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文化研究专辑
徽州人文与地域学风
徽州文化给予人的最深印象和引起人们关注的最大冲击点,在于其山峭水险的生存环境与儒风昌盛的地域民俗,两者极不谐调的内容却自然地统一在一个对象中,这使得人们无法不追究其内在的生成原因与思想根源。本无生存之境的徽州人凭着勤苦、坚韧和儒家的进取精神,走过了百余年的风雨历程,不仅贾能厚利,而且儒能名高,在中国社会经济史和学术思想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尤其是徽州学者,以其突出的成就而体现出独特的学术风格,也加速了近代以来儒学的转向。徽州的经济财富因徽商的经营有方,而达于鼎盛;其学术文化的特色,也因学者辈出,四处游历而闻名当时,“皖派”学术也因此成为清代学术的中坚。
一
徽州居于山岭之中,得山川灵气,育拔萃人才。戴震云:“吾郡少平原旷野,依山为居,商贾东西行营于外,以就口食,然生民得山之气质,重矜气节,虽为贾者,咸近士风。”自朱子以后,徽州名儒辈出,著作富有,称于天下,“邑自文简公程大昌、格斋先生程永奇而下,师友渊源,贤哲林立,其鸿篇巨制,见于宋明史志、陈氏《解题》、晁氏《读书志》、马氏《经籍》考者,盖彬彬矣”。明代休宁程瞳撰著《新安学系录》,搜集了自宋至明中叶时的徽州学者112人,从其传记遗事、碑铭资料中可见此一时期的徽州学术发展概况。近人蒋元卿所撰《皖人书录》,上起春秋战国,下至五四运动,搜集皖人著作17000余种,作者6600余人,其中大半都是徽州人。
至于徽州为何出现如此多的学者,以及他们的治学经历与学术风格、杰出成就与影响,民国学者对此已有所关注。刘师培云:“徽、歙之地与苏、常、杭、绍同居于江南,何以先儒学术有尚虚、尚实之殊,则以苏、常为泽国,而徽、歙则为山国也。如近人江、戴之学,均以征实为主,与吴越之学不同。略举二端,余可类示。嗟夫,皖省之民,其特质有三:一曰尚朴;二曰好义;三曰贵勤。此皆所处之地使然,今则风稍衰矣。”“皖省之民尚朴、好义、贵勤,皆因所处之地使然。”由此更为印证了上述所论地理环境与民风好尚之大略。梁启超在阐述中国近代学风与地理分布时谈到皖南文化的深厚积淀,以高屋建瓴的眼光,追根溯源,称:“群山所环,民风朴惇而廉劲,其学风坚实条理,而长于断制,此其大较也。”并归纳和总结了明清时代皖南学术所呈现出的五个层面:歙县黄生、当涂徐文靖、休宁程绵庄、婺源汪绂、宣城梅文鼎在各领域的卓越成就。“五派各自次第发展,而集其成者为江慎修,蜕变而光大之者则戴东原。”梁氏所列诸人大多终生布衣,而所学借直核通贯,出乎流俗,确实具有求真、求实、求是的特点。徽州学人不仅“尊德性”,更为“道问学”,其共有的学问特点就是不讲求文字表达的情感技巧,辞义上不拐弯抹角,“坚实条理,而长于断制”,即如章太炎所言:“徽州于江南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学深邃,言直核而无温藉,不便文士。”其著述“分析条理,皆缜密严栗,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与苏州诸学殊矣”。民国歙人鲍幼文也由徽州人之特性,进而讨论徽州学术,云:“徽州人既因环境关系而形成此种顽强精神,于是守而弗失,虽离乡数十年或数世而犹保持之,由是引起客观上之嫉视,给予一种似讥诮而实褒扬之极妙考语曰 ‘徽骆驼’,正足以表示徽州人任重致远,不屈不挠之精神也。徽州人之特性既明,乃可进而讨论徽州之学术。言徽州之学术,自当首推朱熹、江、戴,然朱熹、江、戴而外,徽州人之特性不为环境转移,而能另辟畦径,甚且能转移风气者,尚大有人在。”徽州学人的勤苦笃实,还可以从《新安竹枝词》中见其一斑,云:“山头木叶脱秋风,庭前共试竹熏笼。逢人问说程朱里,好向篁墩访旧庐。”又云:“紫阳书院崇冈上,四季都闻诵书声。尽道文风今胜昔,新来山长是康成。”“鹿卧牛眠世所稀,命名象物太恢奇。眼前郭璞纷无数,不问何人总地师。”我们从这些“志土风而详习尚”的民间文献资料中,所见不仅有“访程朱阙里之旧庐”,而更多的则是“郭璞纷无数”、“新来山长是康成”。而徽州如此“文风今胜昔”的现象,在“由空返实”的清代,相比于其他地方也是极为突出的一例。
