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鲜卑的汉化与五燕政权:十六国少数民族发展史的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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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慕容氏的南进政策与中原侨族

无论怎样评价五胡乱华的性质,我们都无法否认这个时期存在激烈的民族矛盾、民族隔阂。关于其他胡族政权的情况,前人多有论述,兹不复举。那么,慕义而至、成为昌黎政权重要统治阶层的中原侨族与慕容氏的关系是否有所不同?

《慕容廆载记》:慕容廆灭平州刺史崔毖,获渤海大族高瞻,“廆署为将军,瞻称疾不起。廆敬其姿器,数临候之,抚其心曰:‘……奈何以华夷之异,有怀介然……'”《晋书》卷108《慕容廆载记附高瞻传》,第2813页。这虽是慕容廆劝导高瞻的话,但是可见他也意识到“华夷”是不同的[日]川本芳昭《魏晋南北朝时代の民族问题》(东京汲古书院1998年版)引用此例,认为反映了当时的民族关系,一方面是汉人伴随着对胡族的文化优越感的同时、怀着被强制出仕胡族政权的恐惧感。另一方面是胡族君主伴随着对汉族的军事优越感的同时,对汉人及汉文化的自卑感,第33页。。三十年后,慕容儁在中原即帝位,曰:“吾本幽漠射猎之乡,被发左衽之俗,历数之录宁有分邪!”《晋书》卷110《慕容儁载记》,第2834页。与当年赵主石勒所曰“自古诚胡人而为名臣者实有之,帝王则未之有”的话如出一辙《晋书》卷104《石勒载记上》,第2721页。。可见历经长期的合作,甚至曾结为唇齿相依的政治联盟,但慕容氏仍无法泯灭族类的隔阂及由此而产生的自卑感。

慕容氏之所以有这样的思想,不仅是历史传统的影响,与他在现实的政治中遭受到挫折有关。中原侨族本为躲避刘石之异族统治、避难投靠慕容部参考庄钊《十六国时期的北方士族》对丧乱中北方士族的心态分析,他认为流亡士族最初投靠少数民族政权是迫于家族门户的利益,第25页,《慕容廆载记附裴嶷传》曰:“时流寓之士见廆草创,并怀去就。”也证明了这一点。,多数对晋室怀有深切的感情。慕容氏的南进政策遭到他们的抵制。

慕容廆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永嘉之乱后虽奉行“拥晋”政策,但是目睹当时各种胡族势力逐鹿中原的情况,也产生了建立帝业的想法。琅琊王登基后,“遣使授慕容廆龙骧将军、大单于、昌黎公,廆辞公爵不受”《资治通鉴》东晋元帝太兴元年(318),第2855页。。这段材料颇值得玩味。慕容廆听从汉族谋士的建议、诣建康劝进,实出于“勤王以令诸侯”的政治目的,东晋方面的封爵越大越有利于“以令诸侯”,慕容廆为什么辞去“昌黎公”之爵呢?这是其一。其二,在数个封号之中,慕容廆为什么单单辞去“昌黎公”?胡注给出了精彩的答案:“外为谦谦,其志不肯郁郁于昌黎也。”同上。可见慕容廆之志不在小。《晋书·慕容廆载记》:“初,慕容廆常言‘吾积福累仁,子孙当有中原。’既而生儁,廆曰:‘此儿骨相不恒,吾家得之矣。'”《晋书》卷110《慕容儁载记》,第2831页。则慕容廆时已有南下之意。

咸和六年(331),慕容廆向东晋乞封燕王,这是他迈向帝制的重要一步,遭到了中原侨族的激烈反对。安平韩恒曰:“夫立功者患信义不著,不患名位不高,故桓文有宁复一匡之功,亦不先求礼命以令诸侯。宜缮甲兵,候机会,除群凶,靖四海,功成之后,九锡自至。且要君以求宠爵者,非为臣之义也。”《晋书》卷110《慕容儁载记附韩恒传》,第2843页。明确表现出维护晋室的态度。“廆不平之,出为新昌令。”同上。但是终未能称王。这是慕容氏在与晋室的抗衡中遭受的第一次失败。

