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上午 索尔兹伯里(2)
“我敢肯定老史蒂文斯先生对他的工作是非常擅长的,不过我向您保证,史蒂文斯先生,我也同样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我会记住以后用他的全称来称呼令尊的。现在,如果您没有别的事了,就请容许我告退了。”
在这次遭遇之后,肯顿小姐就不再试图把花往我的餐具室里送了,而且总的说来,我很高兴地观察到她的工作很快就步入了正轨。不仅如此,她显然是位对待工作非常严肃认真的女管家,而且年纪虽轻,却似乎毫不费力地就赢得了她属下各位员工的尊敬。
我还注意到,此后她的确开始以“史蒂文斯先生”来称呼家父。不过,我们在餐具室里的那段谈话过去两周以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藏书室里做着点什么,这时肯顿小姐走进来对我说:
“打搅您了,史蒂文斯先生。不过如果您在寻找您的簸箕的话,我看到它就在外面的门厅里呢。”
“您说什么,肯顿小姐?”
“您的簸箕,史蒂文斯先生。您把它放在外面了。要我替您把它拿进来吗?”
“肯顿小姐,我刚才并没有用过簸箕。”
“啊,呃,那就请您原谅吧,史蒂文斯先生。我想当然地以为刚才是您使用过簸箕,并且把它放在了门厅里。很抱歉平白打搅了您。”
她已经准备离开了,又在门口转过身来说:
“哦,史蒂文斯先生。我本想自己把它放归原位的,可是现在必须先上楼一趟。不知道能否请您记得把它还回去呢?”
“当然了,肯顿小姐。多谢您留心和提醒。”
“这是我应该做的,史蒂文斯先生。”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穿过门厅,开始上了主楼梯,然后我才朝门口走去。透过藏书室的两扇大门,可以一览无遗地将门厅和宅第的大门尽收眼底。肯顿小姐提到的那个簸箕就最为惹人注目地矗立在那空荡荡的、擦洗得光洁如镜的地板中央。
那是个虽说微不足道,但却令人恼火的疏失;那个簸箕不但从底层开向门厅的那五道房门那儿看去极为惹人注目,而且从楼梯和二楼的那几个露台上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穿过门厅,把那个碍眼的物事拿起来,而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次疏失的全部内涵:我突然想起,约莫半个钟头前,正是家父在擦洗门厅的地板来着。起先,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家父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不过我马上就提醒自己,这种小小不言的疏忽是每个人都难免偶尔会出现的,于是我的恼怒马上就转到了肯顿小姐头上,怪她居然如此毫无道理地小题大做。
然后,最多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正从厨房来到后廊上的时候,肯顿小姐从她的起坐间里出来,跟我说了一通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排练的话;大意是尽管她因为让我注意到我的下属所犯的错误而深感不安,不过她和我本来就是一个团队,不得不通力合作,所以她希望我如果注意到女员工出了什么差错,请我务必也像她那样直言相告。说完这番话后,她接着又指出,餐厅里有几件已经摆上餐桌的银餐具上有明显的擦拭剂的残留。有一把餐叉的齿尖简直就是黑色的。我谢了她,她就又退回到了自己的起坐间。当然,她根本就没有必要特地来提醒我,银器正是家父的主要职责所在,而且是他深感自豪的一项工作。
很有可能还有不少其他这类的事例,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在我记忆中,事态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高潮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阴沉的午后,当时我正在弹子房里护理达林顿勋爵的各种运动奖牌和奖杯。肯顿小姐走了进来,站在门口说:
“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注意到这门外有样东西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什么呢,肯顿小姐?”
“是爵爷的意思,要把楼梯平台上的那尊中国佬跟弹子房门外的这尊调换位置吗?”
“中国佬,肯顿小姐?”
“是的,史蒂文斯先生。原本一直摆在楼梯平台上的那尊中国佬的塑像,现在就在这扇门外面。”
“我恐怕,肯顿小姐,是您有点搞错了吧?”
