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选批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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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征

《北征》,先生自行在奉诏还鄜州,迎看家室也。题是北归,通篇诗,全是忧劳朝廷,一片深心至计。虽十六解至二十三解稍叙妻女,然纯是心在朝廷,恍惚如梦语。读之悲感横生,涕泪交下。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北征》起一解,竟如古文辞,望之不复谓是韵语。开后来卢仝、韩愈无数法门。〇年月日,杜子将北征问家室,中间只插“苍茫”二字,便将一时胸中为在为亡无数狐疑,一并写出。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


二解。忽作突兀之笔,言尔时于势于情于理,总不得北归。然蒙被私恩,诏既许之矣。先生北征时,初动笔便提出“诏许”二字,所谓家固臣之家也,臣恶得不念?乃身则君之身也,然则不蒙诏许,臣焉敢自去哉?作得如许诗垂示后人,不知增长几许忠义。〇《北征》诗通篇要看他忽然转笔作突兀之句,奇绝人。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上既被诏,三解便入拜辞,写得次序有法。〇上云不被诏不敢归,此云被诏已,犹不肯归。不只见其笔势之曲,且服其笔力之大。然总是一片极厚心地中流出来,若无此一片极厚心地,亦生不出如此大力曲势。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四解。承上“恐君遗失”句未免过戆,因更转口作好语云:君之经纬密勿,固是中兴圣主,更无纤毫须臣补救;乃臣之临去,又若是其恋恋者,蠢兹未靖,愤切于心,遂不觉发言径直,不复自顾忌讳也。此解只作周旋上解之第四句。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合疮痍,忧虞何时毕?


五解。始别行在,上道北征,写得全不是归途语。“挥涕”句,是初出行在。“恍惚”句,是已在道途。措句庠序有法。“合”字言无处不然。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六解。逾阡度陌,与行在渐远。“人烟”者,远望村市,其烟多者,其人亦多,少者亦少,故古字法连曰“人烟”。眇,不正视也。逾阡逾陌,眇望人烟,竟日萧瑟。丧乱之后,势必然也。居者为人烟,行者为所遇。今居者全无,行者或有,然皆被伤,问之则更泣血也。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七解。忽然又回顾行在,笔势突兀。〇此解只二句者,咽不成声,不复能长也。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郊入地底,泾水中荡


八解。写一路所经,遂与《水经注》争奇。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菊垂今时花,石戴古车辙。


上解是总写一路,此九解是独写一处。世间有如此怪文,陡然写一猛虎出来,为是真一猛虎,为是实无猛虎?设使真有虎在前,是日竟如何得过苍崖也耶?先生异样眼力,上观千年,下观千年,故今日行到此处,便明明见有一虎,正立我前,振威大吼。必问虎在何处,哀哉小儒!此事至所以无备,事去又复置诸无患也。试观苍崖分裂,却是为何?昔无虎吼,何以至此?此二语,便是《留花门》《塞芦子》等诗之根。小儒无长虑深顾,今日行到此处,只见今时菊花,不见古时辙迹。夫前人之败,正是后人之戒。设使于此等处,不知惊心骇瞩,即一部十七史,明载若干兴亡事迹,于后人终成何用?看先生如此眼光,如此学力,却于一路景物上,轻轻写出来。〇此解四句,骤读茫不知所解,及至解得后,便因而悟上解“入地底”“中荡潏”等语,却是写秦中险阻,遂令“屡得饮马窟”五字,不觉读之胆寒。盖“饮马窟”云“屡得”,则知此处前人必设重兵也。急接之以“入地”“荡潏”二语者,此处有重兵则得险,无重兵即失险。得即我之险,失即他人之险也。“入地底”三字,写寒山自上临下,陡绝之势如画,又加以泾水荡潏,一陆一水,真是天险不可飞渡也。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润,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上二解临险思害,便有英雄惟我意思。然试置青云,数幽事,则一路景物,又有别样可悦。二语结上转下,笔态曲折之甚,却不成一解。〇十解、十一解,则写幽事可悦也。山果琐细,千态万状,到处深山绝谷,无不汗漫生遍。虽曾不蒙人齿牙盼睐所及,然而红黑甘苦,莫不各自尽情极致。因思人生在世,不过亦如草木一例罗生,各自结实已耳,何苦定欲作夔、龙、伊、吕等人,必为人齿牙盼睐之所得及乃为快乎?遂不觉遥望桃源,自叹计拙矣。〇二解接前二解,笔势起落之甚。


