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老味道:郑逸梅谈吃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一般旧文人,喜弄玄虚,总是题了许多斋馆堂轩的名儿,似乎他们的生活是很优越雅致的,实则不是这样一回事,这些斋馆堂轩,都是空的,无非建筑在纸上罢了。我的“纸帐铜瓶室”,却有这么一间。我从苏州搬来上海,住到哪里,那“纸帐铜瓶室”的榜额就挂到哪里,成为流动性的,直至寓居长寿路的养和村,才固定了四十多个年头。“纸帐铜瓶室”,也就是老牌子了。

我的生活很朴素,但却不简单,小小的一间,堆满了书籍图册以及杂志报刊,几乎床榻左右,层层叠叠都是精神慰藉品,恐怕陆放翁的“书巢”,也许胜我不多吧!不料好事无常,遭逢十年内乱,这些爱好的东西,硬生生地都被掠夺,当时装载七辆车子而去,没有片帙只页的留存,我就对朋友作自夸语:“学富五车,无书不读。”所谓“五车”,那是七车自打折扣的客气话,所谓“无书不读”,就是手头没有书,无从读起了。一自拨雾见天,被车去的,总算还了我十之一二。我积习难除,补购了许多工具书和阅读书,朋友们如周迪前等乐善好施,馈赠了我若干诗文笔记,才得遮眼摊饭,也就慰情聊胜了。“文革”后期,街头巷末,往往有些搭着篷帐,出售杂品的。我沙里淘金,买得了些零星文物,在小室点缀着,朋友来访,不是称“古色古香”,就是为我解嘲说:“室雅无须大。”人们称说古雅,我也腼然自以为古雅了。究属怎样古雅,那是不值一笑的。

我喜梅花,壁上悬些梅花画幅,如吴湖帆、陶冷月为我画的《纸帐铜瓶室图》,画中梅花绕屋,构成一个清幽境界。又前人钱箨石的《一帘疏影》,那是淡墨画梅,很为秀逸。朱大可因此见贻一方印章,刻文为“人在梅花中”,我常钤用着。床侧一副小楹联,是周星诒写的,句云:“如南山之寿,居东海之滨”,也很贴切。案头置列元杨铁压自植松的小枯枝,秦阿房宫的瓦当,黄小松所藏三国吴主孙皓的建衡砖砚,计谵石的端溪蕉叶白砚,胡澎手琢的竹节式砖砚。又周芷岩刻的竹臂搁,张燕昌书钱梅溪刻的文镇,罗两峰夫人方白莲的印章,黄秋岳集宋词的双铜尺,秋岳为人虽属奸佞,但从文物角度来看,也是足以欣赏的。架上杂乱无章堆着王芑孙曹墨琴夫妇合作的诗册,叶小莺眉子砚拓本,吴谷人手书何检讨词稿,梁闻山的格言卷,林子有的《蛰园勘词图》,张大千等二十一家墨妙。又杨吉人、杨龙石、钱叔盖、黄素川、毛意香、金西压等镌刻的竹扇骨,薛佛影的细雕象牙片等,这一系列的东两,几乎把架子充塞得满满了。我偃蹇其中,摩挲再摩挲,自以为乐趣无穷。

图书文物,这些都是陈的死的,倘室中没有一些生香活色,那就不毋遗憾。我便在雨花台卵石盆瓷中,蓄着一棵剑麻,终年抽茁着碧绿的叶子,读书写作之余,向它凝赏一番,对于目力的调剂和护养,是有相当益处的。而无独有偶,忽然友人又送了我一盆水竹,生活气息更浓厚了。我发着奇想,想到民初有个大总统徐世昌,别署水竹村人,那么我居住养和村,有了一盆水竹,岂不道道地地做了水竹村人,不让徐世昌一人占美了。又想到我所局居的小室,叫做亭子间,我逍遥亭中,那就可称亭长,汉代刘邦位居九五之尊,起基是泗上亭长,我既为村人,又兼亭长,岂不足以自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