慕容皝嗣立后,继承了先君的事业。337年,慕容皝未获晋命,公然称燕王。


于是备置群司,以封奕为国相,韩寿为司马,裴开为奉常,阳骛为司隶,王寓为太仆,李洪为大理,杜群为纳言令,宋该、刘睦、石琮为常伯,皇甫真、阳协为冗骑常侍,宋晃、平熙、张泓为将军,封裕为记事监。《资治通鉴》东晋成帝咸康三年(337),第3012页。


翌年,赵石虎攻棘城,慕容皝“严兵设备,罢六卿、纳言、常伯、冗骑常侍官”《资治通鉴》东晋成帝咸康四年(338),第3018页。。显然国相、司马、奉常、司隶、太仆、大理构成了燕王国的“六卿”。但是,其名称虽然采用中国,但制度本身十分混杂,试析于下。

《周礼》天子六卿: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诸侯三卿吕思勉:《中国制度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21页。三卿的内容不详。《王制》疏引崔氏谓司徒下小卿二,曰小宰、小司徒,司空下小卿二,曰司寇、小司空。司马下惟小卿一,曰小司马,吕氏谓“则又牵合《周官》说也”。

汉初王国官比于中央,有九卿: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卿。后又削损至六卿。

晋中央之九卿同于汉,王国三卿:郎中令、大农、中尉。

综上所述,中原王朝的“六卿”之制绝无燕国的这种形式,那么,慕容氏到底依据什么建立了这套制度?我们看到,奉常、太仆、大理是汉九卿的一部分,国相亦为汉王国官之一,此暂置之不论。最令人不解的是司马、司隶缘何进入“六卿”?司马,汉晋南北朝为三公、将军之属官,王国官亦设司马,但为六品之下级官吏。但在燕王国官制中,司马位列第二,品秩甚高,可见此非循汉制而立。西周制度中,司马是掌管军政、军赋、马政的高级官员,《周礼》列为六卿之一(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第830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影印本。。这是一种考虑[日]川本芳昭《魏晋南北朝时代の民族问题》引慕容廆言“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认为慕容氏受到了周代政治制度的影响,第369页。。西汉哀帝时改太尉为司马,此后两职或并立或独置,但司马已成为最重要、标志最高身份的职官之一。这是第二种考虑。可能基于上述原因,司马被慕容氏纳入六卿。再看司隶,为《周礼》秋官司寇之属官《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第883页。,汉武帝征和四年始置司隶校尉,掌督京畿之官,至魏晋已为司州行政长官《通典》卷32《职官十四》,第880页。此外,参考陈茂同《历代职官沿革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54页。,职权甚重。笔者想慕容皝把司隶列为“六卿”之一,可能更基于司隶在汉魏晋以来的重要性。

此外,这套王国官制中还有纳言令、常伯、冗骑常侍之职,胡注曰:“纳言令,晋之尚书令;常伯,晋之侍中;冗骑常侍,晋之散骑常侍”,这也是汉晋的王国官中所没有的职官。东汉献帝时曹操建魏国,其王国官包括六卿、尚书令、侍中等中外朝官六卿是汉九卿省廷尉、少府、宗正。说据卢弼《三国志集解·武帝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1页。,史载慕容皝称燕王,“如魏武、晋文辅政故事”《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第2816页。,可见慕容皝的王国官制确实曾受到汉魏禅代之际制度的影响。纳言令、常伯等职的设立当缘于此。但是,其职的名称又采用西周或此前。纳言令,相当于“侍中”之职,相传舜时有此官,掌出纳君命,两晋南北朝皆称侍中张政烺主编:《中国古代职官大辞典》,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74页。。常伯,周制,从诸伯中选拔,故名。《尚书·立政》:“王左右常伯、常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230页。关于“冗骑常侍”之称,在典籍中没有找到依据,似为慕容氏的创举,大概仿汉晋以来的“散骑常侍”而设,并稍改其名。

