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北方民族政治文化的彼此吸纳与再组建
明代中期,在东北地区影响比较大的民族主要是汉族、蒙古、女真、朝鲜等。蒙古瓦剌部衰落后,鞑靼部兴起,掌控了内外蒙古,对明朝及东北地区构成威胁。女真崛起,满洲立国,与明廷对峙,立足辽东,雄踞关外。朝鲜居住半岛,与明朝早已建立宗藩关系,后受制于后金。由于各族政权之间政治力量的消长,加之地域比邻,语言接近,风俗相类,长期以来,北方民族除了经济上交往密切,互惠互利之外,政治文化的彼此吸纳与借鉴也十分明显。这是北方民族文化发展的一大特色。
兹以满洲政治文化演进为例,试加阐述。
首先,从政治制度上看,“仿古效今”,吸纳多民族文化之长。
努尔哈赤创建了军政合一、军民合一的八旗制度,为何不作六旗,而作八旗、八固山(满文gūsɑ,汉义为旗)?《八旗通志》(初集)卷一记载:
(八旗)盖皆创前古所未有,而建诸天地。考诸三王,若合符节。粤稽《史记·天官书正义》:河鼓两旗,左旗九星,在河鼓左;右旗九星,在河鼓右,皆天之旗鼓,以为旌表。又九斿九星,在玉井之西南,则天子之兵旗也。《周礼》:“司常掌九旗之物名。”田之日,司马建旗于后表之中,遂人起野役,以遂之大旗致之。盖在天垂象,惟圣时宪,蒞军征众,莫不于旗乎有取焉。
清人金德纯《旗军志》记述:
自黄帝创立八阵,遂为万世兵法之祖。三代之盛,寓兵于农。遂井之为方者,九而耕,夫惟八实,亦八阵之遗意。诸葛武侯亦复有八阵图,以是知八之为数,乃兵法之所不能外。兴朝八旗之制,最为详备。
两段记载八旗缘起,前者云,河鼓左右两旗,为天之旗鼓,九斿九星,系天子之兵旗,而未阐明八旗名称的来源。后者则曰,八旗与兵法八阵相关。这里谈到八旗制度受到汉族传统文化影响的一面,但忽略了其制度构成的多重元素。当然,不排除满洲贵族对一些敏感问题的讳言。
八旗制度的创立,是建州左卫指挥使努尔哈赤汲取了历史上诸多民族政权的制度因素,糅合了多种政治文化而形成的。
1. 八旗建制应与契丹的“八部大人”有关。《契丹国志》卷二十三《拼合部落》记录:
初契丹有八部,族之大者,曰大贺氏。后更八部名,各立长,号大人,而常推一人为王,建旗鼓,以统八部。每三年则以次相代,或其部有灾疾,而畜牧衰,则八部聚议,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为元约如此,不敢争。及阿保机,乃曰:“中国之主,无代立者。”由是阿保机益以威制诸国,不肯代。其立九年,诸部共诮之。阿保机不得已,传其旗鼓,而谓诸部曰:“吾立九年,所得汉人多矣。吾欲别自为一部,以治汉城,可乎?”诸部肯许之。
耶律阿保机在契丹“八部大人”的基础上创立国家。这样的政权架构对努尔哈赤组建八旗管理部族应有参考作用。
2. 八旗组织构成借鉴金朝的社会组织猛安谋克制度。八旗的基层单位是牛录,每一牛录为300人。为何不是200人,或400人?这又深受金代社会结构的影响。《金史》卷四十四《兵志·兵制》记述:
金之初年,诸部之民,无它徭役,壮者皆兵。平居则听以佃渔射猎,习为劳事;有警则下令部内,及遣使诣诸孛堇征兵,凡步骑之杖糗皆取备焉。其部长曰孛堇,行兵则称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猛安者,千夫长也;谋克者,百夫长也。谋克之副,曰蒲里衍,士卒之副从,曰阿里喜。
部卒之数,初无定制。至太祖即位之二年,既以二千五百,破耶律谢十,始命以三百户为谋克,谋克十为猛安。继而诸部来降,率用猛安谋克之名,以授其首领而部伍其人。
