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天以后,拍卖全部结束,共售出十五万法郎的物品。
债主分走了三分之二,其余部分则由玛格丽特的族人,即一位姐姐和一个小外甥继承。
当代理人写信告知她这位姐姐,她可以继承五万法郎的遗产时,她惊得瞠目结舌。
这位年轻的女子已有六七年没见过她这位妹妹了。因为有一天,她妹妹突然失踪了,自那以后,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她这位妹妹的任何消息。
这位姐姐匆忙赶到了巴黎,凡认识玛格丽特者不禁都大吃一惊,原来玛格丽特的这位唯一的继承人,竟是一位漂亮的乡下胖姑娘,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呢。
仅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发了财,尚不知这笔意外之财来自何处。
后来有人告诉我,她回到乡下后,很为她妹妹的死悲伤了一番。不过她刚刚以四厘五的利息把这笔钱存了起来,也算是对她这一悲痛的补偿吧。
巴黎原本就是各种流言蜚语聚散之地,像这类事情自然会到处传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便也开始被人们所淡忘,甚至我自己也已差不多忘记是怎么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的了。但就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个新情况,这使我了解了玛格丽特整个身世的详情,且十分感动,于是便产生了把这一故事写下来的冲动。现在,我就把它写出来。
家具卖空之后,仅三四天的时间,那所房子便准备出租了。这时,一天早晨,有人拉我的门铃。
我的仆人或者不如说我那位兼做仆人的看门人便去开门,他给我拿来一张名片,说交给他名片的人想要同我谈谈。
我看了名片一眼,只见上面写着:阿尔芒·杜瓦尔。
我在头脑里搜寻,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于是便想起是在《曼侬·莱斯柯》这本书的扉页上见过。
把这本书送给玛格丽特的这个人,见我干什么?我立即吩咐,请候见者进来。
我见到了一位金发青年,他身材高大,面色苍白,身穿一套旅行装,似乎已有几天没脱下来过,甚至到了巴黎之后也没把它刷一下,因为上面已满是灰尘。
杜瓦尔先生异常激动,且对这种情绪不加任何掩饰,眼含热泪,声音颤抖地对我说道:
“先生,请你原谅我的贸然来访以及衣冠不整,不过,这一点,除了我们年轻人不太注意礼节外,更主要的是,我急于想在今天见到你,甚至我把行李送到下榻的旅馆,却没进去歇一下,便急匆匆地赶到你这儿来了。尽管时间尚早,我还担心见不到你呢。”
我请杜瓦尔先生在炉火边坐下,他一边就座,一边从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把自己的脸捂了一会儿。
“你可能不明白,”他一边忧伤地叹了口气,一边继续说,“像我这样一个与你素昧平生的来访者,在这个时候,穿着这么一套服装,哭成这个样子,到你这儿来,向你相求何事。
“先生,我的来意很简单,是前来请你鼎力帮忙的。”
“请讲吧,先生,我愿为你效劳。”
“你参加过玛格丽特·戈蒂埃的拍卖会了吗?”
说完这句话,这个年轻人本已抑制住的感情又克制不住了,不得不用双手捂住眼睛。
“我这副模样,你一定会觉得很可笑,”他又补充说,“对此,我再次请你原谅,并请你相信,对于你耐心听我讲述的这种感情,我将永远铭感于心。”
“先生,”我对他说,“如果我能够为你聊尽绵薄之力,并且能够消减一些你的忧伤的话,那么就请你快些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一定会感到我是一个乐于为你效劳的人。”
杜瓦尔先生的痛苦实在令人同情,无论如何,我也要使他觉得我是个很随和的人。
他便对我说道:
“在玛格丽特的物品拍卖会上,你曾买下过什么东西吧?”
“是的,先生,买过一本书。”
“是《曼侬·莱斯柯》吗?”
“一点儿不错。”
“这本书还在吗?”
“在我的卧室里。”
听到我这样说,阿尔芒·杜瓦尔似乎卸下一块重石,立即向我致谢,好像我把那本书保存下来,就已经帮了他的大忙一般。
我当即起身走进卧室,把那本书拿出来并交给了他。
“正是它,”他一边盯着扉页上的题词一边说,然后又翻看着那本书,不住地说,“正是它。”
只见他眼睛里两颗大泪珠滴在了书本上。他立即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那么先生,你非常珍爱这本书吗?”他分明已不再企图掩饰自己曾经哭过,而且说这话时,又几乎落下泪来。
“先生,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这次登门造访,就是想请你把这本书转让给我。”
“请你原谅我的好奇,”我对他说,“那么,是你把这本书送给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吗?”