“我不认为是我搞错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特别要求自己要熟悉府内所有物品的摆放位置。那尊中国佬,我猜想,是被某个人擦拭过以后摆错位置了。如果您不相信的话,史蒂文斯先生,也许您可以移步出来自己看一下。”
“肯顿小姐,我现在手头还有事。”
“可是,史蒂文斯先生,您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既然如此,我想还是请您移步出来亲自看一下。”
“肯顿小姐,我现在正忙着,过会儿我再处理这件事吧。说起来这也算不上什么急务。”
“如此说来,史蒂文斯先生,您是认可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弄错喽。”
“肯顿小姐,在我腾出手来处理这件事之前,我是不会贸然认可任何结论的。可是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事。”
我转身继续做我的事,可是肯顿小姐仍旧站在门口观察我。最后她又道:
“看得出来您手头的事很快就会做完了,史蒂文斯先生。我就在门外等您,等您一出来,这件事就可以最后定案了。”
“肯顿小姐,我想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是肯顿小姐已经离开了门口,而且果不其然,我在继续自己工作的时候,偶尔的脚步声以及其他的声响都会提醒我,她仍旧在门外等着。于是我就决定在弹子房里再多找些工作来做,寄希望于过一会儿以后她能意识到自己的位置是多么荒谬可笑,就此识时务地走开。然而,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已经把利用手边的工具能做的工作全都干完了,肯顿小姐却显然仍旧待在外面。我决定不再在这种幼稚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于是考虑通过法式落地窗脱身。然而天公不作美——说白了,放眼一望,外面就有好几个大水坑和一块块烂泥地——再者说,还得有人再重新回到弹子房,从里面把落地窗闩好。最后,我认定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其不意地冲出门去,怒气冲冲地大踏步离开。我于是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先来到一个最佳的位置,从那儿可以发动这样的一次急行军,我紧握自己的清洁工具,一鼓作气地冲出门去,还没等大吃一惊的肯顿小姐醒过神来,我已经沿着走廊迈出去好几步了。可是她很快就回过味儿来,眨眼工夫已经抢到我的前头,挡住了我的去路。
“史蒂文斯先生,这尊中国佬摆错了地方,您不会不同意吧?”
“肯顿小姐,我忙得很。我很奇怪您除了一整天都在走廊里站着,居然就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史蒂文斯先生,这尊中国佬摆放的位置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肯顿小姐,我想请您把嗓门压低一点。”
“我只是想请您,史蒂文斯先生,转过身去看一看那尊中国佬。”
“肯顿小姐,请您把嗓门压低点。如果下属们听到我们扯着嗓门争论中国佬是否摆错了地方,那成何体统?”
“事实是,史蒂文斯先生,府里所有的中国佬塑像都已经脏了有一段时间啦!而现在,居然又摆错了地方!”
“肯顿小姐,您实在是莫名其妙。现在能否请您行个好放我过去?”
“史蒂文斯先生,劳您驾看看您身后的那尊中国佬好吗?”
“如果这对您来说如此重要,肯顿小姐,我可以认可,我后面的那尊中国佬或许是摆错了地方。可我必须要说,我实在有些搞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对这些最微不足道的疏失如此地关切备至。”
“这些疏失本身或许微不足道,史蒂文斯先生,但您自己却要认识到那其中隐含的更重大的意义。”
“肯顿小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现在能否请您好心让我过去。”
“那事实就是,史蒂文斯先生,您交托给令尊的工作已经远非他这个年纪的人所能承担得了啦。”
“肯顿小姐,您显然并不清楚您暗示的是什么。”
“不管令尊曾有过怎样的辉煌,史蒂文斯先生,他现在的能力都已经严重衰退了。这就是您所谓的这些‘微不足道的疏失’所暗含的真正意义,而如果您对此掉以轻心,那么要不了多久,令尊就将铸成大错。”
“肯顿小姐,您这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出洋相。”
“我很抱歉,史蒂文斯先生,可我必须把话说完。我认为令尊身上的很多职责都该被卸下来了。比如说,不应该让他再继续端那些沉重的托盘了。他端着它们走进餐厅的时候,他那两只手抖得实在令人心惊。他迟早肯定会失手将托盘砸到某位夫人或是士绅的大腿上,就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不仅如此,史蒂文斯先生,这话我说出来很是冒昧,但我已经注意到了令尊的鼻子。”
“真的吗,肯顿小姐?”