徽州学人的坚实条理而长于断制的学风有两个来源:一是秉承了朱子“道问学”的路数,二则如梁启超所言“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综观清代徽州学者的治学风格,皆以“复古为职志”,摈弃虚理,刊落声华,上溯郑玄、许慎之学,而以质朴笃实为归。他们学问湛深,却大多木讷,不善应对,即使进学,也只做过编修、教谕,次而山长、幕客。钱穆云:“徽人居群山中,率走四方经商为活。学者少贫,往往操贱事,故其风亦笃实而通于艺。”而且在对待仕进问题上,他们虽不能跳出“科第簪缨”、“学优则仕”的生活理念,却能够在图名未就的情况下,转而以授徒或入幕以治生。譬如,朝廷崇奖实学,曾起用江永,江氏以“驰逐名场非素心”相辞谢;戴震得赐进士后,却说待纂修事毕,乞假南归,觅一书院,不复出矣;金榜贵为壬辰科状元,“散馆后即乞假归,徜徉林下,著书自娱”;程瑶田自谓:“心境豁达,全不以功名富贵系怀。明年大挑,或可得一官,然亦以淡泊处之。”从他们的经历和表现可见,科举功名对于真正的学者来说,只是为了免于生计劳苦之累(据清代典制,秀才免于徭役和丁税,廪生每年还有俸米,举人及进士更有优遇),而能一心做学问,他们与“掇拾巍科高第”者不会同流合污,而走着一条避弃虚华,“为学术而经世”的艰难道路。如此作为虽不合时宜,却是真正的学问所在。
就学术史角度而言,朴学在清代前期仍为超越功利的民间学问,与时文制艺迥然两途。其时虽有一些人对朴学有所涉及或渐成大家者,也大多是在进入官场仕途以后,再转而进入朴学之门的,如纪昀、钱大昕等。乾嘉时期,朝廷倡导实学,也极力欲将在野的朴学纳入学术主流,为其政治服务,于是一批学人对经学考据趋之若鹜。但事实上,真正的朴学家需耐得寂寞,在世俗功利面前有所不为,才能在学业人格上有所作为,既能“博学于文”,又知“行已有耻”,才是“为学术而学术”的态度。翻检清代学者履历,很显然地看到:乾嘉时期学问精深的所谓“吴派”和“皖派”学者,大多蛰居书屋,少与世交,钟情学术而深造自得。他们的治学范围也多在小学、历算和典章制度方面,与制艺八股南辕北辙,与天道玄理相隔遥远,与那些“掇拾巍科高第”者相比,他们突出的特点就是做人的坚实与顽强,治学的艰辛与朴实。以下就徽州学者勤苦笃实、矻矻以求的人生追求,略作胪列与阐释,以窥其自食其力,甘于贫困,性耽经书而“博学于文”的别样风采。
二
若论有清一代学术,江永(1681—1762,字慎修,婺源江湾人)应该称得上是第一流的学者。其近二十种著作,几乎被《四库全书》搜罗殆尽就是明证,此种荣誉在清儒中也是很少见的。他精通宋明理学,但反对空谈;用力于汉学研究,而又涉猎广博。他是清代学术由宋明理学转向考据学的关键性人物,开创了“皖派”朴学的一代新风。但这样的杰出人物,却一生蜷伏穷山,闭门潜修,终老明经,未及闻达。钱大昕记其事云:“江先生永,字慎修,婺源人。少就外傅,与里中儿治世俗学。一日,见邱浚《大学衍义补》,书中多征引《周礼》,奇之,求诸积书家,得写《周礼》正文,晨夕讽诵。为诸生数十年,楗户授徒,束修所人,尽以购书,遂博通古今,尤专心于《十三经注疏》,自壮至老,丹黄不去手。尝一游京师,同郡程编修恂延主其邸,桐城方侍郎苞素以《三礼》自负,闻先生名,愿一见。见则以所疑《士冠礼》、《士昏礼》中数事为问,先生从容置答,乃大折服。荆溪吴编修绂,于《仪礼》功深,及交先生,质以《三礼》中疑义,往复辩难,叹曰先生非常人也!”
