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电影《告别有情天》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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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天——傍晚 索尔兹伯里(4)

毋庸讳言,家父对这位将军自然是憎恶已极;不过他同样也认识到雇主目前生意上的前景全系于此次乡宅宴会能否成功举办——预计将有十八位客人莅临,这样的规模可绝非是小事一桩。于是家父做出了这样的答复,大意是他由衷地感激他个人的情感深得主人的体恤,但他可以向西尔弗斯先生保证,举办乡宅宴会期间所提供的一切服务都将符合应有的水准。

结果,家父所承受的磨难甚至比原本的预期还要严酷得多。一则,家父原本或许还抱有一线期望,以为在亲自见到这位将军以后也许能心生些许尊敬或是同情,从而缓解他对此人怀有的憎恶之情,而事实证明,这根本就是毫无来由的一厢情愿。这位将军身材痴肥、相貌丑陋,其仪态举止毫无教养,言谈话语粗鲁不文,不论说到什么都往军事术语上硬套。尤有甚者,这位绅士的贴身男仆并没有随侍前来,因为平常伺候他的男仆不巧病倒了。这就带来了一个微妙的难题,因为另有一位客人也没有带他的贴身男仆,于是乎府上的管家将亲自担任哪位客人的贴身男仆,哪位客人的贴身男仆只能由府上的普通男仆临时充当就成了一个问题。家父因为体贴雇主的处境,当即主动接下了为将军做贴身男仆的差事,这么一来就不得不跟他厌恶的那个人亲密相处长达四天之久了。与此同时,那位将军因为浑然不知家父的感受,还利用一切机会大讲特讲他那丰功伟绩的从军历史——当然了,许多从过军的绅士都喜欢在房间里私底下面对贴身男仆大肆夸耀当年的神勇。然而家父居然一丝不漏地隐藏了自己的情感,完美无瑕地履行了他的专业职责,以至于将军在离别之际由衷地向约翰·西尔弗斯先生盛赞他的管家是何等优秀,并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以示谢意——家父毫不犹豫地请雇主将其捐献给了慈善机构。

通过从家父的职业生涯中援引的这两个实例——两者我都曾经过确证,相信其确凿无疑——我希望您会同意,家父不但是证实了,他几乎就是海斯协会所谓的“与其职位相称之高尚尊严”的化身。若是有人将这种时刻下的家父与某位即便拥有杰克·内伯斯那类最高等级花式技巧的管家做一番对比,我相信他或许就能够初步分辨得出“伟大的”管家与只不过颇有能力的管家之间的不同了。至此,我们或许也就更能够理解家父为什么那么喜欢在餐桌底下发现了一只老虎却丝毫都不惊惶失措的那个管家的故事了;那是因为他本能地知道在这个故事当中就隐含着“尊严”的真谛。言已至此,就容我这样地假定吧:“尊严”云云,其至关紧要的一点即在于一位管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其职业生命的能力。那些等而下之的管家只要稍遇刺激就会放弃其职业生命,回复原形。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身为管家就好比扮演某个哑剧里的角色;轻轻一推,稍一趔趄,那个假面就会跌落,露出底下的真身。伟大的管家之所以伟大,是由于他们能够化入他们的职业角色,并且是全身心地化入;他们绝不会为外部事件所动摇,不管这些事件是何等出人意料、令人恐慌或是惹人烦恼。他们呈现出的职业精神和专业风范就好比一位体面的绅士坚持穿着正式的套装:他绝不会容许自己因为宵小无赖的干扰或任何意外状况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他在,也只有在他主动要这样做时才会将正装脱下,而且也毫无例外地是在他完全独处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做。如我所言,这是关乎“尊严”的大计。

常听人说,真正的管家只存在于英国。在其他国家,无论实际上冠以什么样的头衔,有的只是男仆。我倒是认为此言不虚。欧陆民族无法造就管家,是因为他们从人种上说就不擅长克制情绪,极端的情绪自控是只有英国人才做得到的。欧陆民族——总的说来凯尔特人亦然,我想您无疑也会赞同——通常在情绪强烈的时刻难以自控,所以除非是在那种丝毫都不会有刺激和挑战的场合下,他们是无法保持其专业风范的。如果允许我再次沿用先前的那个比喻——请原谅我表述得如此粗俗——他们就像是一个受到一点最轻微的刺激就会把正装和衬衣一把扯下,尖声喊叫四处乱跑的人。一句话,“尊严”可不是这种人力所能及的。我们英国人在这方面比外国人具有重要的优势,也正是为此,当你想到某位伟大的管家时,他几乎理所当然地注定就是个英国人。

当然了,对此您也许会不以为然,就像当初开心惬意地围炉夜话时,每当我阐述这样的见解格雷厄姆先生都会进行反驳一样:就算是我所言非虚,你也只能在亲眼目睹他在严峻的考验下的所作所为之后才有定论。然而事实上,我们都会承认像马歇尔或者莱恩先生等人都在伟大的管家之列,而究其实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无法声称已经在这样的环境下考察过他们的实际作为。我不得不承认格雷厄姆先生的话自有其道理,但我只能这么说,当一个人在这个行业内干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后,他只需凭直觉就能判断出某个人职业素养的深浅,无须亲眼目睹他在压力下的表现。确实,一旦能有幸亲炙一位真正伟大的管家,你非但不会对其有所怀疑,一心只想要“考验”一下他的含金量,你反而会觉得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威信如此之高的人物会在任何情况下背弃其与生俱有的职业素养。事实上,多年前那个周日的午后,也正是这样的一种体悟,才能穿透酒精所造成的重度思维混沌,使得家父的那两位乘客陷入愧疚的沉默。面对这样的人物,就如同今天上午面对那最优美的英格兰风光一样:一见之下,你自然会知道你就站在了伟大的面前。

我知道,总会有人断言任何像我这样试图去对“伟大”条分缕析的行为都是徒劳。“有些人就是有,有些人就是没有,清楚明白,”格雷厄姆先生总会这么说。“除此以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责任去对抗失败主义的论调。对所有我们这样的从业者而言,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就更是一种职业责任了,唯其如此,我们每个人才可能为我们自己赢得“尊严”而更好地努力。

注释:

[1]索尔兹伯里(Salisbury),英国英格兰威尔特郡城市,位于埃文河与威利河交汇处,历史上一直是该郡的主要城市和英国圣公会大主教区中心,市中心有著名的索尔兹伯里大教堂。

[2]伯克郡(Berkshire),英格兰南部郡,位于伦敦西面,地处泰晤士河中游和其支流肯尼特河谷地,英国王室行宫温莎城堡和著名的伊顿公学都位于该郡。

[3]德比马赛(Derby),始于一七八〇年的英国传统马赛之一,每年六月在萨里郡的埃普瑟姆丘陵举行。

[4]奥尔肖特(Allshot)这个地名应系作者杜撰。

[5]合一米九〇点五。

[6]南非战争(South African War),又称布尔战争或英布战争,英国与南非布尔人之间的战争。布尔人是南非荷兰移民后裔,十九世纪中叶在南非建立德兰士瓦共和国和奥兰治自由邦,一八九九年十月英国发动战争,布尔人战败,一九〇二年媾和,德兰士瓦和奥兰治被英国吞并,一九一〇年并入英国自治领南非联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