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北方北方,谁在流浪(7)
我就这样坦然地继续活着,直到几天后,我到那小饭店摆在外面的面食摊买窝窝头。小饭店里的电视正播放新闻,我听到主播念了个名字,宫胜南,海外商人宫胜南什么什么的,我接过老板的窝头,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走了几步,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鸡丁的爸爸吗?我风一样冲进饭店,听到主播公式化的语气“对于宫胜南先生的突然离世,业界朋友表示震惊……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现场没有其他痕迹,失足掉海成最大可能……”
我踮起脚尖,瞪大眼睛看字幕。一定是我听错了,好好的,怎么又会有人死?怎么可能,我才刚报警,说他的儿子在这,他怎么就可以说掉海就掉海?不可能,一定是重名,这世界有钱人多得是,可能就是个重名的有钱人。
我摇头,眼角一抽,看到电视里一身黑衣的沈雪尺神色悲伤的画面一闪而过。轰的一声炸雷又炸在我耳边,我木在原地。
饭店的伙计来赶我,“走开,小乞丐,脏死了。”
我猛地推了他一下,吼道:“推什么推,你没看到,有人死了!”
“死就死了,关你什么事!”
是跟我没关系,可是跟宫薄有关系,他跟我一样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我拔腿就跑。
我还亲手把他送到她后妈那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疯了似跑进医院,冲进病房里。病房里有人,可不是他。有护士过来赶我“这谁家的小孩子,到处乱跑”。我跑去找那位好心医生,剧烈运动让我快要喘不过气。
“叔叔,我弟弟呢?”
他见到我也有些惊讶,扯下口罩,开始唠叨:“是你啊,这么多天,你跑哪里去了,你弟弟一直在等你——”
“叔叔,我弟弟在哪里?”我打断他的话,声音大得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这丫头,”他摇头,把我拉到一旁,皱着眉,“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他不跟警察走,第二天,我去查房,他就不见了。”
我心一冷,这个笨蛋一定是怕警察强行带走他,就自个儿跑了。我来不及向他道谢,撒腿继续跑。直觉告诉我,宫薄一定回天桥了,越跑越心急。好多天了,他带着伤,我又把东西全部收走了,他一个人要怎么过?
眼前一黑,我摔在地上,又爬了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名字,鸡丁鸡丁!
他果然在天桥下,小小的人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身上盖着几张破报纸。我看到他,心一下子吊起来,他……会不会也怎么了,我不敢想象,我走过去,颤抖地戳了他一下,很可怕的温度,像来自地狱的寒意。
我茫然坐了下来,抱起他,不是以前软软的触感,僵硬得像冰棍。泪无声掉下,落到他紧闭的眼睛。他的脸那么黑,嘴唇也是紫色。无声无息的,我把脸靠在他脸上,好冷好冷,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过。他是不是和妈妈,还有他爸爸一样,都死了?
死了,全部都死了,我抱着他嚎啕大哭:“鸡丁……鸡丁……”
为什么,他才八岁,比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比较傻,跟错人,为什么这样对他,他没做过什么坏事,他从小没有妈妈,现在爸爸也没了,为什么不放过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抱着他继续哭,只是哭。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害死他了。我骗他会回来,让他傻傻地等,让他在这等死。有人过来,要把他拉走,我死抓着他不放,带着他往后退。
“先让我看看你弟弟怎么样。”
是那个医生,一脸焦急:“你要再不放手,他真的危险了。”
我赶紧松手。
他熟练地检查,手放在鼻前:“还有气息,只是暂时晕过去,身子太弱了,情况不乐观,先送医院。”
我赶紧点头,帮着他抱起宫薄,跟在他后面,边哭边问:“叔叔,鸡丁没死吧?”
“还活着,”他越走越快,“你们也太任性,伤没好就跑出来,这种天气早晚会闹出人命的!”
“不要,他不能死,”我脚一软,抓着他的袖子,“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鸡丁,我会去赚钱的,他要死,我也不能活了!”
他抱起宫薄快步往外走,板着一张脸不耐烦道:“胡说什么!”
“真的,叔叔,他要死了,”我跟在后面抹眼泪,“杀人偿命,我害了他,要给他赔命的。”
他脚步一滞,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满脸的愤怒之色终于有点缓和:“放心,他会没事的。”
(12)欢喜,别哭,我们都别哭。
医生再次走出抢救室时,对我说没事。
我跟着推车看宫薄被推进病房,他仍昏迷着。几天不见,他瘦得厉害,颧骨都凸出来。刚才我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团棉花,太轻了。我小心翼翼把手指放到他鼻前,很轻的气息,但他还活着。
好心的医生安慰我一句:“别担心,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我想冲他笑一下,却笑不出来,眼睛肿得厉害,又追了一句:“我弟弟不会死吧?”
