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与价值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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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辩证法的整体结构与价值虚无主义的关系

虚无主义与传统形而上学本质上相同,这是尼采、海德格尔的基本观点。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在于它贯彻了知性思维方式:从独断论的观点看,人的生命价值在于对绝对价值的信仰;从怀疑论的观点看,独断论所说的那个绝对价值根本不存在,所以它不承认任何关于人的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学说;从辩证法的思维方式来看,人的生命价值既不体现在对绝对价值的追寻方面,也不像怀疑论所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价值与意义,而是在矛盾的张力中不断地自我生成、自我创造、自我超越。

(一)尼采视域中的虚无主义

尼采是最早意识到虚无主义的哲学家之一,并将虚无主义视作未来社会的主要问题,对其作了极其艰深地思考。他说,“我要叙述的是往后两个世纪的历史,我要描述的是行将到来的唯一者,即虚无主义的兴起。”尼采:《权力意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页。并问道“虚无主义站在了大门口:我们这位最不详的来客来自何方呢?”同上书,第385页。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无论是市场经济高度发达的西方,抑或处在转型时期的中国,虚无主义早已登堂入室。它不再是那个站在门前窥视人类的精灵,而是深入人的内心、深入人的生活的魔鬼。它肆虐在物欲横流、躁动不已的当下世界,毫无节制地吞噬着人的心灵。尼采不是远离生活的哲人,他是我们时代的同路人。他那些振聋发聩的文字对当下的我们似乎更为合适。他对现代人虚无主义状况的描述,都是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

尼采认为,现代人所生活的世界已经失去了信仰的支撑,他们对世俗生活的眷恋使得现实世界成了一个由低俗文化和市侩利益占据主导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已经没有高尚可言。他在《朝霞》中指出,“商业是这种文化的灵魂”。尼采:《尼采美学文选》,世纪出版集团2009年版,第311页。在商业灵魂的作用下,从古代到现代是一个下降的过程。在《瓦格纳在拜鲁伊特》中,尼采说,“从前,人们以正直高贵的态度鄙视从事金钱交易的商人……现在,商人是支配现代人类心灵的力量,成了现代人类最令人羡慕的一部分。过去人们最忌讳的是过于珍惜寸阴,主张niladmirari(无动于衷)和关心永恒的要求。现在只有一种认真还保留在现代人心中,他们只对报纸新闻和电讯认真”。同上书,第213页。

生活在这种世界里的现代人身上体现着多重矛盾。在《瓦格纳事件》中,尼采对现代人进行了辛辣地嘲讽,“左右逢源而毫无罪恶感,撒谎而 ‘心安理得’,毋宁说是现代的典型特征……现代人体现了生物学意义上的一种价值矛盾,他脚踩两只船,他同时说 ‘是’和 ‘否’。”同上书,第403页。因此,在尼采看来,现代人不是真实意义上的人,如他所说,“现代人的形象已经成为彻头彻尾的假象;现代人不是表里一致地出面,毋宁说是隐藏在他现在扮演的角色里。”同上书,第210页。

对于现代人所谓的学术,尼采更是嗤之以鼻,认为现代人只能从对古代资料的挖掘中,找寻到一些残羹冷炙,现代人的思想中原创的成分越来越少。由于对古代材料的过分依赖,现代人成了“一个永远的饥饿者,一个心力交瘁的 ‘批评家’, ”这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对现代学术的评价,他进一步说道,现代人只是“一个骨子里的图书管理员和校对员”。同上书,第159页。这样的语言充斥在尼采的字里行间,流淌在尼采诗一般的行文之中,揭露了虚无主义背景之下现代社会、现代人的典型特征。尽管这些文字是尼采用来批判他那个时代的,但仔细比对,我们的时代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不能听任虚无主义成为时代的主流,成为现代生活的标志。如何深刻地反思这一问题,是哲学的任务。