据江锦波《江慎修先生年谱》和许多民间笔记所载可知:江永曾祖父江国鼎经商于江淮之间,未能巨富而有善行,人称江善人;祖父江人英介于读书与经商之间,为典型的“亦商亦贾”者;其父江期因此得以寄籍江宁,专心从事于科举,极少回乡探视,但至死也未能中举。江永21岁时就中秀才,却从未参加过乡试。曾在乡试之地江宁陪侍父亲应试,住在同族江义文家,却以设馆授徒聊为生计。稍后“侍父归里,旋丁父忧”。清末民初的陈去病曾任徽州中学教员有年,于徽歙乡间轶事多有记述,云:“江慎修微时,家亦甚贫。尝上郡应试,而窘于资,不得已,乃为人担荷行李而前,因得相随入试。然江家婺源,去郡且三百里,而先生独不惮劳勚,从事于此,则其志行之卓立可见矣。昔晦庵临终,以 ‘坚苦’ 二字励门人。若慎修者,可谓能实践其诫矣。《诗》有之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余于先生亦云。”一介书生竟然依靠为别人做“脚夫”挣得去府学应试的斧资,“得相随入试”,其家境贫困至极已可想而知。那么,再欲参加省城乡试,已绝无可能;若另走经商之路,自然也是空口白话。唯一的路径,便是到别人的家塾去做塾师,以维持自身和家庭的生存之计。考察徽州地图可知,江永60余年塾师生涯的行动路线,无非是在岁试之路上奔波,从婺源江湾、婺城(县城)、大畈(外舅家),到休宁五城山斗(程恂家),再到歙县(府治所在地)的西溪(不疏园)、灵山(方矩家)。江永也从21岁为县学生,到24岁补廪膳生,再到62岁为岁贡生。为了生计,更为了读书,不惜“束修所人,尽以购书”。江氏一生中除了一游京师与江西之外,终身不出徽州,淡泊自如,与世无争,享年82岁。至于江永与科举士子之间的关系,钱大昕有记云:“(乾隆)丙午,江南乡试,以《乡党篇》命题,士子主先生说者皆得中式,由是海内益重其学。”江氏之书使他人得以中式,自己却以贡生终老于家。江藩也称其“所著《乡党图考》、《四书典林》,帖括之士窃其唾余,取高第,掇巍科者数百人,而永以明经终老于家,岂传所谓 ‘志与天地拟者,其人不祥’欤”。言辞间颇有替古人鸣不平之气。江永尝自述所学所为与时尚时文之异,云:“科举陋习,少即厌之,不得已而遂行逐队,身厕科举之林,心游科举之外。”是“厌之”,抑或“遂行”,此言或许是夫子自道的无可奈何,也未可知。江永曾与同乡汪绂有言曰:“盖食贫不免授徒,授徒须讲时艺。”“虽遂行逐队,不免从事举业,亦谓不过头巾茶饭。若圣贤茶饭所以果腹而润身者,毕竟不在此。私心以为,天下无不当读之书,无不当讲之事,无不当穷之理。但随吾力所能至,与吾性所最近者,孜孜矻矻而为之。”“头巾茶饭”一语虽然是塾师身份的自嘲,但对于江永而言也最为重要。江永终生以教授生徒为业,围绕着应付的时文与钟情的学术,既不失生计,也就性之所近和力所能至,“孜孜矻矻”于圣贤事理。自言:“为己之学最寂寞,其中甘苦独喻之”,可谓其心灵真实的写照。在徽州做教谕时的刘大櫆,即以古文名与当时,对江氏的“好古”之心与“迍邅憔悴”之境,也曾“衋然流涕以悲”,所作《江先生传》云:盖先生生而好古,而穷不见用于世,则益专其心于远稽遐览,终身乐之无休暇。其于古之制度、名物,必参互而得其据证。先生未之辨明,则其说具载方册之中,而人顾莫之见。及先生指以示人,则人皆恍然自失,而不啻其心所欲言。信乎!其为博闻强识之君子也……先生存,则颓然一老,力学于深岩绝壑之间,朝士大夫无过而问者。先生没,则斯文沦丧,后生新进,猝有志于学问,于何执经而请业焉?此士之迍邅憔悴,为举世之所不为者,闻先生之卒,不能不衋然流涕以悲也。
