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与史学(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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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比较研究一般必经的认识发展阶段

现在再讲关于比较本身的问题。什么是比较,比较的条件是什么?

说起比较,好像很神秘,其实又很普通,谁不知道比较啊。货比三家不吃亏,生活中天天都有。萝卜白菜都是蔬菜,各有所爱,这不是比较吗?所以在这个层次上不难了解。

可是,比较研究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严格地说,作为比较的项呈现的都是表示事物的概念,而所有的概念皆有其本质性的定义,那是由属概念加种差形成的。这几句话说得距离史学稍微远了一点,还是举例说吧。我们到超市买“菜”,那么首先就要问什么是“菜”?答案是:“菜”属于“食物”(“食物”在此是“菜”的上位概念或属概念),是辅助性的食物即副食(副食非主食,与主食之差即种差)。如果把“菜”作为属概念,那么在“菜”的下位,还有蔬菜与荤菜之种差,依此还可以继续下推。所以,我们在属概念的层次上看到的是同(同为菜),在种概念层次上看到的是异(蔬菜与荤菜异)。从这个例子就可以看出,比较研究的认识是有层次的。

现在再从经验层面举一个例子。

假如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外人,今天应邀来到这个会场,那么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群人,年龄性别不同,面貌更是各异。这样,我是看到了,但是并不真正了解诸位。如用康德的话讲,那就是只见到“杂多”(Mannigfaltigkeit)。当然实际不是如此,我和你们两个研究所,应该算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但也有很多不认识的新面孔,因为年纪不同,这也是自然的。

当我们初看各国古代史的时候,第一印象也会是各不相同,情况就和刚才说的比喻类似。这是第一阶段。

话再说回今天会场的比喻。经过了第一个阶段看到诸位的各异,我不能不想到今天开的是什么会,要谈的是什么题目,这样就一下明白过来(其实是经过抽象),原来诸位都是史学专家,而且都是治古代史的专家。于是从异中就看到了同,这样就到了认识的第二阶段。

从第一个阶段到第二个阶段不容易,在杂多中,能够找到其间的共性不容易。这点看起来容易,其实很不容易,因为在此时必须经过思维的抽象过程。抽象就是抽出不同对象中的共相,其实这也就是舍弃殊相的过程。简单地说,抽象就是要从诸异中看到其中共同的本质。

话再说回我们所研究的各国古代史。如果初看各国古史,印象的确会是杂多。然后,我们把问题集中到某一方面,以这个领域为目标,舍弃次要的异,抽出主要的同,这样就会出现一个共同论题。譬如历史分期问题、文明特点比较问题等。林志纯先生把世界古代文明史分为城邦—帝国两个阶段,就是从异中见同的结果。我个人认为,林先生这一分期法,是有历史意义的,但不会是我们认识的终结。

由多中看到一,由异中看到同,认识确实进了一步,但认识的过程尚未完成。

譬如,我在这里知道诸位都是古代史专家以后,并不意味真的了解到诸位作为一个群体是如何结构起来的。所以,我必须进一步了解,诸位各自在专业领域中是怎样形成一个具体分工合作,互相取长补短,从而形成一个有机整体的。只有到了这个层次,即在同中再次见异,这样才完成了一个认识周期。套用黑格尔的术语,这就是一次正、反、合。

比如古代的中国和欧洲,最初看,两者没有相同的地方。林志纯先生提出,都由城邦到帝国是同。他这样说,不是没有根据的。如果直观地从国家的领土广袤来看,那么,我们甚至可以说,许多地方曾经历过最初是城市国家,然后是区域性的王国,后来又扩展为跨地区的帝国。最初我也受这种思想影响,看来顺理成章。这就是从认识的第一阶段到了第二阶段。不过,仔细想来,林先生也没有停止在这个限度以内,老人家还是力图在内容上也有所突破的。他不仅从国家领土的规模考察,而且注意到了其政治结构的问题。他讲中国先秦的诸侯国是城邦,也注意到其中是否有君主、贵族会议、公民大会的三种权力存在的问题。现在看来,林先生在探讨这些问题时,实际已经从比较研究的第二阶段向第三阶段开始迈进。大概由于年事日高,加之学术兴趣略有转移,林先生未能在第三阶段有大进展。我曾经写过一篇《三朝制新探》的文章,试图从传统经学的礼学文献与春秋学文献寻求外朝、治朝、内朝的制度,可以说是与林先生的主张相应和的。拙文发表后,自觉无力再向前进,而且想到仍需解决的问题甚多,如中国的秦汉帝国与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自规模而言同为帝国,其间的异同则需要做大量深入的研究了。古代的这些大帝国果然完全相同吗?所以要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难,第二阶段到第三阶段更难。

我在上面讲比较研究的认识三阶段,主要举了城邦—帝国说的例子。其实,从政治、经济、文化到各种具体专门领域的比较研究大体都要经过这样三个阶段。经过三个阶段也不意味比较研究的终结,正如《周易》卦序所列,“既济”之后仍有“未济”。“贞”下还要起“元”。

所以,诸位,我们要进行历史的比较研究,有比较的意愿是非常重要的。没有这个意愿就不必提了。比较研究肯定会遇到困难。遇到困难后是持积极态度还是消极态度?到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什么?能顶过去。我们人的成长道路、学术的成长道路,是一个不断超越的过程。我们不要被过去的自我束缚,我们的知识永远是有限的,能看到的问题的深度永远是有限的。能够超越一次,就能找到一次共同点,再超越一次,就能从同中发现新异(更深层之异,结构之异)。这样就能在克服一次困难中提高一次学术兴趣和自觉性。提高学术兴趣和自觉性,其本身就会变为动力。这种动力要比外在的动力美好得多、强大得多。

我粗略地就讲这些,自己作了一次反省,更希望诸位批评指教。

(王泽文、牛海茹记录整理,经本人审核并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