尼采对时代的虚无主义特征的揭示不仅仅是把它当作一种社会现象或者现代性的特征,而是将其看作传统形而上学的必然结果。尼采认为,西方哲学一直由柏拉图主义占据主流。柏拉图主义否定现存世界,认为这是一个意见的世界,而彼岸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是一个真理的世界。这一思想贯穿在整个西方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之中,包括对西方文化有着极大影响的基督教,依旧闪现着柏拉图主义的影子。如尼采所说,“基督教只不过是大众的柏拉图主义”。此种思维方式以否定真正意义上的真实世界为基础,认为此岸世界是变动不居的,最终走向了对此岸的否定。并且,在这种观点看来,彼岸世界是真实的世界,是所有美好和理想的所在,是理念的世界,是最高价值、终极价值的寄托。但那样的世界在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因此,彼岸也成了一种“否定”意义上的存在。所谓真实的世界是建立在不真实的基础之上,当发现最高价值的这一特征之后,贬黜便成了必然的过程。尼采对虚无主义的定义就是:“最高价值自行贬黜。没有目的。没有对目的的回答。”尼采:《权力意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既然虚无主义的成因是将最高价值设定在彼岸世界,那就可以通过重新设定价值来超越虚无主义。当然这个重新设定不仅仅是在原来的最高价值的位置上重新置入一种价值,而是不仅要否定那个价值,而且同时要否定那种设定价值的方式。尼采的立足点是此岸世界,新的价值设定原则是权力意志,只有新的价值确立起来,旧价值的坍塌才能彻底完成,因此新的价值设定原则的建立就是虚无主义的完成。

(二)海德格尔视域中的虚无主义

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超越只不过是虚无主义的完成,体现为古典的虚无主义。因为不仅仅是价值的设定、价值的贬黜是虚无主义,而且价值的重新设定本身也是虚无主义。尼采采取的方式是颠倒柏拉图主义,他对柏拉图的颠倒使形而上学穷尽了一切可能,因此是形而上学的完成。海德格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尼采哲学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尼采是形而上学的终结者。海德格尔认为,整个形而上学,从柏拉图到尼采都是为了寻求存在,却最终遗忘了存在,真正关注的一直是存在者。所以,海德格尔视域中的虚无主义就是存在的遗忘。从他的观点来看,要想超越虚无主义,我们就必须意识到形而上学包括尼采哲学的这个特点。

海德格尔对超越虚无主义道路的寻求是在尼采的基础上展开的。既然形而上学的传统是关注存在者而忽视了存在,那么海德格尔采取的路向只能是重新让存在显现,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说,就是存在之澄明。那么,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究竟有何意指呢,他在《尼采》中给出了一个说明,他说,“存在不是在某个地方孤立地隔离的,此外还悬缺着;而不如说,存在之为存在的悬缺乃是存在本身。”海德格尔:《尼采》,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984页。所以,纯存在就是纯无,存在本身就是存在的自我否定,即虚无。这种追问不是要寻求答案,仅仅是为追问而追问。但另一方面,必须对存在有所言说。海德格尔因此陷入了说与不可说的矛盾之中。这种境况是海德格尔力图摆脱传统形而上学通过下定义来明确内涵的表达方式,但又要让人们有所闻的结果。但在说与不可说之间的徘徊,可能会导致再次陷入虚无主义的旋涡。因此,海德格尔力图在摆脱价值论的方向上思考虚无主义的超越是不成功的。

尼采通过“重估一切价值”来超越虚无主义,海德格尔在存在论的意义上思考对虚无主义的超越。对虚无主义的超越达到了一切可能的高度,也敞开了超越虚无主义的视域。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海德格尔意义上对虚无主义的超越是为了走出一条不同于尼采的价值论路向的道路,但他对虚无主义的超越背后隐藏着一个深刻的问题,即为什么要思考存在,“为什么存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这不是一个事实问题,而是一个价值选择问题。他对存在的思考是为了给存在者整体寻求一个坚实的立足点,这还是一个价值问题,虽然他一直反对使存在者整体立足于价值之上。进一步,我们还可以继续发问,那就是为什么要超越虚无主义,这是因为人的本质面临着被消灭的危险,这是一个根本的出发点,但这个出发点依旧是一个价值事实。因此,超越虚无主义的问题还是一个价值问题,海德格尔摆脱价值论的路向并非合理的出路。