“小丫头,你就这么怀疑我的医术吗?”他轻轻敲了我一下,跟我开玩笑,想缓解紧张的气氛。
我无力配合,有很多事堵在我心头,我低下头,给他跪下来:“叔叔,我没钱。”
“你——”他惊慌失措地拉我起来。
我就是不动,我真的没钱,我也只有这个方法,死皮赖脸地赖着一个好人。我看过很多没法付医院费的人,最后只能偷偷出院,可宫薄不行,他太弱了,不能再折腾了。尤其是刚才门打开时,我听到护士小声议论,他差点死了,他差点就被我害死了,我丢过他一次,不能再丢第二次。
我继续说:“叔叔,我会赚钱的,你别赶我们走。”
他不再拉我,蹲下来,轻轻抱着我,认真着:“我们不会赶你们走,你弟弟不会死,真的,不骗你,别再抖,你全身都在发抖。”
他慢慢拍着我的背。
我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刚才我在急救室等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死亡,我想要是鸡丁死了该怎么办?直到现在,我头脑还不清晰,仍在问自己,万一他死了,谢欢喜,怎么办?我不知道,除了陪他一条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好了,去看看你弟弟,”他拉起来我,笑着说,“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会高兴吗?鸡丁是个小气的孩子,我突然消失这么多天,说不定他恨死我了。
我坐在床边,把头贴在他的胸口。真好,还在跳,他还活着。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告诉他,他爸爸也死了。他和我一样,没了妈妈又没了爸爸。我抱着他,小声哭泣。我对自己说过,就算受再多的苦也不能哭,可是这苦不是施加在我身上,是落在宫薄身上。他这么小,又一身伤,我根本照顾不好他。
一双小小的手遮住我的眼睛,我听到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欢喜,别哭。”
是宫薄,他醒了。
他半睁着眼睛,很虚弱冲我笑着,费力地抬起手,遮住泪水,对我说:“欢喜,别哭。”
许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只记得白色的房间,和眼睑那粗糙湿热的感觉,还有一句,欢喜别哭。后来,我真的忘记怎么哭,我学会了把手放在眼前,对自己说,欢喜别哭,我们都别哭。
我紧紧抱着他:“好,我们都别哭。”
他只是醒了片刻,安静地浅浅地笑着,绿眼睛看着我,眼神很亮,惊喜盖住了其他一切。他没问我这几天哪里去了,为什么又回来了。他很快又睡过去,只是拉着我的手再也没放开,那么紧,紧得我心里发疼。
这之后,我们谁都也没再提起那几天的事,谁也不想去揭开真相的秘密。就让这个会灼伤人的伤口放在那,只要无人管它,就会自动愈合,变成伤疤。
我留下来专心照顾他。
他很高兴,像个小少爷一样指使我做那做这,也变得爱撒娇,一不顺他的意,他就把自己蒙在被子生闷气。
我把手伸到被子挠他痒痒。
他最怕痒痒,他忍不住,笑得喘不过气。
我问他:“开不开心?”
他点头,说开心。
我又问他:“那我们永远在一起,就算不开心也在一起,好不好?”
他说好。
我们拉了勾,我认真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自私地抛下你,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事情。
几天后,宫薄可以出院。他本该多留几天观察的,但我们不能再让那个好心的医生叔叔继续帮垫医药费了。
我到他的办公室,正式给他磕了个头。他很生气。但我对他说:“我向别人下跪是为了生存,我给你下跪,是把我尊严留在这里,将来,等我能拿回来,我就回来拿。”
他眼睛眯了起来,就像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站了起来:“叔叔,我谢欢喜报恩,十年不晚。我的自尊放在您这儿,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的。”
“看你,一点都不像个孩子。”
“那是因为我现在过的也不是孩子的生活。”
从妈妈离开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被迫快进,现实以我追赶不到的速度把我扔到一个四面楚歌的世界,我要活着,就必须适应,我拔不高我的身高,但可以成熟我的心智。
他摸摸我的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活着,而且活得不会比别人差。”
他点点头。
后来我离开这座城市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我永远忘不了有这么一个医生。他大部分时间都戴着口罩忙碌着,但露出的眼睛散发着谁都没有的温柔和善意。我想,父亲大概就是这样的,他的名字叫郑有怀。
这个好心的医生,给了我希望。
我牵着宫薄离开。
走出医院时,他也舒了一口气,还贼头贼脑打量了四周,我敲了他一下。
“看什么?”
“我看那些警察还在不在?”
“对呀!”我瞪大眼睛,我都忘了这码事,万一警察要把他带走怎么办,“快跑!”
我拉着他跑了起来,向前跑,一直跑,最后跑到快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我们弓着背,喘着粗气休息。
“还跑得动吗?”
“还……还行。”
“那继续跑吧!”
我们就这样一路没命地跑,直到跑到我们的天桥。他蓦地拍拍脑袋,“啊”的一声:“应该没事的,他们问我是不是宫薄时,我说,不是,我姓谢,是你弟弟。”
“那就不会被抓走?”
“应该吧!”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又笑了起来。我们把东西都收拾好,准备明天继续开工。
晚上,我们偎依在一起。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宫薄的眼睛也又黑又亮。
“怎么办,欢喜,我们变得更穷了。”
“没关系,会赚回来的,”我摸摸他的脑袋,说,“鸡丁,以后你跟我姓吧。”
“好呀,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这样比较比较像姐弟嘛。”
我压下他的头叫他睡觉,堵住他的疑问。该怎么跟他说,他的爸爸死了,宫家回不去了……
(13)鸡丁,我们可以回家了!
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继续去行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