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方北方,谁在流浪(1)
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宫薄弄得要哭又不敢哭。碧绿的眼睛水汽凝聚,像挂在绿叶上的露珠,晶亮剔透,实在美极了。而我看着他委屈的受气脸,露出贱兮兮的笑,人生真是好欢喜好欢喜。
(1)宫家是真正的贵族,矜贵得很。
“欢喜!欢喜!”
有人在叫我,我放下举起的拳头,松开手,拍拍身旁男孩的脸,“小子,别惹我!”
把书包往肩一甩,我孤胆英雄般走出偏僻的小巷,又回头,“如果有下次,我就让你去!见!鬼!”
刚才还小霸王般的臭小子立马现出惊恐的表情。
回到家,容华姐已经等得不耐烦,看我脏兮兮的样子,念道:“夭寿仔[1],又打架了?”
我点头。
她今天没对我进行再教育,把黄色的道服扔给我,一脸小人得志的奸笑,赶着投胎似的催我。
“快走!快走!”
“是大鱼吗?”
一听这口气,还有这眉梢带着的不怀好意,我就嗅到铜臭味。
神棍这一行,大客户叫大鱼,小客户叫小虾米,我们大小通吃,平时最喜欢宰大鱼。
容华姐帮我盘个道姑发鬓,看着镜子里照出一个嘴咧得好大的神婆,她得意洋洋,“能让我们一年不用搬家的大鱼!”
果然是大鱼!
一下车,入眼的是富丽堂皇庄园似的别墅,好大!
白色的尖塔建筑,就半掩在园林中,像电视里才会出现的场景,用我刚及格的作文水平来表达就是,我一眼望过去,全是波涛汹涌的油水!
感应式的大门自动打开,我们被一个戴着白手套穿着燕尾服的大叔领进去,沿途都是郁郁葱葱的白玉兰,花圃姹紫嫣红,被精心修剪成各种好看的形状。
太夸张了,我都看呆了对看着背挺得笔直笔直的大叔啧啧称奇。
“容华姐,他们连看门的都好神气!”
“没见识,这是宫家的管家!英伦风!”
宫家就是这次的大鱼,是这座城市有名的大富豪,古老而神秘。
据说祖上就是旺族,金贵得很。民国战乱的时候举家逃到海外,后来因为老人家思乡,和平时期又回来了。后人受的是海外教育,也是海派作风,不信奉吉庆有余多子多福那套,人丁并不兴旺,到了这一代,更听说是独子单传。
人是少了点,但精英教育教出的个个精英,不仅是这座城市高官巨贾巴结的对象,连海外都有很多事业,总之一句话,就是好有钱,好有钱。
这样的贵族竟会找上像我们这种下九流?
容华姐喜滋滋地拉着我跟上,一脸小市民的市侩。
“等会儿看没有年龄适当又英俊潇洒的绅士,拐来给你当爸爸!”
“哦,那帮我问下他喜欢小拖油瓶吗?”
“欢喜妹,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容华姐想了想,又说,“要是有合适可爱的小正太,就给你抓来当童养媳。”
“……”
容华姐是我妈,未成年就当妈,自诩年轻貌美,风华正茂,为了不妨碍她泡帅哥开拓第二春,我都叫她容华姐,她叫我欢喜妹。
想当年,容华姐也是个被长辈宠上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有一宝,不过她还没成年,就离家出走,现在为了生计,沦落成职业神棍,碰上要看风水的就是风水师,想算命的就是卜命师,求抓鬼的就是天师……
坑蒙拐骗,样样精通,平时就挂着一张“大师”的脸,一脸正色教训我“其实哪有那么多神呀鬼呀,大部分都是人在作怪,只要把人的心安了,钱就来了,这年头纵横灵异界,靠的就是演技”。
早先家里的道具堆成山,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自己去外面“坑蒙拐骗”,还不忘拉上我,美名其曰,中国人最喜欢把人神化,神童是个很好的卖点,能增加点可信度。
我们就这样保持大师的莫测和神童的神秘进了屋,映入眼帘的又是一个华贵得可以闪瞎一双18K钛合金狗眼的大厅。大师又小声告诉我,你看,那个漂亮姐姐就是传说的女仆,围裙有蕾丝就是标志。
是这样吗?我不好意思问,身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神童,现在只要摆出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就行了。
坐在大厅沙发上的是一位更牛气哄哄的精致女人,她端正地坐着,面貌年轻。像这种富贵人家的少奶奶都像在冰箱里保鲜过,老得慢,你看她看起像二十五、六,实际年纪得往后推十年,就是三十五、六了。
她穿着紫色碎花旗袍,鹅蛋脸,眉弯鼻挺,眼若葡萄,唇像樱桃,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见我们进来,她嘴角荡起一个轻浅的笑,礼貌又矜贵。
她怀中抱着一只小白猫,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无名指上带着的一个翡翠戒指,在灯光中呈出近乎透明的绿色,美极了。那猫穿着件花花小围裙,口中喵喵直叫,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圆溜溜地看过来。
好可爱的小肥猫,看了就想抱一抱!