(三)马克思辩证法视域中的虚无主义

马克思同尼采、海德格尔一样,都意识到了虚无主义这种精神现象,“实际上,虚无主义这个术语源出于马克思自己的一代人。”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29页。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说道,“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因为立足于彼岸的最高价值已经开始丧失了有效性,现代世界已经没有了可供信仰的东西,充满了永远的动荡和不安定。尼采探讨了虚无主义的根源,却没有提到现代灵魂和现代经济的关系,马克思无人企及的贡献恰恰在这方面,两者从不同视角触及了问题的实质。即是说,马克思为虚无主义的根源和超越方式寻求到了一个现实基点,这是他与尼采、海德格尔最大的不同,原因在于他贯彻了辩证法的思维方式。

辩证法是德国古典哲学和马克思哲学的重大理论成果,特别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它在整个辩证法的发展历史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马克思之前辩证法发展的最高水平,讨论辩证法必然离不开黑格尔。黑格尔的《小逻辑》讲了辩证法的三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肯定的环节;第二个环节是否定的、怀疑论的环节;第三个环节是肯定的或者辩证的、思辨的环节。按照黑格尔的这种理解,虚无主义的思想根源是停留在第一、第二阶段造成的。第一个环节被称为独断论,与绝对主义相关,第二个环节是单纯的否定环节,即怀疑论,与相对主义相关。关于独断论、怀疑论与绝对主义、相对主义的关系,本书第二章第一节有进一步解释。虚无主义产生的原因即在于偏执于其中一端。按照黑格尔的分析,它是把辩证法的一个环节割裂了,它或者成为独断论,而这种独断论又导致了怀疑论的反弹,两者都是知性思维的体现。因此,从黑格尔的观点来看,虚无主义与独断论、怀疑论,与知性思维有着直接的、思想上的关系,这是我们的立论基础。

立足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我们明确了知性思维方式与虚无主义的关系。同时,我们还要进一步转换对辩证法的理解方式。人们一般视辩证法为理解世界的思维方式和方法,它的对象是世界整体。这方面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教科书哲学,它将辩证法理解为关于人类社会思维发展规律的一般科学,认为辩证法只是提供了一种不同于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形而上学看待世界是片面的、静止的、孤立的,而辩证法是全面的、联系的、发展的。在思考虚无主义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对这种理解辩证法的方式进行反思。

关于黑格尔的辩证法,马克思有过非常精彩的描述,“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也是真正的人理解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页。因此,在马克思那里,辩证法不是对世界整体的思维方式,它与人的本质相关,辩证法本质上是人的自我生成、自我推动、自我创造的一种自我理解的学说。它的对象是人自身,而不是世界整体。如果辩证法是理解人自身的,那么它与价值问题、与人的生命的关系就是内在关系。辩证法因而就提供了一种理解人自身、理解人的历史性和生成性的思维方式,这是对辩证法真实意义的一种理解。从这种理解出发,面对虚无主义的挑战,我们可以提出一条不同于知性思维的新思路。既然辩证法是人的自我理解,那么辩证法在理解人自身、理解生命、理解价值问题方面就有它的特质和贡献。

对辩证法的理解方式的转换,意味着辩证法的基本观点能够寻找到新的生长点。如用矛盾的观点、否定的观点、历史性的观点来看待人的生命与价值,就会产生不同以往的理解。用矛盾的观点来看人的生命,意味着生命的任何一个单一的原则、单一的规则、规范都不是终极的。黑格尔说的很清楚,“每一方只有在它与另一方的联系中才能获得它自己的﹝本质﹞规定,此一方只有反映另一方,才能反映自己。另一方也是如此;所以,每一方都是它自己的对方的对方。”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54页。所以任何一个价值规定都不是终极的,而知性思维方式就是把一个单极的价值规定终极化,当作最终的东西,当作非此即彼的东西,进而排斥其他的价值规范,怀疑论也是这样,它作为对知性思维方式的反弹,要否定一切,怀疑一切,但是黑格尔说过,单纯的否定也是一种知性思维方式,因此,独断论和怀疑论都是同辩证法的矛盾的观点相矛盾的;再比如否定性的观点,从否定性的观点看问题,意味着任何一种单极的价值规定都应该超越自身,向他者敞开,在否定中丰富自己的内容,在否定中创造新的价值。这也是对虚无主义根源的一种回应,是一种超越虚无主义的新观点、新视角;辩证法的历史性的观点也是如此,知性思维方式的一个特点是超越历史,它把某个当下的,某个历史时期的某种价值观绝对化,形而上学就是超历史的东西。从历史的角度看,价值、价值观的问题是一个不断创造的过程,向未来敞开,永远不会终结,这也为超越虚无主义提供了一种方式。