坡陀望,谷岩互出没。

我行已水涯,我仆犹木末。


十二解。〇前回首凤翔,是去君已远而忽然重顾。此坡陀远望,是到家将近而忽然先望,都是一样奇笔。“谷岩互出没”五字,便是一幅平远画,写得鄜州远已不远,近还未近,已是目力所及,尚非一蹴所至,妙绝!我已水涯,仆犹木末者,我心急步急,仆心宽步宽。仆本不自知其迟,然不因仆迟,我亦不自知其急也。看他用“已”字、“犹”字,都是心急中写出。


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十三解。重写一番景物者,从来千里还家,最是九百里后将欲到之百余里,极是心头闪闪忽忽。于是克时袖占,即物取谶,无数忧疑,一时毕集。今鸱鸟鸣桑,野鼠拱穴,何其气色不祥之至也?未知家人在耶,否耶?正复委决不得。接下“夜深”“月照”“战场”“白骨”,便十分中九分已不复在。写将到家人闪闪忽忽心头,真乃鬼工矣!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十四解。〇上解本为将到家,心头疑忌,故说到白骨。此解却因白骨陡然直追恨到哥舒翰事。一提起朝廷大计,便全然忘却家中矣。看他笔势如此来,却如此去,真如龙行夭矫,使人不可捉搦。〇哥舒翰师败而降也,此只云“散”者,为贤者讳也。百万雄师,卒然便散,此系何人?果系何故?问得严切。遂令秦民半为异物,“遂令”字,此罪真不可不寸磔也。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十五解。承上言只因潼关一败,秦民便半为白骨。贼臣之祸,其烈至是!何况于我之陷在贼中,间关难归,又其小者,乃以为恨耶!方说不足恨,却已咽住,不能成一解,盖恨极矣。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十六解。始到家。〇生还骤见,不觉失声一恸。却又因生还骤见,即时收泪忍住。“松声回”,写一恸。“悲泉咽”,写忍住。生还骤见,真有此事也。


平生所骄儿,颜色白胜雪。

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十七解。自此以下,细写家中苦事。〇儿上写“平生所骄”,正与今日“见爷背面”,映出久别苦境也。平生骄儿,其颜胜雪,下若云今日还看,其黑如铁,便是张打油恶诗。看他只用“背面”二字,轻避过今昔黑白不同丑语,却别以脚上垢腻,似对不对,反形之。刘会孟奴才,每憎杜诗丑,试看杜诗如此避丑。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


十八解。过膝短褐,约是前岁称身之物。经年以来,绽裂补缀,既已多次,花纹绣样,七颠八倒,写得奇绝人。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钱,救汝寒凛栗。


十九解。“那”字即“奈”字,承上儿女褴褛如此,若使囊中有少帛,便可每人略作周旋。今则忝为人父,而索手无策。心事烦恶,呕泄兼发,赖得此病,坚卧数日,自云节劳,实惟避羞矣。


粉黛亦解包,衾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二十解。二十一解。只用“自伯之东”四句诗翻写出来。却因巧插“痴女”一段,便认不得。〇“痴女自栉”,不知者谓是写女,殊不知乃是写母。试思何至任其随手朱铅,画眉狼藉?只因此时母方加意梳掠,故全不知娇女在侧翻盆倒箧也。况明有“学母无不为”句,看他本意写母,却旁借痴女影衬,便令笔墨轻茜清空之至。〇女子只须丈夫回家,便一天大事都毕,因而粉黛衾裯,一时罗列,自是人情物理,自然必至之极致。岂知先生乃念念不忘朝廷,如下文转笔,一去更不复来,真正异样奇文也。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二十二解。二十三解。〇“问事挽须”四句是一解,“生还”二句合“新归”二句是一解。先生每有将一解割开,横插一解于中间者,皆有故。即如此诗,是本欲于“生还”已后,计算生理;却又自念,既得生还,又见童稚,只此二事,足忘饥渴。然则只好且自慰意,安能连夜便觅生理?此皆辗转反侧,无法可处语。却正当先生低头计算,如是云云之时,彼童稚不知老人心曲,但见兄妹争先,杂乱问事,稍迟应答,竞上挽须,初欲嗔喝,既又甘受。一解在先生心头,一解在先生膝上,乃是一时齐有之事,不得不作夹叙法,割开前解,横插后解也。〇写贫士饥寒,儿女并作一块,苦事如画。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看天色改,旁觉妖氛豁。


二十四解。陡然转出至尊,笔势突兀之至。〇此解写得不惟不顾救饥生理,且并不顾挽须儿女。陡然念及至尊,陡然仰看天色,妙绝!


