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转向与美学的改造:舒斯特曼身体美学思想论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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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第一节 选题缘由与研究意义

一 选题缘由

之所以选择舒斯特曼身体美学这样一个论题进行研究,就内在原因而言,是出于全面理解和把握舒斯特曼新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的考虑。我们知道,舒斯特曼最初是以研究分析美学而崭露头角的。但在天普大学的任教经历使其发现,与标榜反形而上学,但却难逃形而上学窠臼的分析哲学与解构主义不同,作为美国本土化哲学的实用主义强调理论和实践之间的连续性,主张将哲学作为一种生活艺术或生活表演来实践,从而改善和提升人的生命经验和生命价值。正是因此,舒斯特曼用朴实、乐观和民主的实用主义取代了严峻、阴沉和傲慢的阿多诺式的精英马克思主义。Richard Shusterman, Pragmatist Aesthetics: Living Beauty, Rethinking Art, Maryland: Row-man and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0, p. xvii.及至后来,舒斯特曼又提出并致力于身体美学的建构,无疑是因为身体是人的日常生活实践的载体,是人的生命经验和价值得以塑造的场所。因此,“一种实用主义美学必然要回归身体自身,而美学研究只有从身体出发才能实至名归地回归到真正意义上的‘感性学’”舒斯特曼、张再林:《东西美学的邂逅——中西学者对话身体美学》,《光明日报》2010年9月28日第11版。。由此,舒斯特曼由分析哲学转向实用主义,再到提出身体美学的过程,可以说是舒斯特曼的新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思想不断深化和拓展的过程。实用主义美学是身体美学的根本立足点和出发点,身体美学又是实用主义美学的最终落脚点和归宿。在这个意义上,通过对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探讨,有助于全面、系统、深入地理解和把握舒斯特曼的新实用主义哲学和美学思想。

就外在原因而言,以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作为研究论域,一方面缘于身体范畴和身体问题在西方哲学和美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无疑也受到当前学界身体哲学和身体美学研究热的感召与启迪。身体问题是贯穿整个西方哲学和美学史的中心问题之一,也是20世纪西方哲学和美学转型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在某种意义上,整个西方哲学和美学史就是一部身体由“缺席”走向“出场”再到“登堂入室”的“逆袭史”。在西方传统哲学和美学中,由于受身心对立,扬心抑身的思想走势及价值取向之影响,身体一直作为理性和道德的对立面处于被遮蔽、被束缚的地位。在现代哲学对传统哲学的反思和批判过程中,身体被从精神、道德伦理以及知识与理性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得到了全新的肯定和阐释。而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伴随着后现代消费时代的来临和消费文化的兴起,身体则备受关注和追捧,在这个被布莱恩·特纳(Bryan S. Turner)称其为“身体社会崛起”的时代里,时装设计、广告形象、选美大赛、体育竞技、整形美容、瘦身美体、医疗保健……种种名目繁多的身体产业的勃兴,无不表明对于身体的呵护与运营已成为当下社会的一个显著特征。表现在学术研究领域,身体问题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身体研究成为国内外学界广泛讨论的热点问题。哲学、美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文化研究等都将身体作为一个独特的对象来加以研究,身体社会学(The Sociology of the Body)、身体政治学(The Politics of Body)、身体人类学(The Anthropology of the Body)、身体文化学(The Culture of Body)、身体现象学(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Body)、身体哲学(The Philosophy of Body)等一系列学科形态便应运而生。以身体社会学为例,David Armstrong(大卫·阿姆斯特朗)的《身体的政治解剖学》(The Political Anatomy of the Body,1983), Bryan S. Turner(布菜恩·特纳)的《身体与社会》(The Body and Society,1984), John O'Neill(约翰·奥尼尔)的《身体形态:现代社会中的五种身体》(Five Bodies: The Human Shape of Modern Society,1985)等著作的陆续发表,以及《身体与社会》(Body&Society,1995)杂志的创刊,就标志着身体社会学在欧美学界的发展成熟。西方学界的“身体转向”对国内学界产生了相应的影响,以20世纪90年代后期春风文艺出版社翻译出版的“阅读身体”系列著作为标志,中国学界借引介翻译西方身体著作之契机,也开始了对传统文化中的身体观的梳理和挖掘。比如杨儒宾的《儒家身体观》(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6年版)就是以孟子学为核心,从“形—气—心”的身体结构层面,对儒家的身心一体论所做的系统性研究。张再林的《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则是从身体视角出发来解读中国古代传统哲学,试图建构以身体为基础,以两性关系的对话为路径,以族类化的历史生成为终极旨归的“身体哲学”体系。无怪乎伊格尔顿会有此感慨:“对身体重要性的重新发现已经成为新近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当代批评中的身体比滑铁卢战场上的尸体还要多。”[英]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9页。单就对身体的哲学和美学方面的研究而言,自舒斯特曼1999年在《美学与艺术批评》杂志上发表的《身体美学:一个学科提议》Richard Shusterman, “Somaesthetics: A Disciplinary Proposal”,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Vol.57, No.3, Summer 1999.一文中首次提出“Somaesthetics”(身体美学)这一概念,由起初被误解为“some aesthetics”(一些美学),到现在被国内外学界所普遍使用,并广泛应运于各种领域之中,充分说明身体美学研究正日趋成为一门显学。诚如有学者所言:“自从20世纪90年代美国美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提出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的概念以来,试图重新组织思想史上关于身体的零散资源,将身体美学体系化,进而提升为一个学科,准备测定和建立一个新的学科疆界,美学界已经作了多方努力。”代迅:《压抑与反抗:身体美学及其进展》,《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尤其是近年来,随着消费文化在各个领域的全面渗透,在肯定与质疑的争论声中不断推进的身体美学热更是持续升温。因此,对于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理论的研究不仅是因为身体观是把握西方哲学和美学史的一个重要视角和维度,而且是对当前身体美学热的一种诠释和呼应。