猛安谋克是金代军政合一、军民一体的社会组织,所有的女真人都生活在这种组织之中。努尔哈赤仿照金的猛安谋克制度,创制八旗,将金人的300户为1谋克,改为300人为1牛录,而编入牛录之人皆为青壮年男子,与金代谋克人员构成是有区别的;把10谋克为1猛安,变为5牛录为1甲喇,并将金的十进制组织,更为五进制,增加5甲喇为1固山。“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以此体现八旗制度亦是军政和军民合一的属性。
3. 八旗为什么叫“旗”?似参借明代卫所旗官之名。《明史》卷九十《兵志二》云:“天下既定,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大率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大小联比以成军。”努尔哈赤世代任职建州卫所,对其官制了如指掌,借用总旗、小旗之称,以命八旗之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4. 八旗方位又接受汉族的阴阳五行传统文化。《八旗通志》(初集)卷二《旗分志二·八旗方位》记载:
其(八旗)次序皆自北而南,向离出治。两黄旗位正北,取土胜水;两白旗位正东,取金胜木;两红旗位正西,取火胜金;两蓝旗位正南,取水胜火;水色本黑,而旗以指麾六师,或夜行则黑色难辨,故以蓝代之。五行虚木,盖国家创业东方,木德先旺。比统一四海,满汉一家,乃令汉兵全用绿旗,以备木色。于是五德兼全,五行并用。
努尔哈赤创建八旗制度采纳了汉族及北方民族的文化要素,以此丰富了满洲的政治制度,使其得以迅速发展壮大。
后金(清)政治制度并非自己独创,而是多仿明制,兼及邻国朝鲜官制。皇太极称汗之初,即着手改革国家机构,强化汗权。他强调:“凡事都照《大明会典》行,极为得策。”天聪之初,后金设立文馆,就参照明代内阁规制,又吸取朝鲜王朝中央馆院名称与职掌。文馆选拔儒臣,分为两班,“翻译汉字书籍”,“记注本朝得失”,初具明代内阁的雏形。
崇德元年(1636年),改文馆为内三院,即内国史院掌撰拟诏令,编修史书等;内秘书院职司起草外交文书与敕谕等;内弘文院负责讲解经史,颁布定制,又多仿朝鲜衙署之名。朝鲜哲宗时期(1849—1863年)编纂职官“法典”《官案·内案》记述内院官制:
承文院 正二品。太宗朝定今名,掌事大交邻文书。初在北部阳德坊,世宗朝移入禁内……国朝以来,领降诏敕。
承政院 正三品。本属中枢院,世宗朝分出,掌出纳王命。在仁政殿东,延英门内。
弘文馆 正三品。世宗朝置集贤殿,成宗朝改置弘文馆,定官名,并用文。掌内府经籍,治文翰,备顾问。在内医院西,即古舍人司。
艺文馆 正三品。太祖朝置,掌制撰辞命。在香室南,并用文。
经筵厅世宗朝置,掌讲读论思之任。无衙门,并用文,领事及参赞官,虽非文官亦兼。
春秋馆 正三品。太祖朝置,掌记时政。本艺文、春秋馆后分置有实录阁,在艺文馆,并用文。
从《官案》记述看,清朝内三院的名称职掌与朝鲜官制颇为相仿。皇太极设立六部,定名承政、参政为正副长官,职司部事。这也是受朝鲜职官名称的启发。自其先祖猛哥帖木儿始,建州女真先世多在蒙古、高丽、朝鲜政权任官。尤其与朝鲜入贡与互市,往来频繁。努尔哈赤、皇太极对北方民族政权建制是比较熟悉的,损益其制,新建己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之后,又仿明朝大学士制度,增设内三院大学士、学士。顺治十五年(1658年),将内三院改称内阁。康熙初年,四辅政大臣以“摒弃汉俗”,仰法祖制为由,恢复内三院衙门。康熙九年(1670年),圣祖玄烨亲政,再恢复内阁之名。满洲“汉化”过程中的内部纷争足窥一斑。
其次,从文化互动上看,相互效法,丰富了满洲文化内涵。
