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间失格(8)
“听说你的漫画眼下很受欢迎是吗?像你这样的业余画家,就是个愣头青、傻大胆,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过,你可别掉以轻心哦,你的素描根本就是糟糕透顶!”
他摆出了一副好为人师的态度。倘使我将那些“妖怪的画像”拿给他看,不知他会做何表情?我心头又开始徒劳无果地烦闷不安起来,可嘴上却说道:
“别那么说我嘛,我会受不了叫苦不迭的呢。”
堀木越发得意了:
“要是只有圆滑处世的才能……哼,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圆滑处世的才能……我听了无言以对,只得苦笑。我居然具有圆滑处世的才能!像我这种畏惧人类、一心避犹不及、对别人糊弄蒙混的个性,难道与奉行俗话所说“明哲保身、无事不生非”处世原则的狡黠之徒同属一个种群?唉,人类总是彼此不了解,尽管完全看错对方,却仍自以为互为一心无二的挚友,终生觉察不到,假使对方死了,还会抛泪涕零地为他哭诵悼词之类——难道不是?
堀木毕竟是我从“比目鱼”家出走一事的善后见证人(他一定是在静子的死缠硬磨之下才勉为其难接受这份差使的),所以,他俨然将自己当作了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又或者自认是我与静子两人的作伐冰人,要么摆出副一本正经的派头,煞有介事地对我进行说教,要么深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地跑来借宿,要么从我这儿借五元钱(每次毫无例外总是五元)。
“不过,你玩女人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这样下去的话,世人是不会宽容的唷。”
所谓世人,究竟何指?是人的复数吗?这个所谓的“世人”其实体又何在呢?迄今为止,我一直认为它是强悍、严苛、可怕的东西,我就是抱着如此想法活到现在的,如今被堀木这样数落,有句话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
但我不想激恼堀木,所以,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世人是不会对此宽容的。)
(不是世人,是你不会宽容我这样做吧?)
(假如再不思悔改,世人会让你尝到苦头的!)
(不是世人,而是你吧?)
(走着瞧吧,你马上就会被世人所抛弃!)
(不是被世人,而是被你抛弃吧?)
搞搞清楚你自己有多可怕、古怪、毒辣、狡诈、阴森吧!许多话语在我胸中,无声地交锋,但我只是以手帕拭了拭汗涔涔的脸,赔着笑说道:
“瞧你把我说得冷汗直冒了!”
但自那时候起,我开始萌发了一种姑且称之为“思想”的观念:“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个人吗?”
自从开始觉得“世人就是个人”之后,较之以前,我稍许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用静子的话来说,我变得有点任性,不再那样战战兢兢了;借用堀木的话来说,我变得出奇地吝啬小气了;而借繁子的话来说则是,我开始不那么疼爱她了。
我变得沉默寡语,脸上也无笑容,每天一面照看繁子,一面继续画《金太与太田的冒险》、明显以现实生活中的悠闲老爸为原型创作的《悠闲和尚》,还有一组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何取了个莫名其妙的题目叫《急性子阿平》的连载漫画。此外,我还应各家杂志社之约(渐渐地,除了静子所在的杂志社,也有其他杂志社开始向我邀稿了,但那都是些比静子的杂志更低档的所谓三流杂志)画些漫画。说白了,其实我是抱着非常抑郁的心情画这些画的,纯粹为了挣点酒钱,因而画起来总是慢吞吞的(我的运笔速度应当算是相当缓慢)。等到静子从杂志社回到家里,我便立马和她换班跑出家门,来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路边摊档或是吧台式的小酒馆,喝些廉价而烈性的酒,待心情变得快活之后,再返回公寓里。
“越看越觉得你的长相好古怪。悠闲和尚的造型其实是你从睡相中得到灵感的呢。”
“你睡觉时的模样也很苍老哦,活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都是你害的,我都被你榨干了。‘浮萍人生似水流,何苦愁闷川边柳’呀。”
“好了别嚷了,早点休息吧。要不要给你弄点饭吃?”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根本没打算理会我。
“要是有酒,我倒想喝。‘浮萍人生似水流,人流似水……’不对,是‘浮萍人生……似水流……’。”
静子一面听着我咕哝,一面替我脱下衣服,我则将脸埋进静子的怀中,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日日同样的事重复不息,
只需遵从与昨日无异的惯例。
若能避开炽猛的欢喜,
自然不会有哀痛来袭,
阻碍去路的绊脚石,
蟾蜍会绕道而行。
当读到上田敏翻译的夏尔·克罗的这几行诗句时,我突然暗暗地满脸羞红,炙热如同火烧一般。
蟾蜍。
这就是我。世人对我无所谓宽容与不宽容,也无所谓抛弃与不抛弃,我是只比狗和猫更加劣等的动物——蟾蜍,只会在地上慢吞吞地爬行。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了。不仅在高圆寺车站附近喝,还跑到新宿、银座一带去喝,甚至有时在外夜宿不归。为了避免“遵从与昨日无异的惯例”,我在酒吧里故意装作无赖汉的模样,乱亲女人。换句话说,我又回复到殉情之前的酒鬼样子,不,甚至比那时候更加粗野更加放纵。为钱所困时,我甚至将静子的衣服拿去当掉。
自从我搬来这栋公寓,对着那被风刮得破烂不堪的风筝发出苦涩的微笑,至今已过去一年多。当樱花树开始绽出新绿的时候,我又悄悄拿了静子和服上的腰带和衬衣到当铺去典质,换了钱到银座喝酒,接连两晚外宿不归。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感觉不舒服,于是下意识地又回到公寓,蹑手蹑脚走到静子的房门前,听到里面传出静子和繁子的说话声:
“干吗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为喜欢喝酒才喝的,只因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都喝酒吗?”