综上所述,慕容皝的王国官制极其混杂,杂糅了周、汉、魏、晋诸种制度。那么,慕容皝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呢?司隶乃诸种“六卿”、王国官制所无有,但是为汉晋以来管理司州的重要职官,慕容皝即设之;司马、国相虽可以在先前的六卿及王国官制中找到依据,但是属于不同的系统,慕容皝也把它们糅合在一起。此外,又效仿曹操魏国制度设立纳言令诸职而名称采用周制。研究者认为“魏与汉的关系,已非汉制朝廷与郡国的君臣主从关系,而为主宾、联邦之制”参考卫广来《汉魏晋皇权嬗代》,书海出版社2002年版,第357页。,这与西周分封制下周天子与诸侯国的关系是一致的。总之,这套独具匠心的王国官的设立就是要显示燕的“自立”倾向。魏武晋文辅政称王,是其登基的过渡程序,而慕容皝称燕王“如魏武、晋文辅政故事”,充分显示了这是他迈向帝制的一个中间环节。

那么,中原侨族对于这次更张扬的称王之举采取了什么态度呢?慕容皝僭称燕王的第二年,赵石虎伐棘城,很多担任郡守县令的汉士族叛变,凡“三十六城”《资治通鉴》东晋成帝咸康四年(338),第3019页。。日本人小林聪认为这是慕容廆违背汉人意愿僭称燕王的结果[日]小林聪:《慕容政权の支配构造の特质》。。考证颇为精辟。击退赵兵后,慕容皩遣使“献捷建康,兼言假借之意”《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第2819页。,可见遭受到挫折的慕容氏仍需借助东晋的名义笼络汉人之心。这条史料可作为小林聪结论的旁证。

此后,慕容氏又迁都龙城、废晋年号,一步步走向帝业张国庆《慕容皝迁都龙城的前因及目的》(《辽宁大学学报》1988年第1期)认为:慕容皝迁都龙城的原因有:第一,建新都扼“辽西古道”咽喉,可择机沿古道挥师南下,逐鹿中原;第二,为当“真龙天子”而大造“龙”的舆论。。从永嘉之乱后的形势来看,慕容氏南进称帝是必然的趋势,汉士人终究无法阻挡慕容氏灭宇文、段部,完成对辽东地区的统一后,342年迁都龙城,《太平御览》卷162“州郡部八”“营州”条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前燕录》曰:“柳城之北,龙山之南,所谓福德之地也,可营制规模,筑龙城,构宫室,改柳城为龙城县,遂都之”,第789页。又《晋书·载记》迁都后不久,有祥瑞出现,“黑龙一白龙一见于龙山,皝率群僚观之。去龙二百步,祭以太牢。二龙交首嬉翔,解角而去。晃大悦,赦境内,号新宫曰和龙,立龙翔佛寺于山”,第2825页。龙在我国封建社会社会是帝王象征。慕容皝命新都曰龙城,迁都后又出现龙的祥瑞,表明他是有目的地为称帝制造舆论。郎成刚《朝阳北塔三燕础石考》(《辽海文物学刊》1996年第1期):此时所建佛塔的础石皆以龙纹饰之,从而证实昌黎政权已为僭越之举。同时,行天子之礼以太牢祭祥龙;废晋年号,“自称十二年”,不复禀晋正朔。这一切表明,慕容氏在南进之前已做好了舆论的准备,并终于在352年南下称帝。关于慕容皝迁都龙城的具体时间,史界有不同看法,参考张树芬、李维唐《十六国都邑考》(《禹贡》第3卷第2期)、邱敏《慕容皝迁都龙城年代考异》(《徐州师院学报》1981年第4期)。。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已经改变了民族情感。《北堂书钞》引《三十国春秋》:燕黄门郎明岌将死,诫其子曰:“吾所以在此朝者,直是避祸全身耳。葬可埋一圆石于吾墓前,首引之云:晋有微臣明岌之冢,以遂吾本志也。”孔广陶校注:《北堂书钞》卷160,董治安主编《唐代四大类书》,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51页。从明岌任黄门侍郎之职来看,这已是燕进入中原称帝以后的事了,某些汉族士人对晋室怀有强烈的感情。这与永嘉之乱后渤海大族高瞻以“华夷之别”拒不出仕慕容氏的情况何其相似。可见,虽历经三十余年的合作,汉士族和慕容氏之间仍存芥蒂,并没有泯灭“华裔有别、正朔相承”的影响。虽然他们无力改变慕容氏走向中原建立帝业的趋势,但一定程度上在现实的政治中表现出自己的态度,如他们反对慕容氏称王、建立帝业的举措晋成帝咸康七年,慕容廆派遣刘翔出使东晋,刘翔“疾江南士大夫以骄奢酣纵相尚”,对江东政权很失望,尽管如此,仍规劝江东士人振作起来,收复失地、匡复帝业、完成统一,庄钊认为:“刘翔完全是处心积虑地在为南方政权打算。对南方政权,不满和失望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是眷恋,是企盼,是恨铁不成钢。刘翔的这种心态在当时北方士族中是有一定代表性的”,第68页,也反映了出仕慕容氏政权的汉士族对晋室的强烈感情。

