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怀抱 俱味禅悦:佛禅与王安石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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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好山都上心(代序)

王树海

宫波博士论文答辩倏忽已过三年,在其行将出版面世之际,笔者与作者的心情是一样的,期待着那个时刻,又对那个时刻的临近心怀忐忑,似乎还想等等,等什么呢?难以言传!“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应该是盼望着意气的平和,期待着文章的老到。

宫波博士毕业后,陆续又有数位师弟师妹跟踵卒章结业,看着他沉潜数年、精心结撰的博士论文又经润色整饬,面目益觉动人。粗粗算来,其优长处有如下五端。

一、指出诗人王安石寻索精神理想的依托,追求具说服力的理性智慧,佛家出现在他最终的视域里。诗人领悟了“行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的无上智慧而衷心向学亦终生受用。王安石之于佛理禅旨的精妙把握与非凡领悟,使其对于时代、人生的体察、况味,尤显洞彻。如何措置、排遣现时现世的忧患,无论在尘世社会抑或于内心世界都发挥到了极致,“行世间法”,他付出了尽其所能的努力,建设内心秩序,做到了尽其可能的完美。他以“三不足”精神,变法图强,为国利民,又以“出世间法”营构自己的精神家园,而这种两手准备均始于那种深刻的忧患意识,均来自宽大包容的佛家怀抱。据载“荆公拜相之日,题诗壁间云:‘霜松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如此之清醒,如此之眼光,如此之胸次,难怪释子惠洪亦惊叹:“此老人通身是眼,瞒渠一点也不得”。贺裳尝谓:“读临川诗常令人寻绎于语言之外,当其绝诣,实自可兴可叹,不惟于古人无愧而已”,实“特推为宋诗中第一”。此论亦属的论。

二、论者指出王安石诗歌一大亮点是其“翻案诗”。诗人长于“翻案”,“翻案”意在翻新,翻新又能出奇,王安石能做到,除其博学多闻、经历非凡、意志坚挺、情感丰沛而外,主要是其对于佛禅精义的深度把握。著名的翻案诗《明妃曲二首》闪烁着智慧的灵光。此诗既出,广为传诵,名家高手纷纷唱和,却无一能及。王诗情深意新,议中生妙,王昭君那“泪湿春风”“低徊顾影”的意态,连画手都描不出、“画不成”,毛延寿实属“枉杀”,此乃翻新其一;在交代了昭君“一去”心知“难归”,汉衣着尽,家园消息只能赖雁传递后,着一“出奇”之论:“人生失意无南北”,并证之以“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实在出人意表,出“其”不意。连同第二首之“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亦极富人情,亦翻新出奇,这是一种佛家包容宇宙的智慧。连诗人兼学者的朱自清到后来才悟到:“半山本学韩公,今当参以摩诘。此旨世人不解”。意谓倘不从王维的角度研究“半山”,则难得“半山”之旨。

三、在王安石的思想、理想的境地里,推崇的本土诸子百家只孔孟二人,在推崇践行的同时也看到了其不足之处,尤其深察到孔孟之道未行退而授徒的大儒悲剧。王安石诗中对孔孟圣贤有赞有誉,但非全盘领授,照单全收:“虽传古未有孔子,蠛蠓何足知天高”“颜回已自不可测,至死钻仰忘身劳”(《孔子》),“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孟子》)夸赞似有节别,见识却高出寻常多多:“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读史》)。诗中说到韩愈:“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未俗,可怜无补费精神。”颇负盛名的韩愈与其声名远播的“惟陈言之务去”说,王安石却认为这并未从根本上提出问题,亦不免是一种“可怜无补费精神”之举。试想王安石倘未深谙内典,何以能洞悉语言文字的苍白与局促。

