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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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日本文化史的课题

文化史一词,用于多重含义。如果认为历史就是记录人类活动意义上的文化发展,那么日本文化史与日本的历史具有相同含义。此时,文化史显示的是历史的视角,并不指历史中的某个领域。无论政治还是经济,只要是人类的活动,那么它们都会作为文化史的内容被涵盖其中。

除此之外,对于文化史的定义还存在多种观点,归根结底,它们的分歧似乎都基于对“文化”的不同定义。如果最广义地使用“文化”一词,区别于“自然”的一切的人类活动则都是文化,因此,前面提到的历史即文化史的观点也应该是成立的吧。但是,文化还存在专指学术、艺术、宗教以及思想和道德领域等并非十分广义的用法,我们提到文化时,一般来说不外乎就是指这一狭义的定义。作为本书主题的日本文化史,便是试图按照这一狭义的文化定义来阐明日本文化的历史。

事实上,概述日本文化史的全貌是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用两个字来概括的“文化”中,存在着极多种类的领域,各个领域中,专家们从事着非常细致入微的研究,想要了解所有的研究成果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尽管某些部分的研究已经深入到了十分具体的程度,但由于缺少综合性、宏观性研究,让概述变得更加困难。如果请各领域的专业人士分头写作的话,也许能将某个部分叙述得十分准确,但是即便这样写出了日本文化史辞典类的读物,也无法成为概览日本文化发展史的著作。在日本文化通史的写作上,首先就有这样一个实际问题横亘眼前。

不仅如此,理论上还存在着疑问:对文化史这一既已完结的历史的阐释方法究竟是否成立。狭义的文化,属于所谓历史上层建筑的领域。如果以下面这一理解为前提的话,即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发展以及生产关系的展开是基础,在其之上得以成立的是学术、艺术和宗教,那么是否能撇开这一基础的历史而仅仅概述文化史,这可能也是个问题吧。不过,即便站在这一立场来看,哪怕上层建筑的世界在根本上是由这一基础支撑起来的,但由于无法否认文化在一定的范围内有其发展的自主性,因此并非不能在这一认识前提下以文化为主线来叙述历史。详细考察文化的历史,反过来也能期待它在研究基础的历史中发挥作用。但是,文化中拥有各种领域,如学术、宗教、艺术,进而,它们中还有微观的特殊门类,如艺术中包含文学艺术、造型美术和音乐,其中的造型美术又包含绘画、雕刻以及工艺美术(进而工艺美术中还有金属工艺、木工工艺、纺织品工艺、刺绣工艺等分支)等分类,它们中的每一项都在一定的范畴中自主发展,因此,不得不说宏观描述整个日本文化的历史,原则上是十分困难的。

虽然实践上、理论上都存在着上述的重重困难,但不能无视读者想要宏观了解日本文化历史的需求。面对文化史研究的各个领域都在不断深入发展的现状,无论怎么等待,显然都无法等到能综合把握日本文化史的那一天。即便在部分内容上无法期许达到专家那样的准确性,但是,把握大局,应该说这一点本身还另有其必要性。如果拓宽了着眼于大局的宏观视野,未必不能在各领域的专业研究中拓宽新的课题和视野。本书除了满足大众的需求,发挥引领入门的作用外,对文化史的概述还有上述的作用。


文化史如果是学术、宗教、艺术的历史的话,那么,首先必须具体阐明日本人过去在日本文化史上创造了拥有什么内容的学术、宗教和艺术,这应该是日本文化史的中心任务吧。为此,必须考虑以下几点。

文化,是人类即社会或者构成社会的个人所创造和用来享受的东西,因此,文化包括三个方面:创造功能、被创造的内容和享受功能。三者紧密联系,又在一定程度上各自相对独立。为此,我们需要以三者的相互关系为中心来追溯文化发展的轨迹。

所谓创造文化的功能,指的是因怎样的社会或个人需求,由怎样的社会或个人的活动,通过怎样的素材、方法来创造文化的。被创造的内容,指的是所创造的文化,具有怎样的特征、结构和作用。享受指的是,被创造出来的文化,被什么样的社会或个人所接受、发挥怎样的作用,进而为创造后来的文化作出了怎样的贡献。

在考虑上述几点的基础上考察文化发展时,重要的是要留意以下几个实际问题。

我们不能将文化仅视为既成的文化财富,还必须将它放在创造、享受文化的社会以及个人的关系中进行考察。而且,这里所说的个人,是社会中的个人,因此必须从文化与文化创造者的关系入手来加以考察。如此一来,我们便能从文化在它所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来进行把握。当我们也从这一角度研究文化内容的特征、构造时,无疑就能更加清楚地了解它们是如何产生的,换言之,就是通过将其视作各个时代的产物来考察,从而加深对文化的理解。