旗袍阿姨似乎看到我在看猫,很亲切冲我笑了笑:“它叫笑笑!”
真是个可亲的阿姨呀,连声音都那么好听。我坐下来,场面话就交给容华姐,我这个神童就坐着装神秘。
只是为了表现与凡人的一点不同,因而面对精致又看起来很好吃的糕点,我只能忍痛视而不见。真讨厌,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也不知道谁这么幸运投生了这家,有这么无限量糕点供应,还有女仆……
等我把糕点的滋味在脑中想象了一遍,那两人的谈话也终于进入重点。
这位旗袍美阿姨叫沈雪尺,是宫胜南的续弦。宫胜南是宫家的大家长,长年在海外做生意。宫胜南的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儿子宫薄。
我一听这名字就乐了,宫薄,听起来跟宫保鸡丁似的。
三年前,沈雪尺嫁给宫胜南,就在家相夫教子。宫薄年纪小,沈雪尺和他没有嫌隙,相处和睦。
“就是一个月前,宝宝不知道得了什么病——”
宝宝是“宫保鸡丁”的小名,真幸福呀,有无限量糕点供应,还有女仆伺候。
“突然乱咬人,我带他到处看医生,无论做多少检查,都说没事,可是一回家就发作。别人说,宝宝这是中了魔障。”
提起这个,沈雪尺好像有些后怕,看了一下四周,压低嗓音。
“有人说,是他去世的娘,回来索命。要不是看了宝宝发作的样子,我还真不敢相信,听这附近的人讲大夫人妒心重——”
大夫人二奶奶的,看来宫家再海派,也有些老封建思想遗留。依沈雪尺的说法,是死去的大夫人看不惯现在宫家这么幸福,来寻仇。
容华姐保持精湛的演技,偶尔点头,顺势安慰了几句。
“宫太太,你先不要担心,先带我们去看看小少爷的情况。”
“宝宝的情况很严重,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宫家小少爷住在楼上,我们跟着沈雪心上楼。一打开门,就算我们这种经常招摇撞骗,算见过世面的人都震惊了!
注释:
[1]夭寿仔:闽南方言俚语,一般用于小孩子或晚辈做错事情,对晚辈有责怪,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对小孩有点疼爱又有点责怪的之意。
(2)被囚禁的小王子有一双哈利·波特的绿眼睛。
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个场面,仍一阵心悸。
后来,我再也扔不掉宫薄,也许,就是在门打开的那刹那,年少的我同情心泛滥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是装修得华丽又典雅的房子,被砸得乱七八糟,也没人收拾,垃圾堆在一起,迎面扑鼻而来的是刺激的臭味。窗帘也被拉上,一点阳光都照不进来,甚至连窗户都装上铁条。这哪是人住的房子,分明是牢笼,还是关动物关畜生的牢笼。
要不是沈雪尺指给我们看,我们压根没注意到角落里还蹲着一个人。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深深地埋进双膝,露出的头发乱糟糟,因为长久未洗厚厚地粘在一起,泛着油腻的光,穿在身上的衣服根本看不出颜色,皱巴巴的,像块破布在地上被人践踏过,再随便裹到身上。他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走近他,他就越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缩得让人看不见。
“宝宝,宝宝!”沈雪尺轻轻地叫着。
他却越往后缩,颤抖得更厉害,袖子露出来的手臂也是皮包骨,细细的,好像一捏就能把他折断。
“几岁了?”