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

其王愿助顺,其俗喜驰突。


二十五解。言近闻回纥送兵,虽系其王助顺,亦是俗喜驰突。二者实惟兼而有之。下解“圣心虚伫”,只为其助顺;“时议”不决,亦为其驰突也。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二十六解。回纥以驰突之俗,今来助顺。送兵五千,驱马一万,来即易来,去或难去。盈廷大臣,共议拒虎进狼,不如以少为贵,诚乃老成深忧至计。然四方所服,亦在勇决。勇有真勇,决有真决。勇决既定,又何复忧?不但今日全副仰托固非,彼一味忧畏亦非。二十七解。便承“勇决”二字畅筹之也。回纥既是驰突之俗,便皆鹰腾之士。兵法“一鼓作气”,又云“用其朝气”。彼既以助顺入来,便当乘其盛怒,用其至锐,疾命破敌,逾于射箭,此为真勇,四方之所服也。今圣心乃颇虚伫,而时议筑室,累日不决。彼兵临境候旨,拒纳两无所出,迁延久之,朝气夺矣,是为可惜之至!真恨前日北归,不得在彼中力持勇决之论也。〇右二解,若以后解之结结前解,而以前解之结结后解,便畅。然而先生欲如此,此解只写上文“勇”字,“决”字且藏过不提起。何谓“决”?疾用之,疾遣之,其来也不必疑,其去也不必惑,优以金帛,封以名王,封关绝之,无少留恋,此处亦是少迟即不可之事。细思一“勇”一“决”,窥先生之雄略盖世,诚使得用,诸葛公不足二也。〇读“破敌过箭疾”语,便觉“此辈少为贵”语,真是老生常谈。〇已上三解,筹用回纥之法。只十二句,凡有无数筹画。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军请深入,蓄锐伺俱发。


二十八解。承上“勇决”言,诚得箭疾破敌而下,则伊、洛、西京,破竹便收。向来首鼠官军,亦复闻风雀举,莫不蓄锐俱发,效死深入。盖“勇决”之效,其疾如此。〇读“官军”二语,知世间有上将,无上兵;有神医,无神药。向使官军真已蓄锐,即又何烦回纥?故知效死深入,一段锐气,只在一刻风信中蓄出来。故知此二句十个字,正与上“指掌”字、“不足”字一样用法,此先生所以深望“勇决”也。若如时议畏缩,官军岂复有此哉?试看先生盖世雄略!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二十九解。承上再作畅语。“此举”字妙,犹俗言“那回”。那回则不止杀贼,因更荡涤中原,普天整顿,昊天肃杀,使人快睹。通篇苦诗,独此四句使人开胸吐气,踊跃快活。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三十解。已上三解,都是自作意外快语。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奸臣立菹醢,同恶随荡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三十一、二、三解。非重述往事,乃是因上劝行在“勇决”,而忽思昨日明皇帝之亡而不亡,亦正在于“勇决”也。“奸臣”,杨国忠也。“同恶”,斥妃子也。陈将军,陈玄礼也。玄礼首建诛国忠之策,明皇不惜妃子,便杀以谢众,此等“勇决”,实是从来所无,今日中兴,不其宜乎?不尔,则人已尽非,国岂犹活?其事最近,胡可不证?〇如“褒妲”“夏殷”等字,正以参差不整为善用耳。必欲改“夏殷”为“殷周”,则又安可不正“褒妲”为“妲褒”耶?鄙儒可发一笑。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三十四解。从京师想望收复说来。深幸至尊,早得决计。下“凄凉”“寂寞”字妙,如此恶字,却有用得绝妙时。


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阙。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三十五解。笔势突兀之甚。〇自劝至尊早决大计收京,其辞往返曲折已尽。至此,却陡然提出“煌煌太宗”,以昔者太宗树立甚宏达如彼,岂在天有灵,顾不式凭其后人,使亦树立宏达耶?祖宗之园陵,既神灵赫然,子孙之洒扫,又岁时无阙,然则幽冥呵护所在,勇决定计必矣。我小臣又何烦眷眷不释,唧唧不休耶?于是其诗遂止,更不重说到儿女生理,只愿朝廷收京了,便全家饿死亦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