江永之学博大精深,虽至今日仍未能得识其精微。若追溯江氏学行,也正是因为能够“力学于深岩绝壑之间,朝士大夫无过而问者”,才得以深造自得,终成大儒。即如梁启超所言:“俗既俭朴,事畜易周。而寒士素惯淡泊,故得与世无竞,而终其身于学。”虽然江永弟子名满天下,但自己“素惯淡泊”, “志行卓立”。他以“坚苦”二字体现了徽商和徽州学人,即使是在奔命于头巾茶饭之时,也能够“志与天地拟”的精神风貌。由江永的勤苦笃实及其为此所付出的心血代价,我们能够看到:徽州学人在芸芸清儒中确乎可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
戴震(1724—1777,字东原,徽州休宁人)的卓越成就除了天赋异禀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艰难的境遇、怀疑的精神与坚韧的性格。其后裔戴琴泉回忆云:“明末流寇之乱,徽地以僻处山中,独获完善,休养生息。至乾隆朝,故徽属最称殷富。维时族之人多务商业,以豪侈相尚,虽未知为学之道,而故家大户藏书颇富。公(按:戴震)父为族人经布业于江西之南丰。家寒素,无力购置之本,多向族人假借。公记忆力极强,钩稽参考,夜以继日。”戴震祖上皆平民,以农耕和商贩为业。东原少时过目成诵,却“家寒素,无力购书”,也“不获亲师”。10岁入村塾读书,受朱子《大学章句》,便诘问塾师:朱子何以能上溯千年而知孔孟之意?20岁左右跟随父亲在江西南丰和福建邵武经商和课徒;30岁时“其年家中乏食,与面铺相约,日取面为饔飧,闭户成《屈原赋注》”,却“处困而亨如此”。33岁时,乡里豪强侵占其祖坟,并贿交县令。东原只身徒步进京,欲问“天理”何在。“行李衣服无有也,寄旅于歙县会馆,饘粥或不继,而歌声出金石。”此后的数十年,戴震几乎无家可归,落拓江湖,以幕客为生。
在歙县西溪汪氏不疏园中的学习和课徒生活,是戴震成学的关键时期。其弟子汪灼回忆云:“先生名成于征聘,而学之成原于两馆余家。当是时,室人无北门之叹,又得通博艺林,先严力助之也。先生目直视,光炯炯射四座。学宗汉郑君康成,六经、秦汉之书无不读。随读研究,析疑义,明制度,岂非考之约而览之博与?尝忆儿时入塾,先生授《说文解字》,俾逐字寻六书之义,因训曰:‘读书始于识字,积字成句,累句成文,庶免扞格难通之弊。日为余功认十字,计三载可竟功。当读之书,不外圣贤经传;文可法者,马迁《史记》、班固《汉书》而已。近世工剽窃,尚腔调文,与俗近者去古远,汝曹慎之,勿学也。’与先严同学不疏园,南东异室处,偶读书有得,未尝不来先严处,分榻坐,抵掌谈道,欢声达墙外。有村人暨他族以事白,或持文就正先严者,先生即拂衣起,归室据一席,高歌无所顾,如冰炭然。而稚川先生来,则又如冰之投水,炭之在炉,冷熟各相得。京师多达官长者,闻先生处之亦若是,以故多不理人口,然未至世皆欲杀者,以素未肯与俗争是非也。先生与东方日俱起,所读之书五色灿然,终朝握管,考核礼经,为古文辞,不作一行草字。夜则起视星斗,占人事得失。所著《勾股割圜记》,集《天官书》、梅氏、利玛窦之大成,尤精《水经》、律吕、音韵。”由汪氏所言可知东原卑微的出身、艰难的经历、不能容俗的性格,以及“论古姑舒秦以下,游心独在物之初”的学术旨趣。由此既印证了徽州民风的“惇朴而廉劲”,也预示了一代儒宗的由此诞生。
据载,戴震原本的生活轨迹也应如其父,最初只是为务农经商的需要而学习文字,计算账目,遇有机会也设馆课徒,借以治生而已,于帖括之学也不甚讲求与奢望。但因为“家极贫,无以为业,至是始为科举文”。这是东原的学弟洪榜所述,至为可信。其后,“学日进而遇日益穷,年近三十乃补县学生”, 40岁中举,53岁得进士。其中,第六次会试不第,还是皇帝的例外恩遇,才使其在晚年不仅心愿得酬,且暴得大名。那么,作为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戴震为何学问精博却难以进学,胡虔曾叙其事云:“戴东原震数应礼部试,分校者争欲致之门下。每于三场五策中物色之不可得。既乃知其对策甚空,诸公以戴淹雅精卓,殆无伦比,而策则如无学者,大是异事。