但是,文化不限于在它被创造出来的时代中为人们所享受。被人类创造出来的文化财富,越是伟大,就越拥有超越时代的长久生命力,能为久远后世的人们所享受,而且它的生命力将来也一直能持续下去,这样的事例不在少数。所以,在将文化与创造它的时代联系起来考察时,必须将它所具有的超越时代的生命力、作用放在一起加以考察,这一点非常重要。

文化,尽管诞生它的时代——追根溯源的话,则能追溯到构成当时社会基础的生产力以及生产关系上——是其基石,但因它也能超越时代而独自发展,即便社会主体发生变化,前一个时代的文化却是后一个时代文化诞生的重要前提,在此,文化本身形成了独自发展的历史形态。民族文化传统之所以得以成立,即有赖于上述事实的存在。文化,在拥有各自时代特色的同时又拥有民族特色,也是基于这一点,对于日本文化史而言,阐明贯穿于日本文化中的传统及其特色,恐怕是十分重要的工作。

只是,文化不仅在其社会的内部独立发展,它有时还学习外族及外国文化,有时反过来影响其他民族以及其他国家的文化,换言之,它在世界史意义上的国际文化的传播和交流中向前发展。当然,传播和交流要产生效果,必须满足所需的历史条件,无视该文化的社会主体性,仅以水往低处流的物理感觉来认识文化的流动性则是错误的。总之,与异国文化的交流是文化发展的重要条件这一点,只要思考一下阻止文化交流,即文化锁国政策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便能一清二楚吧。

综上所述,在思考以下问题——(1)文化财富的内容和特色;(2)文化的社会主体;(3)文化传统的形成;(4)与海外文化的交流——的同时,在历史的联系中考察日本文化的发展,乃是日本文化史的课题。

那么,我们为什么试图阐明日本文化史?下面有必要反思一下希望阐明日本文化史的我们的主体性立场。


不限于文化史,所有对历史的探究都是为了探明人类社会的发展道路和方向,并摸索走向未来的正确途径。日本文化史,无疑也是基于下面的这一主体心理而产生的希求,即探究过去日本文化发展的脉络,从而获得用以创造未来更好的日本文化的知识。如果缺乏面对未来

的积极态度,日本文化史恐怕也会对日本社会产生负面影响。

日本文化的传统,如果是有价值的,那么它一定能为人类文化的发展作出贡献,或者说必须使它作出贡献。为此,我们日本人切忌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日本的文化传统。

战败前的日本,以“国体的精华”“日本精神”等美名来称颂这个国家与文化的特殊性,并高喊日本是“至高无上”的。但是,那只是出于政治动机而没有实质根据的、自我陶醉的优越感,非但对日本文化的创造性发展没有任何益处,相反甚至起了绊脚石的作用。站在“国体”主义、“日本精神”立场上的日本文化崇尚论者,屡屡将只是特定发展阶段的历史性产物,强调为宛如贯穿日本古今历史传统般的东西,拼命鼓吹它拥有永久的生命力,从而有意图地阻碍伴随社会发展的新文化创造,这些事例并不少见。他们尤其为了拥护自己所属的统治体制,对于过去的文化传统,往往只给予体制一方的文化以好评,而对于反映反体制动向的文化则持否定的态度,或极力加以遮蔽,因此,他们所宣扬的日本的文化传统是极度扭曲的。尽管他们嘴上号称尊重传统,却反而让日本文化的进步发展陷入困难重重的境地。

战后,由于美国统治下的美式文化风靡于世,陈腐的“至高无上”论彻底丧失了权威,但评价民族文化的健康态度并没有取而代之地确立起来。高喊从美国的附庸中独立的革新派所倡导的民族文化论,在重新准确评价日本文化传统的尝试上,也不能说获得了成功。另一方面,正如“纪元节”“君之代”“年号”制度的复活等所象征的那样,最近出现的复古的传统主义开始收复失地,这一动向可以说使得确立正确认识日本文化传统的方法成了燃眉之急。

对于日本文化传统的无视与忘却,令我们现代人的文化创造活动变成了缺少根基的行为。不以历史为媒介的空洞创造是无法成立的。我认为,建立在追求不被歪曲的真实这一态度上的日本文化史的使命正在于此。

前面所提到的日本文化史的若干课题,可以说目的就在于为达成这一使命而去探究必需的真实。对于日本文化史,我们首先务必尽力阐明它所拥有的真实。进而,立足于真实,从过去的文化传统中准确地甄别什么是我们能真正引以为自豪的,是在今天的日本依然没有失去崇高价值并能为明天日本的发展,进而在更广阔的视野中为世界人类的进步作出贡献的东西,什么是与之相反妨碍日本民族进步的、应该尽力在今天以及今后尽早清理掉的东西,我们必须努力给予它们各自以适切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