“倒也不是这样……”
“爸爸没准会吓一大跳的。”
“没准会讨厌呢。瞧,瞧,它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就像是急性子的阿平一样。”
“是呀。”
我听到静子低低的笑声,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声。
我将门打开细细一道缝,朝里面觑望,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只见小白兔在房间里窜来窜去,而静子母女俩正追着它玩。
(这母女两人真幸福啊。而我这个浑蛋却闯入她们之间,眼见着将她们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简简单单、质朴无华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唉,倘若神明肯垂听我这种人的祈祷,就祈求你赐给她们幸福吧,就算一生仅有那么一次也好啊。)
我真想蹲在那里合掌祈祷。但我轻轻地拉上门,又折回银座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踏入过那栋公寓。
接着,我又在京桥附近一家吧台式小酒馆的二楼,寄人篱下过起了小白脸的生活。
世人——我似乎也开始隐隐约约明白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所谓世人便是人与人之争,而且是随时随地之争,人只需要在其时其地的争斗中胜出即可。人绝不可能服从他人,即使身为奴隶,依然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噬。所以,人除了借由当场一决胜负之外,更无其他生存之道。尽管世人都在标榜冠冕堂皇的名义,但每个人的努力目标无非是个人,超越个人之后依旧是个人,世人的不可解之难题便是个人的不可解之难题,所谓汪洋大海亦非世人,还是个人。于是,我从对世间这一大海幻影的畏惧中稍觉解脱,不再像先前那样毫无穷尽地事事小心谨慎了。就是说,为了应对眼前的遭逢之需,我多少也学会了厚颜无耻。
离开高圆寺的公寓后,我来到京桥的那家酒馆。
“我和她分手了。”我只对老板娘说了这一句话,但这便已足够,这就意味着,我已经仅凭一击分出了胜负。自那天夜里起,我便毫不客气地住进那家酒馆的二楼。尽管如此,那本该令人十分畏惧的“世人”却并没有对我施以任何伤害,而我也没有向“世人”做任何辩解。只要老板娘包容我,一切的一切都不成为问题。
我既像是这家店的顾客,又像是老板、跑腿的侍从,还有点像店家的亲戚。在旁人眼里,我理应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但“世人”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怪讶,店里的常客们一口一声“叶藏、叶藏”地唤我,对我非常友善,甚至请我喝酒。
慢慢地我对世人不再战战兢兢、小心提防,我渐渐觉得所谓“世间”也并非那么可怕了。换言之,先前我的那种畏惧感像是被一种所谓“科学迷信”吓到似的味道,好比担心春风里有成千上万百日咳的病菌,担心澡堂里有成千上万致人眼盲的病菌,担心理发店里有成千上万使人秃头的病菌,担心乡间的电车拉手吊环里蠕动着疥癣虫,担心生鱼片和烤得半熟的猪肉牛肉里必定寄生着绦虫的幼虫、肝蛭或其他什么的虫卵,还有,赤足走路玻璃碎片会从脚掌钻入身体,在体内四处窜动,戳破眼球使人失明……的确,以“科学”的角度来看,成千上万的细菌在空气中游曳或许确有其事,但我同时也开始明白:倘若完全抹杀其存在,它们便成为与我丝毫无涉、可以瞬间消逝得杳无踪迹的“科学幽灵”。吃饭时剩三粒饭在饭盒里,假使一千万人每天都吃剩三粒,便形同每日浪费掉好几袋大米;又假设一千万人每天都节省一张擤鼻涕纸巾,将汇聚成多少纸浆啊——诸如此类的所谓“科学统计”曾经害得我骇恐不安,每当饭盒中吃剩下一粒米,或是擤一次鼻涕,就感觉自己白白浪费了山一般的大米和湖一样的纸浆,这种错觉直令我心情沉重、苦恼不已,仿佛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大愆一样。然而这正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三粒米饭是不可能被汇集一起的,即使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题,这也属于最粗浅和低能的题目,就如同计算在黑灯瞎火的便所里人们踩空掉进粪坑的发生概率,或者乘客不小心跌进车门与月台缝隙中的发生概率一样,对这种事件盖然性进行概率统计简直是愚不可及,尽管它的确有可能发生,但真正跌落便所粪坑而致伤的事例却从未有听闻。但这种假设却被当作“科学事实”灌输进我的大脑,对此我信以为真,并自我震吓。这令我不禁同情起过去的自己,忍不住想笑,同时也使我开始渐渐了解世间的真面目了。