钱辛楣詹事曰:此东原之所以为东原也。戴中壬午江南乡试,年四十矣。出青田韩锡祚房,其文诘屈,几不可句读。后以征修四库书,得庶吉士。”清儒中擅长考据者多不擅时文,惠栋、江永、戴震犹过于此。他们专心求古、离异大众而曲高和寡,只落得些无奈与悲哀。李慈铭曾对清儒的才情与功力、得失与荣辱的情况有所总结,云:“盖汉儒之经学,为利禄之路,其从师传业者,无异今之举业。而国朝诸儒之学,则实与时背驰,宜其愈上而愈困也。”刘师培亦云:“盖处清廷之下,其学愈实,其学愈乖。”自古以来,避难趋易乃人之常情。所幸苍天不负,戴氏“以征修四库书,得庶吉士”。为了报答皇恩,戴氏校书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也因长年辛劳,而高度近视。曾告诉段玉裁云:“余乖于时,而寿似可必。后以此言告钱学士晓征,晓征曰:天下固无可必之事也。金殿撰榜曰:先生之坚强,穷困时能日行二百里,发愿成《七经小记》。余语之曰:岁不我与,一人有几多精神?先生答曰:当世岂无助我者乎?竟以积劳痿足,杜门一年。中屡换眼镜,最后鬻眼镜者曰:‘此老光之最者,过此无可换矣。’是非不厌不倦,神太劳则弊故欤?”《七经小记》代表了戴震著述的最终集成,《四库全书》是东原学术事业的最高荣誉,但天不假年,于二者皆未能卒业。然而,东原壮志凌云之语、屡换眼镜之事,已足以展现出一位潜心学术、艰苦卓绝、“鞠躬尽瘁,死于官事可也”的学人形象。
三
“皖派”学者中有凌廷堪(1755—1809,歙县九都七图人)者,出生于海州,终老于徽州。其父灿然公自歙迁入海州板浦场,为灶户。六岁而孤,稍长,客扬州,为华氏赘婿。后成进士,以教授终身,朱珪称之为“君才富江、戴,远利就冷官”。晚年归歙,“朝披夕抹,日事著述”,无疾而终。无后,由戚属和弟子料理后事,葬于“歙西梅山十亩园,与父灿然公合墓”。其弟子中以阮常生、胡培翬、张其锦等最为杰出。关于他的生平与学行,阮元有传云:“凌君讳廷堪,字次仲,安徽歙县人。远祖安,唐显庆中任歙州州判,遂家于歙。父文焻业贾于海州。君生海州,六岁而孤,困苦穷巷中,母王氏鬻簪珥就塾师,粗记姓名而已。去,学贾,不成。年二十余,始复读书向学,能属文。惧时过难成也,著《辨志赋》以见志。乾隆四十六年游扬州,慕其乡江慎修、戴东原两先生之学。”由此,广交师友,学问大进。
徽州学者家境的贫困和科举的挫折,往往使他们对身世经历和人际情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矜持、沉默甚或忌讳。这种太过理性的内向、沉潜和坚毅,也使得外人难以理解其内心真实的感受,而仅从外表上探得些许朴实、刚毅、不善交际的信息,如江永、戴震、金榜、程瑶田、汪肇龙等,无不如此。但其中也有个别的例外——凌廷堪,他既是一位“骆驼”式的学者,也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和内心世界的诗人,他能够将徽州学子无家可归、屡困场屋的悲惨境遇畅快地表达出来。李慈铭评析凌氏诗文集云:“其格调清俊,时有佳句。乾隆中经儒之称诗者,沃田最胜,兰泉次之,先生诗可以上肩西庄,下揖芸台。其中往往自出名论,又时证发经义,则诸家所未及。”那么,我们从凌氏诗文中也可以约略地获得更多徽州学者历尽艰辛、勤苦笃实以立德立言的形象与心迹。譬如,《手钞诸经跋》一文云:余幼而孤露,学书仅足记名姓。服贾入市,舍筹而嬉。少长,辄以意为诗文词曲自娱,六经未之全睹也。年过二十,亟思发愤读书,是以有《辨志赋》之作。后以负米出游,时借主人之经读之,文义渊深,苦不易晓,倦而弃去者屡矣。乾隆庚子冬,两淮巡盐御史长白伊公奉旨删改古今亲剧传奇之违碍者。次年,属余襄其事,客扬州者岁余。吴人孝廉李勉伯先生赠余诗,有“莫将椽似笔,顾曲误垂名”之句,于是感其言,复取诸经就枕上观览。