辩证法的矛盾的观点、否定的观点、历史性的观点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将虚无主义的问题解决,但至少有所启发。因此我们要对辩证法进行重新理解,克服以往将其视作关于世界整体的思维方式的那种理解,拯救辩证法的真实含义,将其理解为关于人的自我生成、自我理解的学说。并且,从辩证法的角度看待人性、看待生命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个独特的视角。这就是从辩证法的观点来思考价值问题的理论设想,以此为基础,寻求对虚无主义挑战的回应。

尼采和海德格尔对价值虚无主义的根源和本质进行了艰深的理论探讨,对超越虚无主义的路径也提出了各自的方案,这些方案甚至在某些方面已经接近了辩证法。但他们对辩证法的态度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走向辩证法,更不可能在上述的意义上来理解辩证法,所以他们必然不会将虚无主义的超越与辩证法联系起来。

尼采对辩证法持强烈的拒斥态度,他在《偶像的黄昏》中说道,“人们只有在别无其他办法时才会选择辩证法。他们知道,辩证法会引起别人对他们的不信任,它没有多少说服力,没有什么比一个辩证法家的影响更容易消除的了。”尼采:《偶像的黄昏》,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6页。这是因为,在尼采看来,传统的辩证法缺乏坚实的根基,他在很多批评辩证法的地方都提到了智者学派,而在智者学派那里,辩证法实际上是一种诡辩。如果我们仔细思考尼采的思想,就会发现其中蕴含辩证法的因素。尼采颠倒了柏拉图主义,以此岸世界为真理,通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权力意志的本质是要保持并促进生命的提高。可见,尼采是要立足于人的生命来思考价值问题。将价值建立在人的本性上,必须对人的本性、人的生存方式展开深入的思考,这方面又与辩证法相关,所以尼采的思想与辩证法有相通之处。因此,如果我们将辩证法的基础与人的本性联系起来,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辩证法,尼采的批评显然就失去了针对性。

海德格尔同尼采一样,对辩证法持否定态度,他在《尼采》中说道,凡是在出现矛盾的地方,辩证法就想露一手。他之所以对辩证法有如此的偏见,同样是因为辩证法没有确立根基。但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在存在论的意义上说,纯存在就是纯无,存在本身就是存在的自我否定,即虚无。这里体现出来的思想与黑格尔在《小逻辑》里关于“纯存在”的规定异曲同工,在黑格尔那里,存在与无之间是一种辩证关系。并且,海德格尔对同一性与非同一性关系的思考,同样有一些辩证法的因素,如阿多尔诺所说,“海德格尔甚至到达了对同一性中的非同一性的辩证认识的边界。”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页。所以,虽然海德格尔不愿意用辩证法来说明存在与虚无的关系,但并不能抹杀这种关系。

指出尼采和海德格尔哲学中蕴含的辩证法因素,并不表明他们对辩证法持肯定态度,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换言之,如果我们想从尼采和海德格尔那里找到关于辩证法的正面观点,进而将其与价值观的问题联系起来,无疑是很困难的,但尼采和海德格尔在思考虚无主义方面所揭示出来的观点,对于从辩证法的角度来考虑虚无主义问题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这方面显得更为重要。尼采和海德格尔所拒斥的方面,正是马克思所着力突出的方面,他从辩证法的思维方式出发,不仅对虚无主义的本质和根源作出了不同于尼采和海德格尔的解释,更为虚无主义的超越寻求到了一条现实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