二 研究意义

(一)理论意义

第一,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致力于将之前零星分散的身体理论资源组织和整合起来,以使其系统化和体系化,进而提出建立起一个“身体美学”学科,这不仅将身体理论提升到美学本体论的层次,而且使美学理论增加了一个连接生活实践的新门类。身体美学的概念虽然是由舒斯特曼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但关于身体美学的思考却是古已有之。在身体遭受伦理和理性束缚的古典时代,即便是对身体充满敌意,将身体斥为万恶之源的柏拉图也依然肯定:“最美的境界在于心灵的优美与身体的优美谐和一致,融成一个整体。”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3页。而自从尼采将身体彻底从道德和理性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之后,身体更是受到了诸多哲学家的青睐和关注。詹姆斯、杜威、罗蒂、梅洛庞蒂、福柯、费瑟斯通等现代哲学家都有过关于身体或身体经验的相关论述。当然,这诸多哲学家关于身体美学的思想虽不乏深刻独到,但却零散而不集中,少有系统性论述。正是因此,舒斯特曼以“身体美学”这个新名称,来“重新组织并重新激活旧的见识”,以规划出“身体美学的基本目标和要素,阐明它如何引起至为重要的哲学关切”Richard Shusterman, Pragmatist Aesthetics: Living Beauty, Rethinking Art, Maryland: Row-man and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 p.263.,并将诸多没有关联和似乎不可沟通的身体理论资源整合联结于学科化的框架体系之中,力图建立起一个以身体为中心,倡导身心一体、知行合一的学科。虽是“作为一个胆怯的尝试”,但舒斯特曼这种极富原创性的理论设想已经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

第二,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对西方传统哲学和美学的意识化倾向及唯智主义进行反思和纠拨,肯定身体在审美知觉和审美经验中所扮演的至关重要的角色,对脱离大众审美趣味的精英文化和精英艺术进行批判,对生命欲望和身体快感给予了积极肯定,从而为大众文化和通俗艺术的审美合法性提供了理论依据。建立于身心二元论基础之上的意识化美学的最大特点就是高扬精神性,强调审美的非功利性和无目的性,贬低乃至排斥人的感性欲望和身体性。这就使得肯定人的生命欲望,带给人们身体快乐的通俗艺术和大众文化被“统统拒绝为在美学上不合法的和在社会—文化上堕落的东西”Ibid. , p.168.,从而不为传统的美学意识形态所尊重和认同。而伴随着消费时代的来临和大众传媒技术的发展,作为知识精英的阶级特权和社会地位之某种象征的高雅艺术不再独霸天下,通俗艺术与大众文化逐渐摆脱审美意识形态的压制,而跃迁为当代文化的主流。作为对一个人的身体经验和作用的批判的、改善的研究,身体美学不仅将身体视为审美价值和审美创造的对象,而且将身体作为感觉审美欣赏及创造性的自我塑造的至关重要的媒介,并致力于改善和提升非推论的、直接的身体经验和生命欲望。身体美学对身体的生命欲望和审美满足的积极肯定,无疑是对通俗艺术和大众文化审美合法性的有力支持和辩护。

第三,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坚持理论思考与哲学实践之间的连续性,主张将哲学和美学作为一种生活艺术或生活表演在日常生活中加以实践,这不仅有助于恢复哲学和美学作为一种生活实践的本义,而且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美学的研究范式。在舒斯特曼看来,哲学最古老和最重要的目标不是追求知识性的真理,而是指向人生的保存、培育和完善,也即通过自我认识、自我批判和自我控制来促成人性的改善,帮助我们通向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与此相应,美学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也并非生产关于概念的语言定义,而是增进我们对于艺术和美的切身经验。因此,舒斯特曼认为,哲学和美学不仅仅是一种思想理论或范式文本,更是一种生活实践和生活艺术。毋庸置疑,对于哲学和美学的这种定位,颠覆了传统美学的审美静观论和审美无功利原则,使得传统意义上长期醉心于本体论追问和形而上学思辨的哲学和美学,落实为每一个个体在现实生活中追求幸福与德行的具体行为。