同人或阻之曰:是学甚难,不若诗文之易见长也。是学甚朴,不若诗文之华而悦俗也。余皆不谓然。夫学求为己焉耳,岂以难易华朴易虑哉!且未通一艺,而自命为文人,亦文人之羞也。自是有暇即默诵,而艰于记忆,乃自课以手抄代读。然寄食于人,几案少隙,或作或辍,二年中始钞得《诗》、《书》二经。时未得注疏,但就锡山秦氏本钞之。壬寅冬,入都,及覃溪师之门,命之习举子业,复钞得《周官礼》。丙午下第,归朐浦,又钞得《仪礼》。戊申,部臣新定科场例,请《五经》并用,通场同题,以杜关节。上以士子《五经》未能遍习,命本年先用《诗经》,次年会试用《书》,次《易》,次《礼》,次《春秋》,五科后再以《五经》同出题。是科余以副榜准贡。冬,归自京师。次年,将试于江宁,春间又钞得《易经》,尊功令也。余钞诸经,初不为应试计,而中副车则以《诗》,领乡荐则以《易》,捷南宫则以《礼》,前此肄业太学,则以《书》也。《盘庚》曰: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夫操豚盂而祝,敢曰力穑,而有秋之报,亦云厚矣。然九年之久,止钞得《易》、《书》、《诗》、《周官》、《仪礼》而已,《戴记》、《左传》以文多尚未遑从事,他日当与《公羊》、《谷梁》、《孝经》、《尔雅》等陆续补钞也。辛亥三月,捡旧箧重加辑治而藏之,并书数语于卷尾,以见饥寒奔走读书之不易云。
凌廷堪在“寄食于人”的情况下,“以手钞代读”而成学业,其艰难境遇可想而知。笔者之所以详引其文,意在通过凌氏自述其读书、谋生、科举的生活经历,借以考察游食的徽州学者“饥寒奔走读书之不易”,这也是所有“皖派”学者或多或少都曾经历过的,只是凌氏较之善言而已。在关于“难易华朴”的治学旨趣上,凌氏也天然地具备徽州学者所具有的朴实敦厚学风。对于朴学“甚难,不若诗文之易见长”和“甚朴,不若诗文之华而悦俗”的劝阻,凌氏不以为然,而倾心用力于六书九数与典章制度之学。常自叙治学思想云:“少困饥寒,学贾不成,年二十余,去而佣书,不知时文为何等也。暇日窃借经史读之,人咸以为笑,谓不从时文入,终无是处也。嗣是见作时文者,辄怖之。然与之谈论,又往往不满人意。疑时文别有秘传,乃宛转叩作时文之法于人,则又笑曰:是甚难,有理、有法,非童而习之不可。如子之年,尚奚及哉?于是退而自悲。因忆《戴记》所云时过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斯言不诬也。至是遂绝意于时文。”凌廷堪原本并无读书机遇,为了生存,服贾入市,“学书仅足记名姓”而已。但凌氏却能够在“寄食于人”,无以获书的情况下,“有暇即默诵”,凭着手抄的笨工夫,以坚毅稳健的心态完成了从“佣书”学徒到著名学者的人生蜕变。可以说,凌廷堪“少困饥寒,学贾不成”和“窃借经史读之”的遭遇与经历,代表了一般徽州学者的成学历程,也是学者“徽骆驼”形象的最切实、最有代表性的体现。
通过以上诸位徽州学者的生平经历和学行记载,可知徽州的艰苦环境与朴实民风反映在学人身上,必定会有相应的敦本实学、坚忍不拔的治学风尚。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徽州学人这种勤苦笃实和顽强的“徽骆驼”形象,与后人所称“综形名,任裁断”,空所依傍,实事求是的精神,也极为契合。由此可见,传统儒家文化的传承与实践对徽州的影响极其深远,它是徽州宗族和社会建设的指导思想。当然,这种情况也适合于中国其他区域文化。结合现实,探讨历史,建构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体系,对于提升我国文化软实力,对当今的文化建设提供了有益的历史借鉴意义。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