“八岁了。”
一点都看不出来,比同龄孩童矮多了还瘦。
“宝宝,妈妈带人来看你了——”
沈雪尺要碰触他,他嗖地一下跑开了,带着一条铁链哗哗作响。那铁链竟然连着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像小狗一样带着一个圆圆的项圈。
我和容华姐对视了一眼,大概也猜出什么事了。
沈雪尺见我们诧异,解释道:“宝宝发起病来,就到处咬人,这些都他摔坏的,家里的人也不敢进来,把他绑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会儿你们小心点。”
一个八岁的小毛孩能有多大的杀伤力?我扯了扯容华姐的衣袖。
她正色道,“依我看,小少爷确实是中了魔障,这鬼厉害得很,宫太太,我要准备作法,你先回避,免得伤到你。”
沈雪尺看了我们一眼,对着浑身戒备的宫薄又柔声说了句“宝宝,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便关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上,我正要问怎么办,容华姐给我使了个眼色,开始整理作法的行头。我觑向她使眼的方向,有个摄像头,竟然有监控。
在自己家为什么要安监控?真不明白,我跟着容华姐,装模作样神神叨叨。
小孩儿始终蹲在角落,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故意拿着铃铛凑到他面前摇呀摇,他也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真可怜,好好一个少爷,被整成了个二傻子。
真想不到那美得跟神仙似的沈雪尺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容华姐依然敬业地表演,挥舞着一把剑。末了,掏出一张黄色的纸符,念念有词,朝小少爷额头上粘过去。
他终于有点反应了,好奇地把黄纸拿下来,抬头看了一眼。
啊,我愣住了,他的眼睛竟是——翠绿色的!
绿莹莹的像一头野兽,满是仇恨地看着我们。
“妈,哈利·波特!”
我忍不住靠近他,是真的,眼睛和哈利·波特一样都是翠绿色的。
容华姐也注意到了,啧啧称奇,“这是混血儿,这样颜色的眼瞳,倒也稀奇。”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把黄符放到嘴里,咬了几口,又不屑地吐出来,似乎早看透我们装神弄鬼的破把戏。
“好厉害的妖孽!”
容华姐适时地大叫着一声,往后一退,顺便把我拉了出去。
这反应,不愧是影后!
沈雪尺正等在外头,焦虑地迎了过来,精致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容华姐,我错了,这才是影后!
“大师,怎么样了?”
“是个恶灵,凶得很,连我的符都吃下去了,我出师这么久,还真没见到这么恶的。”
“那宝宝——”
“幸好碰到我,我就算用尽法子,也会救小少爷。”
这句话一般是容华姐准备宰大鱼的经典开头,接下来,她就会开始声情并茂地表达要救人是如何不易,天机不可泄露,救了人会折多少阳寿,这般那般。
果然,她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面色沉重道:“宫太太,这恶灵结怨气而生,带着冤气附在少少爷身上,怕是不简单,最近家里有出什么事吗?”
沈雪尺摇头。
容华姐皱眉沉思,脸色越发凝重,“那就是冤死路上的恶鬼,时间拖得这么久,太太,我现在暂时镇住小少爷,但是,不是长久之计。”
“怎么根治?”