北方少数民族生活习俗相近,彼此交往密切。明初建州女真有两位酋长,其中之一即是被清朝统治者奉为直系祖先、尊称肇祖原皇帝童猛哥帖木儿,又名猛特穆,明朝封他为建州左卫指挥使,后升为都督。从他的姓名看,童即是佟,系汉姓;猛哥帖木儿,又为蒙古人的名字。可见其姓名体现出汉族和蒙古族的文化特征。各民族之间注重语言文字的交流,搭建起相互沟通的桥梁。北方民族语言多属阿尔泰语系,不少语支又受到汉藏语中汉语支的影响,它们相互借鉴,创造了自己的文字。满洲先民女真人借用汉字创制了“女真大字”和“女真小字”。女真文字在东北地区一直沿用到明代中期。尔后,女真人又改用蒙古文字。“索伦语多类满洲,达呼尔语多类蒙古,听之既熟,觉其中皆杂汉语。”
后金立国前,建州女真人同时使用蒙古文和汉字,“凡属书翰,用蒙古以代言者,十之六七;用汉字以代言者,十之三四”。努尔哈赤曾指出:“满洲未有文字,文移往来,必须习蒙古书,译蒙古语通之。”因只有本民族语言,而无自己的文字,他指示巴克什额尔德尼、噶盖以蒙古字编制满文,于是创制国书颁行。因初创满文,与蒙古文类似,无圈无点,辨认与书写尚不规范,故称为“老满文”或“无圈点满文”。天聪六年(1632年),皇太极令达海再次改进满文,添加圈点,增设特定字母等,这样就使满文清晰可辨,读音越发和谐,此规范化的文字,称“新满文”或“有圈点满文”。为了吸纳中原优秀的传统文化,清朝在关外时期就开始用满文翻译汉文经典。崇德四年(1639年),皇太极命大学士达海等,翻译《孟子》《资治通鉴》《六韬》《三国演义》等书。“国初,满洲武将不识汉字,类多得力于此。”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使满洲获益匪浅。
满洲统治者为了加强各民族之间的文化沟通,大力地推广“国语”,编纂一批满语教科书和多语种词典。满语教科书又以满汉文合璧者居多,比如,雍正时期的《满汉字训旨十则》《清文启蒙》《满汉全字十二头》等,乾隆年间的《清汉对音字式》《兼清汉字满洲套语清文启蒙》《清语易言》等,促进了其他民族研习满洲语言文字。特别是多种语体词典的编纂对多民族文化交流作用颇大,例如,康熙时期编著的满汉合璧《大清全书》《清文鉴》《清文总汇》,及满蒙合璧的《满蒙文鉴》等;乾隆时期御制满蒙汉《三体清文鉴》、满汉蒙藏《四体清文鉴》、满汉蒙藏维《五体清文鉴》等。这些词典在体例分类、编修方法等都继承和发展了古代汉语辞书编写的传统,保存了多种民族古文字的历史资料。多语辞书的修纂也是清朝统一多民族国家巩固的历史见证之一。
有朝鲜王朝一代,官方文件与典册均为中国汉字记录的。明正统十一年(1446年),朝鲜第四代国王世宗自创朝鲜半岛最早的表音文字,正式颁布《训民正音》(亦称“谚文”),即今朝鲜文字(韩国称“韩文”)。其文本也是用汉文标注谚文字母发音。此时期编纂的弘扬朝鲜先世创业功德的《龙飞御天歌》,也是以汉文撰写,用谚文注音的。将汉字汉文全面引入朝鲜,说明他们对中华文明的仰慕之深。朝鲜颇注重周边民族语言文字的研习与翻译,专门成立正三品衙门司译院,“掌译诸方语言,其属官有汉、蒙、倭、女真学,通为四学”,培训翻译人才。为了适应东北亚地区政治格局的变化,朝鲜尤为重视对满语、满文的研习。显宗八年(康熙六年、1667年),将“女真学改称清学”。英祖四十一年(乾隆三十年、1765年),把“清学序于蒙学之上”。朝鲜学者先后编译了十余种满语教科书和辞书,《清语乞老大》就是其中的一种,在满文旁标注朝鲜音,逐句翻成朝鲜文。另一部语言工具书《汉清文鉴》,是以清高宗《御制增订清文鉴》为蓝本,加以节略,对译朝鲜语词,编纂成一部合汉语、满语、朝鲜语于一体的辞典。民族语言文字的交流,促进了民族之间的交往,密切了周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