“很遗憾是真的,史蒂文斯先生。前天傍晚,我眼看着令尊端着托盘脚步非常迟缓地朝餐厅走去,恐怕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鼻尖上拖着长长的一条鼻涕,就在那些汤碗上面摇摇欲坠。我恐怕这样的上菜方式是很难令人食欲大开的。”
不过这会子经过细想以后,我倒不能肯定肯顿小姐那天当真把话说得如此毫无顾忌了。在我们多年密切共事的过程中,我们诚然越来越坦诚地交换意见,可是眼下我正在回忆的那个午后尚属我们订交的初始阶段,我觉得即便是肯顿小姐也不会如此直言不讳的。我不敢肯定她当真会冒昧到说出像是“这些疏失本身或许微不足道,可你自己却要认识到那其中隐含的更重大的意义”这样的话来。事实上,经过一番仔细的回想以后,我感觉应该是达林顿勋爵亲自跟我说这番话的,那是我跟肯顿小姐在弹子房门外那番交锋过后的大约两个月后,爵爷将我叫进了他的书房。那时,家父的境况在他摔倒以后已经有了重大的变化。
书房的两扇大门正对着从主楼梯上下来的每个人。现在的书房门外放了一个陈设法拉戴先生各种小摆设的玻璃柜子,不过在达林顿勋爵的时代,那个位置一直都立着一个书架,专用来摆放卷帙浩繁的百科全书,包括一整套的《不列颠百科全书》。达林顿勋爵一个惯用的策略就是在我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装作在这个书架前检索百科全书各卷的书脊,有时候为了增加偶遇的效果,他还会真的从书架上抽出某一卷来,在我走完最后几级楼梯的时候佯装专心致志埋头阅读的样子。然后,在我从他身边走过以后,他才会说:“哦,史蒂文斯,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说完后,他就会漫步走回书房,表面上仍旧埋头于他拿在手里的那卷大书当中。达林顿勋爵在采取这种方式的时候,总是因为他要谈的事情让他感到有些为难,甚至在书房的门已经在他身后关好以后,他仍旧经常会站在窗户跟前,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一直做出查阅百科全书的样子。
我在这里顺带描述的这一事件,不过是众多事例当中的一桩,而这些事例无不鲜明地表现出达林顿勋爵那羞涩而又谦逊的天性。近些年来,有关爵爷本人以及他在诸多重大事件当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坊间出现了大量不实之词,有些口耳相传,有些则付诸笔墨;更有甚者,有些极端无知的报道居然指鹿为马,断言爵爷的行为是由自我中心,要不然就是傲慢自负所驱使的。请容我在此说上一句,再也没有比这种论调更加悖乎常理、罔顾事实的了。爵爷后来所坚守的那些公开立场是与他的本能和天性完全背道而驰的,而我敢断言,爵爷之所以能够勉为其难地克服他那远为恬淡退隐的一面,纯粹是出于深厚的道德责任感。无论近年来对达林顿勋爵的功过如何评说——如我之前所言,这其中的大部分纯粹是无稽之谈——我都该为爵爷说句公道话:他本质上是个真正的好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绅士,时至今日,我都为自己能将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为这样一个人服务上而深感自豪。
在我说起的那个特别的午后,爵爷的年纪应该还在五十四五岁上;不过据我的回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灰白,他那瘦高的身形已经出现了在他的晚年变得异常显著的驼背的迹象。他几乎是在说话时,眼睛才会从那卷百科全书上抬一抬:
“令尊身体感觉好些了吧,史蒂文斯?”
“我可以很高兴地说,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先生。”
“听到这个消息真让人高兴。非常高兴。”
“谢谢您,先生。”
“听我说,史蒂文斯,令尊那边有任何——呃——迹象没有?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令尊也许希望他的工作负担稍许减轻一些?撇开这次摔倒的事故不谈,我的意思是。”
“正如我所说的,先生,家父看来已经完全康复了,我相信他仍旧是个堪当重任之人。诚然,他最近在履行职责时确实出过一两个明显的差错,但在性质上无论如何都是微不足道的。”
“不过,我们谁都不希望任何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令尊不小心跌倒这类的意外。”
“那是自然,先生。”
“而且当然啦,这种意外既然会发生在草坪上,那也就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而且在任何时候。”
“是的,先生。”
“有可能发生在,比如说,令尊正在侍餐的晚宴当中。”
“是有可能,先生。”
“你听我说,史蒂文斯,不出半个月,那些代表当中的第一批就会来到这里了。”
“我们都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先生。”
“在那之后,这幢房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能产生非同小可的结果。”
“是的,先生。”
“我的意思是说非同小可的结果。对于欧洲的发展全局而言都是如此。只要看看将要出席的人员名单,我认为这么说一点都不算夸张。”
“是的,先生。”
“这种时候可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的确如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