踏上这块土地，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
他望着杭州的方向，喃喃自语地说道：“小妹，你要多保重啊！”
片刻之后，阵地上传来一声枪响，已经走远的士兵们纷纷回头望去，孤寂的残阳下，那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尤有余辉。
撤退的命令传到笕桥中央航校时，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时空军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架的飞机，而航校的大部分教官，甚至连刚毕业的学员们都已经血洒长空，面对着这种结局，几乎没有人在情感上能够接受，和那些陆军士兵们不愿意退出上海会战的理由一样——难道我们的流血，换来的只是撤退？
南宫影曦望着眼前这群群情激愤的飞行员们，不由得有点惊慌失措。虽然任教以来，这些欺生的家伙总喜欢和自己开玩笑，但还从来不敢公然顶撞，要知道，空军虽然平常生活比较自由，但在训练作战时纪律之严，甚至超过了最苛刻的德械第八十八师。
她拼命地提高自己的声音，大声喊道：“同学们。。。听我说，这是司令部的命令，我们要在三天内就准备撤退。。。”
方啸云这时仿佛已经忘记训练时发言前要先请求的军规，他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长官！我们死了那么多人，难道就这么撤退？”
其余的飞行员们也都附和起来，赵鹰甚至喊道：“我们不是还有飞机吗？我们去和那些日本杂种拼了吧？！”
所有飞行员一拥而起，纷纷叫道：“对，和他们拚了！”在这些年轻气盛的飞行员们看来，就算战死在万里蓝天，那又算什么呢？无非就是一个死字，难道我们还会怕了哪些日本杂种吗？这几个月的空战中，他们可曾占到我们一丝上风？今天我们宁愿血洒长空，也决不做后退的懦夫！这种心态在刚从荣誉中站起来的空军里面尤其突出，飞行员们绝不愿意再次被人耻笑。
南宫影曦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些飞行员，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却很难理解。这时左边一个声音大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学员们纷纷往左边望去，原来是教务处值班的任副处长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怒声说道：“你们想干什么？这是司令部的命令！你们居然敢在长官面前这么肆意妄为！方啸云，赵鹰出列！”
方啸云和赵鹰默默地站了出来，只见任副处长大步走到他们面前，问道：“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说完后，你们会被禁闭两天，其他人也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方啸云握紧拳头，大声说道：“长官，惩罚我愿意接受，但我不想撤退！我们还有飞机，我宁愿死在天上，也不想在撤退时被日本人炸死，让人笑话！”
任副处长点点头，然后对赵鹰说道：“你呢？”
赵鹰咬牙说道：“长官，我只要一架飞机！”
任副处长冷笑了一下，说道：“然后呢？然后你们都战死了，中国空军就这么完结？你们这群蠢货！”
他在队伍面前来回急促地走着，大声说道：“难道我们愿意撤退吗？你们这些混蛋，知道这段时间我们死了多少教官和飞行员吗？如果大家都死了，那还有什么空军！你们现在开着飞机去打仗，好啊，自己倒是觉得对得住自己良心，但你们对不起空军和那些捐赠飞机的人们！他们给你们飞机，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他忽然站住了脚，冷冷地说道：“无论如何，撤退的命令，必须立刻执行！”
人群中一片寂静，他们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但现在，却只能去面对这个事实，或许对这些年轻气盛的飞行员们来说，撤退比战死在万里长空更加艰难吧？这时队伍里忽然一个声音说道：“长官，请求发言！”
任副处长怔了一怔，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有反对意见——看来空军的纪律确实应该整顿。他冷冷地说道：“请求准许！”
请求发言的居然是一向内向沉默的林漠，只听他涩声问道：“长官，我们是要放弃杭州吗？”
任副处长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
林漠缓缓低下了头，这时其余几个杭州籍的飞行员们甚至有人留下了眼泪——毕竟和外地的那些飞行员们比较起来，他们更难接受自己家乡的放弃。看着这一幕，甚至连一向严苛的任副处长都没有说话，他理解他们的想法，六年前，在锦州，他自己也作为年轻的飞行员经历过同样的一幕。
南宫影曦呆呆地望着这些飞行员，或许，她直到现在才开始真正明白这些人和这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