但对于人类,我依旧感到恐惧,与店里的客人见面,我必须先一口气喝下一杯才行,因为我眼前毕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尽管如此,我还是每晚都出现在店里,就像小孩子见到令他害怕的动物,反而会用手紧紧抓住一样,甚至借着酒醉,向店里的客人们吹嘘我并不高明的艺术论。
漫画家。唉,可惜我只是一个既无大悲也无大喜的无名漫画家。即使日后更大的悲哀紧随而来,我依然渴盼着此刻能放纵地尽享炽猛的巨大的欢乐,虽然内心如此焦灼,但眼下我的快乐却只是与客人说东扯西、谈鬼论禅,喝客人请我喝的酒。
来到京桥后,我已过了近一年如此无聊的生活。我的漫画也不再仅仅刊登于儿童杂志,而开始出现在车站小卖部出售的那些粗俗猥亵的杂志上。我以“上司几太”这个带有戏谑意味的笔名[11],画了一些龌龊的裸体画,还在当中插入《鲁拜集》[12]中的诗句。
啊,莫做无谓的祈祷,
抛开引人落泪之物,
快浮此一觞罢,唤醒甘芳的记忆,
莫再为那无果的忧烦而苦。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吓之辈,
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罪恶,
为了防备死者的复仇,
终日算计,不得安卧。
昨夜酣饮,我心欢愉,
今朝醒来,唯余凄凉。
怪哉,一夜之隔,
心的翻覆直是恁般幻变无常!
莫要当报应莫名地乱慌,
像远处传来太鼓的喧击,
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治罪,
众庶呀,还有何处可遁避?
说什么正义是人生的指针?
那么,猩血泛浸的战场,
无数暗杀者的刀锋上,
又是何种正义在栖荡?
何处听闻人生的真谛?
何处见过睿智的光赫?
美善、恐惧,便是聚散的浮世,
荏弱的人子哟,背负着不堪的重荷。
只因被播撒了奈何无计的情欲种子,
听到的只有善与恶、罪与罚的禁咒;
能做的只有无计奈何、踌躇彷徨,
只因没有被赐予摧抑它的力量和机筹。
你在何处为何徘徊游荡?
你为何故抨击、琢磨、反省?
嘿,莫非是空的绮梦、幻的影子?
嘿嘿,忘了饮酒,一切都是幻尘。
看啊,这浩然无涯的宇宙哟,
你我不过是漂浮其中的一粟。
争知这地球是为何自转?
自转公转反转又如何?随他去!
到处能触到至高的力量,
一切的国度、一切的民族,
到处能发现相同的人性,
难道唯有我是异端之徒?
世人呀想你们都误读了《圣经》,
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
说什么禁绝此身之乐,戒除美酒之欢,
够了,穆斯塔法,我已——深恶痛绝!
此时,却有一个女孩劝我戒酒。她对我说:
“这样不行啊,你每天从中午开始就喝得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馆对面那家香烟铺老板的女儿,年纪十七八,名叫由子,肤色雪白,长着一颗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总会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浮此禁觞千万钟,可以消沉那无常的记忆’,这是古代波斯一个诗人[13]说的。哎呀,不说这么复杂的。他还说过:‘清酒可以解昨日的后悔,明日的愁肠’,这你懂吗?”
“不懂。”
“臭丫头,当心我亲你哦。”
“那你亲啊。”
她毫不羞怯地噘起了下唇。
“你这笨丫头,有点贞操观念好不好……!”
但由子的神情里却分明荡漾着一股未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气息。
开年后某个严寒的夜晚,我喝得踉踉跄跄出去买烟,不小心跌进了香烟铺子前面的下水道窨井洞里。我连声叫着:“由子,救救我!”由子使劲将我拉上来,还替我包扎右手胳膊上的伤口。此时的她一笑也不笑,言辞恳切地说道:
“你喝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