“我得请小少爷到我府里暂住几日,我要布阵引鬼出来。宫府不是做法事的好地方。”
“可是宝宝不在我身边,我怎么能放心——”
“太太,小少爷情况非常危急,这是唯一的办法,太太要是不放心,可派人来看少爷。”
沈雪尺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点头,“那宝宝就交给大师了。”
容华少不了收点酬金,一个厚厚的红包。我们又回到屋里,我抢了钥匙给宫薄开锁,把那狗项圈扔到地上,心里恨不得踩上几脚。宫薄木木地看着,奇怪的是竟没有反抗,不言不语地任我和容华姐把他弄出去。
“等等。”
我叫住容华姐,从口袋掏出红领巾。
今天换道服换得太急,就随手塞在口袋里了,没想到,现在还派上用场。
我把他的眼睛蒙上,从阴暗的环境一下子到屋外,眼睛肯定受不了,这可是哈利·波特的眼睛,怎么能让它受伤。
隔着红领巾,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只是轻轻一瞥,很快又耸拉着脑袋了,一动不动。
但那一眼,却让我有点小欣喜,还好,没完全傻掉。
还是那个穿燕尾服的大叔送我们出来。
我回头望着那威风凛凛的宫家大门,不禁唏嘘。有钱人龌龊地方真多。容华说得对,比鬼更可怕是人心。
门口早停着一辆车,那标志容华姐教过我,不过我没记住,总之是那种既富且贵才开得起的车。
一路上小少爷还是低着头不言不语,我看差不多,要拿开红领巾,他甩开我的手,原来不是木头,我再试,还是挥开我。如此两三次,我索性牵着他的手不放。他的手凉凉的,黑乎乎的,过长的指甲里藏着黑黑的污泥。
手拉着手,我把他带到家。
容华姐一回家到就趴在窗口处撩开窗帘,过了一会儿,才把窗帘拉好,开口道:“你家的车走了,还真放心,也不怕我卖了你?”
宫薄还是不说话,佝偻着背,蒙着眼傻傻地站着。
容华姐又说:“不过你放心,阿姨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会再让那个后妈欺负你。”
说到这,容华姐很是愤怒,跟我解释,她从进宫家就没感到什么不对劲的,有鬼也是有人在作鬼。把小孩子关起来也就算了,还把人当狗绑着,就算不是亲生儿子也不能这么虐待,她猜,八成是那沈雪尺在做怪。
“豪门惨剧啊,”容华姐摇头,又愤愤不平,“人心都是肉长的,没娘的孩子就可以当狗关起来了吗?哼,这事我管定了!”
容华难得这么有正义感,小家伙却不配合,仍傻愣着。我轻轻碰了碰红领巾,“可以摘了吗?”
他往后退一步,跌倒在地,眼罩也松了。他用手遮着眼,绿眼睛不高兴地瞪着。
我却笑了,着迷地看着他的眼睛。哇,还是好漂亮!
容华摇头,捂着鼻子,命令我,“欢喜妹,带他去洗洗。”
我拉他起来,摘了红领巾,带他到浴室。宫薄仍耸拉着脑袋,像木偶一样推一下才会动一下,可我刚放好水,他兀地抢过毛巾,把我推了出去。
啊,这是害羞吗?真有意思!
厅里传来容华姐的声音。
“欢喜妹,偷看小男生洗澡会长针眼的哦——”
哦你个鬼呀!
我走出浴室,爬上沙发,和容华姐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其实我还蛮感动她把鸡丁——我决定了以后就叫他鸡丁——救出来,毕竟容华姐因为那不愉快的往事,就很少做什么好事,别看表面纯良,笑起来跟知心大姐似的,其实心里只容得下毛爷爷,谁也不待见。
不过下一秒,她摸摸我的头,苦口婆心。
“欢喜妹,这几天你得使劲勾搭他,别看人家现在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但好歹是个少爷,那后妈猖狂不了多久,宫家那么有钱,他爸爸肯定是大鱼,我们救了他儿子,说不定他一高兴就送咱们一套房。”
我:“……”
这卖姑娘的狼外婆,我怎么对她还有期待,没一会儿,她又推推我,“去,看看少爷要不要你搓搓背什么的。”
搭上这种妈,真悲摧。
不过他好像真的洗了很久了,我过去敲门,没有动静。
不会晕在里面了吧?我把耳朵贴到门板,还是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我慌了。
“妈!妈!你快来!”
我用力撞开门,浴室里空荡荡的,他跑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