那么,慕容氏怎样对待中原侨人的这种政治倾向呢?渤海高瞻、安平韩恒,皆是崔毖失败后归降慕容氏。高瞻在永嘉之乱后率宗族投奔崔毖,所以在崔毖失败后,是举宗入于慕容部的。从当时皆率宗族迁徙避难的情况来看,韩恒可能也是率宗族投奔崔毖、最后进入慕容氏。二者的家族在昌黎时期一直没有发展起来。高氏见于史载的有高瞻之子高开、高商。高开为慕容恪参军,高商为郡太守高开为高瞻之子,为慕容恪参军,分别见《资治通鉴》永和七年(第3116页)及永和八年(第3126页)。高商为高开弟,任范阳郡守,见《太平御览》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前燕录》,卷487,第2231页。。兄弟二人皆为中级官吏,未能进入昌黎政权之上层,影响微弱。韩恒家族更是湮没无闻。也许与本族人才的匮乏有关。但同为渤海大族的封氏,却仕宦不绝,有封悛、封裕、封抽、封奕等,皆为显要。慕容儁初入冀州,“渤海人逄约以赵乱,拥众数千家附于魏,魏以之为渤海太守。故太守刘准,刘隗之兄子也;土豪封放,弈之从弟也;别聚众自守”《资治通鉴》东晋穆帝永和七年(351),第3116页。。慕容儁分别遣将讨平之,以封放为渤海太守,官至吏部尚书《魏书》卷32《封懿传》,第760页。。而以逄约参军事。不久,逄约复叛,“逄约亡归渤海,召集旧众以叛燕”《资治通鉴》东晋穆帝永和七年(351),第3119页。,失败后南奔东晋。封放与逄约的不同结局不单是个人的才能问题,而是出于家族的背景。笔者想对于渤海高氏和安平韩氏在昌黎时期的发展情况,并不能简单地视为家族人才的匮乏,而与家族整体在政权中地位的高下有密切联系。他们拥护晋室的做法为慕容氏的统治者反感,直接影响了整个家族的仕宦。可作为旁证的还有清河崔氏。崔毖失败后,“毖与数十骑弃家奔于高句丽,廆悉降其众,徙(崔)焘及高瞻等于棘城”《晋书》卷108《慕容廆载记》,第2807页。。崔焘(崔毖之侄)仕慕容氏为成周内史,赵石虎围棘城,遂降于赵,石虎退兵后,奔高句丽。崔毖本与慕容氏有深仇大恨,崔焘之举加重了这种成见,此后,再也不见清河崔氏出仕昌黎政权。

高瞻、韩恒、崔毖因拥晋而遭到慕容氏的报复、家族被禁锢的情况说明,慕容氏对“华裔有别、正朔相承”的观念十分敏感。他在称帝的过程中遭受到的挫折,加强了他对这一观念的切身体会。看来慕容儁在称帝时所曰“吾本幽漠射猎之乡,被发左衽之俗,历录之数宁有分邪”并不仅仅是谦词,而是他对现实政治的表白。以往的研究者认为“在十六国时期,慕容鲜卑已接受了汉族正统思想,在文化的深层部分完成了重要转变”的观点郑小容:《慕容鲜卑汉化问题初探》,《文献》1990年第2期。邹洪礼:《论中原士大夫对前燕慕容氏封建化的影响》也持同样的观点。张博泉《东北古代民族考古与疆域》认为三燕“突破了‘华夷正闰论’给予他们的束缚”,第153页,所谓的“三燕”包括慕容氏的昌黎政权,这个结论同样不符合昌黎时期慕容氏民族观的实际情况。,并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