四、点明王安石诗歌里甚或有对自然环境、生存资源进行回护的呼唤。长诗《秃山》计有14韵28行,诗人所设喻的海上“秃山”,原本是草木茂盛之地,只因来了一“鸣”之、一“从”之的雄雌二狙,狙之家族就繁衍开来,“子众”“孙稠”,所需“根”“实”在山上始易求得,加上它的技巧高超,极“高”极“幽”处,俱能搜求,众狙“丰肥”,“拥争”一饱,“山乃尽侵”。如今已成“秃山”,大小“苦”“愁”,山上草木稍稍“受咋啮”,继而“一毛不得留”。这“坐吃山空”的警钟,今天读来,仍觉余音缭绕,惊心动魄。诗人对待自然的态度和之于自然理会的大智慧,都在其诗作中,略示数首,以见其风神:“南浦东岗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移桃花示俞秀老》)。诗借色彩以加强感受的强度,诗中所着“鸭绿”“鹅黄”之色,并不直接铺敷于具体景物上,亦即着色之事物并未直接在诗中出现,从所给定的副词即可想见所咏之物,从“粼粼起”,可推想“鸭绿”乃状春水,从“袅袅垂”可知“鹅黄”是绘杨柳,清新惬意,摇动人心。常为人称道提及者是《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其一:“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在唐人的从容上又增加了气势,令人怡情快意,叹赏不已。诗人曾为朋友手书一联:“有时俗事不称意,无限好山都上心”,形象准确地传达了诗人的生存状态和写作情态。

五、著述注意到诗人的胸襟广大能容源于他的佛学造诣及其佛行的通脱彻底。纵观诗人的诗学生涯,不计在朝在野、仕进仕退,他不曾有一个敌人,更无一个私敌、死敌。因“乌台诗案”获罪的苏轼,时为新法的反对者,在议处对其的发落时,王安石讲:“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最后“以公一言而决”。这不仅是一种姿态、风度,更是佛家情怀和佛家悲智双适的一贯性体现。诗人为自己的妹妹送行有诗句:“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诗人劝导想念自己的女儿诗书并复,次韵、再次,直以佛典示教:“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念家。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再次前韵》)。据称王安石一家的女子亦均富才情,其姑母、其妹及其长女、次女、侄女乃至其妻吴国夫人等,俱能诗文,难怪近代学者梁启超叹赏:“实可为家庭之模范者也。”

王安石诗事创新,曾在形式上做过多种尝试,“集句”一式也是诗人首倡;六言诗因其平仄粘对、声律要求等颇难协调,少有诗人问津涉足,偶或试笔,成功亦少,王维是此中佼佼者。也许是因为“难为之”的刺激,王安石尝试了,且颇见成效,诗人有《题西太一宫壁二首》(其一)传世:“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该诗被认为是王安石压卷作,“六言绝句,如王摩诘‘桃红复含宿雨’及王荆公‘杨柳鸣蜩绿暗’,二诗最为精绝,后难继者。”(《玉林诗话》)其他如诗人钟爱的联语:“春风自绿江南岸”的修辞胜例,“宛若风皱水纹,月翻花影”等,均是王安石寄情山水,流连自然,俱味禅悦大收成,凡此种种亦都进入了研究者宫波满心欢喜的领地,相信读到该书的读者,定会联系自己的佛禅习得,读写经历,看出自己喜欢的王安石。

约在七八年前,掌一高校的宫波萌生攻读博士学位的心思,既生是想,即付践行,他是那种目标既定,就全身心投入的人。考取翌日便成为全日制在校博士生。在校他一住就是四年。学校图书馆,文学院资料室、阅览室,是他的研读场,其中的工作职员都成了他的朋友,新一轮“三点一线”的读书生涯他惜分惜秒,查阅文献,网购资料,知性寻索的触角甚至伸向了大洋彼岸。思忖宫波求学业绩所达到的高度、深度,因缘多多,宿因昭昭,尘寰世界普遍感受到的有限性和无力感并未成为他时或来袭的威慑、压迫,佛禅之于生命的胜解,一直在支持着他,鼓舞着他,使他成为一个颖悟者。“读书真是福,饮酒亦须才。”师生交游交谊的数年里,可歌可泣可诉诸文字的雅俗事,桩桩件件,今借著作付梓际,絮叨序之,不得是书精义。忆念旧谊,情怀所系,养心生趣,是所欣焉。

2015年3月8日(乙未灯节后三日)

识于吉林大学世纪三栋“有风自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