“正是。”
“这本书原是你的,先生,那么请你拿去吧,我很高兴能把原书奉还给你。”
“但是,”杜瓦尔先生颇带尴尬地说,“至少我应该把你买这本书的钱奉还给你。”
“请允许我把它送给你吧。在这样一次拍卖会上,一本书的价钱原本是无所谓的。再说,我也记不清花多少钱买的了。”
“你花一百法郎买的。”
“啊,不错,”这一次尴尬的却是我了,“你怎么知道的?”
“原因很简单,我原想到达巴黎时能及时参加玛格丽特物品拍卖会,但今天早晨我才赶到。我下定决心要得到她的一件遗物,便跑到拍卖估价人那儿,请他让我查阅一下所卖物品清单及买主的姓名。我看到这本书已经被你买下,因此便决意请你转让。不过,你花的价钱使我感到担心,我觉得你花这个价钱买下这本书,或许也是为了某种纪念。”
在说这些话时,很明显地可以看出,阿尔芒似乎很担心,怕我与玛格丽特的相识也同他和她的相识那样是同一原因。
为使他放心,我赶紧说道:
“我认识戈蒂埃小姐,只不过是曾经看见过她而已。她的去世,在我看来,就如同一个青年男子在见到他所乐于见到的漂亮姑娘辞世时的感觉一样。我原想在这次拍卖会上买下一件她的遗物,不知为什么,就顽固地为这本书一再抬价,竟然因此激怒了一位先生,他也狠命地加价要得到这本书,似乎要和我挑战似的。因此,先生,我再说一遍,这本书归你了,并再次请你收下它,而不要像我从拍卖人那里买到这本书时那样,再从我这里把它买去。此外,我还希望这本书能成为我们今后长久交往和亲密友情的信物。”
“好吧,先生,”阿尔芒一边伸手紧握住我的手一边说,“我收下这本书,对你的好意,今生今世,我将永志不忘。”
我非常想问一问阿尔芒有关玛格丽特的事,因为书上的题词,和这位年轻人专程远路而来,以及他急于得到这本书的心情,这一切都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然而我不敢向这位客人问及此事,生怕他以为我不接受他的钱乃是为了介入他的私事。
他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他问我说:
“你看过这本书了吗?”
“已经全部读完。”
“你对我写的那几句话有何想法?”
“我一眼便看出了,这位接受你赠书的可怜姑娘,在你的眼里是超凡脱俗的,因为我不认为你的题词只是一般的恭维。”
“先生,你说对了,这位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天使,喏,”他说,“请你看看这封信。”
说着他便递给我一页信纸,看样子似乎已经读过许多遍了。我打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亲爱的阿尔芒,你的来信已收到,你的心地依然是那么善良,对此,我应该感谢上帝。是的,我的朋友,我已染疾在身,而且是不治之症,然而你仍然一如既往,对我如此关怀,这大大减轻了我身受的痛苦。我将不久于人世,这是不容置疑的。不幸的是,我没福消受握一握你那双手。我刚刚收到这封为我写下的如此美好的信,如果说,有什么事物能医好我的病痛的话,那么,这封信上的语言就可以办到。我已无缘再见你一面了,因为我已是一个将死之人,数百里[1]的距离竟使我们天各一方。可怜的朋友!今日的玛格丽特已远非昔日的你那个玛格丽特了。以她目前这个样子,还是你不见她为好。你问我是否能原谅你,啊!朋友,我已从心底里原谅了你,因为从前你使我受的那些折磨,是你对我的爱的一种明证。我辗转病榻已经一个月了。我非常珍惜你对我的尊重,因此,我每天都写生活日记,从我们分离的那天起,而且将一直写下去,直到我无力执笔为止。
阿尔芒,如果你是真正地关心我,那么待你回来之后,便到朱丽·杜普拉那里去一趟,她会把这本日记交给你,你将在这本日记里找到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的原委,以及我自己的解释。朱丽待我很好,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起你,收到你的信时她也在旁边,读信的时候,我们俩都哭了。
如果我得不到你的消息,待你到达法国之后,她便负责把我的日记交给你。请不要为此向我表示感谢。每天能重温我一生中那唯一的最为温馨的时刻,对我有莫大的好处。如果你在读这本日记时,能对往昔的岁月有所谅解,那对我也将是一个永久的慰藉。
我本想给你留下点儿使你对我永久怀念的东西,但我家里的一切都被查封,现在我已一无所有了。
我的朋友,不知你是否能够理解?我即将撒手尘寰,在我的卧室里便能听到看守人走路的脚步声,那是债主们为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看守起来不被人拿走而派来的。即使我不死,也已无一余物了。毫无疑问,他们专等我死后进行拍卖了。
啊!人真是残酷无情!不,我说错了,应该说只有上帝才是无私无畏的。
那么,好吧,亲爱的心上人,你就来参加我的财产拍卖会吧,这样你就可以买下我的某种物品。因为如果我为你留下哪怕是一点点小东西,倘被别人知道后,他们便有可能控告你,说你侵占查封的财物。
人生是悲惨的,我就要离它而去了!