第四,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以立足于实用主义方法论和常识性立场,关注人最基本的生命欲望和身体经验,强调艺术与日常生活的联系,致力于回归人的感性生活世界,这对于当前消费社会层出不穷的审美实践和审美现象具有较大的阐释力。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身体美学实际上反映了遍及我们的文化、经济以及日常生活的一种强大的美学转向,它是对当前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的一种理论回应,与日常生活美学形成了一种互动或呼应。消费时代的到来和视觉文化的勃兴,使得审美和艺术进入了一个被广泛扩张或泛化的过程,审美因素蔓延和渗透于政治、经济以及大众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正如韦尔施(Wolfgang Welsch)所描述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包括“表层的审美化”和“深度的审美化”。前者包括大众身体和日常生活的表面装饰,后者则关涉人的内心生活世界的审美化以及认识论的审美化。[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31页。显然,这与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不仅关注身体外观形式和外在形象的维护,也注重内在经验之审美性质的提升是有契合之处的。事实上,身体美学和日常生活美学的出现都是奠基于消费时代身体凸显、审美泛化的社会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和日常生活美学是可以作为彼此的一种理论后援互为印证、互相启发的。

第五,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研究始终贯穿着中西对话的精神,这不仅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欧洲中心主义”,为中西文化的沟通架构了一座桥梁,而且为中国美学的理论建构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如舒斯特曼所声称的,他的设想受到了亚洲哲学,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与哲学的影响。中国传统哲学不仅为舒斯特曼身体美学的提出给予了诸多的启示和灵感,而且为其提供了强而有力的理论后援。儒家哲学对艺术情感与快乐的强调,激励舒斯特曼为艺术经验中的感动和愉快的价值辩护。中国传统哲学不仅为增进身体审美的敏锐性,以及身心的和谐与活动能力提供了诸多的实践方法(如太极、禅宗、瑜伽等),而且主张通过教育者的身体举止和优雅行为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这与舒斯特曼所说的通过规范化的身体训练以改善身体意识和生命经验的理论是基本一致的。正是在实用主义身体美学和中国哲学中发现了大量的交叉重叠,舒斯特曼断言,虽然欧洲哲学史可以为我们提供许多东西,但新的生命能量存在于中国和美国。彭锋:《实用与桥梁——中国学者与理查德·舒斯特曼的一次对话》,《文艺争鸣》2010年第5期。在这个意义上,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为中西哲学和美学的互动与沟通开创了新的契机,而且对于我们重新理解和诠释中国古代哲学与美学,以及建构中国当代美学理论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二)现实意义

首先,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有助于引导消费时代的身体消费和大众文化向着既提供审美愉悦又导向人文关怀的积极健康的层面发展。身体美学作为一门身心一体、知行合一的美学学科,它拒绝将身体外在化为与人的经验的主动精神不同的异化物。这也就是说,身体美学既肯定身体欲望的正当性,也关注身体的意识,关注具体化的精神。身体美学肯定正常的生命欲望和身体满足,但反对身体的享乐主义和纵欲主义;肯定通俗艺术和大众文化的审美合法性,但反对艺术的媚俗化乃至恶俗化倾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舒斯特曼主张通过身体训练的方式来培养身体意识,以使我们的行为变得更加高雅,使我们的感觉和意识变得更加愉快和敏锐。正如舒斯特曼所说:“对身体的审美修养可以为按照优雅与和谐的方向来培养一个人的整个品性提供一种媒介,而且通过个人与公众领域的交往以及通过激发他人以同样的优雅与和谐的行为,这种富有魅力的榜样可以有助于使更大的公众领域变得和谐。”[美]舒斯特曼:《生活即审美:审美经验和生活艺术》,彭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中译本前言。因此,身体美学将外在化的生理身体和内在化的经验身体结合起来,倡导灵肉兼修,知行合一,这不仅纠正了许多人简单地将身体美育理解为身体锻炼或者身体装饰的片面性,而且反对单纯以追求物质欲望和庸俗趣味为目的的身体享乐和大众娱乐,从而对于提高个体自身的人生境界和修养,乃至促成整个社会朝着和谐、健康、良性的方向发展具有可供借鉴的理论价值。

其次,作为一门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学科,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与可应运性。它不仅在本体论、认识论、伦理学、社会政治哲学、艺术教育、女权主义等理论领域具有重要的影响,而且它还被扩展和整合到体育、健美、节食、时尚、美容化妆、身心关系的治疗、行为艺术、电脑设计等多种多样的实践领域,产生出实际的效用和价值。美国哲学家艾布拉姆斯(J. J. Abrams)甚至看到了身体美学在新兴科技领域中的发展前景,极力主张对身体美学的范围进行拓展延伸。在他看来,随着诸如人工智能、机器人和基因工程等后人类技术的日益发展和成熟,它们会对我们传统的身体感觉和身心经验产生重大影响,身体美学有助于将这些新兴技术从改变和重塑我们感觉经验的方向上作出必要的引导。此外,有人在计算机设计方面运用身体美学的理论,研究出让用户的身体感觉更为舒适的界面。身体美学对研究和改善残疾人的身体状况以及心理状况也很有帮助。还有人运用身体美学的理论来分析研究毒品对人的影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