倘在死前能再见你一面,那真是上帝的慈悲!然而从各种迹象来看,我们是要永别了,我的朋友。请原谅我这封信不能写得更长一些,那些口称能治好我病的人,已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我这双手已无力再写下去了。
玛格丽特·戈蒂埃
确实如此,最后几个字几乎已无法辨认。
看罢,我便把信交给阿尔芒。无疑,在我读这封信时,他也像我一样,在心里又把它默诵了一遍,因为他一边接信一边对我说:
“谁能相信,像这样一封信,竟是出自一位靠人供养的姑娘之手呢!”
对旧情的怀念使他激动不已,只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信上的笔迹,便把它送到唇边吻了吻,随后又开口道:
“每当我想到她这样死去,而我竟不能再见她一面,而且也将永远见不到她时,每当我想到她对我比一位亲姐妹对我都好时,我便无法原谅自己让她这样死去。
“她人已经死了!死了!就这样心里想念着我,手上拿笔写着信,口中念着我的名字而死去,我亲爱又可怜的玛格丽特!”
在这一瞬间,阿尔芒让自己的思绪奔腾,泪流满面,随后便把手伸给我,一边继续说道:
“别人看到我为这样一个姑娘的死而如此悲痛,可能会觉得我有点儿孩子气,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从前使这位女性受过多少折磨,不了解我那时是多么残酷,也不了解她是何等善良,又是何等屈己待人。我原以为原谅她的应该是我,而现在我却觉得,我不配得到她的宽恕。啊!如果我能伏在她脚下大哭一场,哪怕是一小时,我宁可少活十年。”
如果不了解一个人的痛苦,而又想去安慰他,那实在是一件难事。然而我对眼前这位年轻人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他非常直率地向我坦陈心曲,倾诉自己的忧伤,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话对他可能不无作用,于是便对他说道:
“你有亲戚或者朋友吗?你应该振作起来,去看看他们,他们会给你一些慰藉的,至于我,我只能给你一些同情而已。”
“正是这样,”只见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这样说,随后便在我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我给你添麻烦了,这要请你原谅。我没有想到,我的痛苦原与你无甚瓜葛,也没有想到,对这件事,你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何兴趣,可我竟用它来打扰你的清静。”
“你误解了我这句话的意思了,我非常乐于帮助你,遗憾的是,解除你的忧伤,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如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或者我的友人们能排遣你的忧伤,总之不管在哪方面,只要你需要我,请你相信,能使你感到愉快将是一件令我十分快慰之事。”
“对不起,对不起,”他对我说,“人在痛苦之中,最易神经过敏,请让我再稍留几分钟,给我点儿擦眼泪的时间,以免让大街上的闲人看到这么大的一个人竟然哭哭啼啼,而当成玩意儿看。刚才你把这本书给了我,使我高兴之至,对这份情义,不知怎样报答才好。”
“那就请你把你的友情赐予我一点儿吧,”我对阿尔芒说,“把你之所以如此忧伤的原因讲给我听听,一个人把自己的伤心事讲了出来,便会得到些安慰的。”
“你说得对,但今天我需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即使对你讲了,也将是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东西,换个日子,我将把这件事情向你讲清楚,那时你就会看得出,我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如此怀念,是否有道理了,而现在,”他说着又最后擦了擦眼睛,又在镜子里照了一下,继续说道,“只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一个幼稚无知的笨蛋,并请你允许我再来拜访。”
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既善良又温和,我真想拥抱他。
而他呢,这时双眼又开始被泪水蒙住,待到他看到我已发觉之后,便赶紧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没有什么,”我对他说,“要有勇气。”
“再见了。”他这样说。
他尽最大的努力不使泪水再流下来,说罢便从我这儿逃了出去,因为那实在不能说是走出去的。
我撩起窗帘,目送他登上正在门外等着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刚一坐进车子,便见他泪流满面,用手帕捂住了脸。
注释:
[1]这里的“里”是古法里,一古法里约合四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