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电影《告别有情天》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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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子:一九五六年七月 达林顿府(3)

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渐渐学会了对于我雇主的类似言语不再表示诧异,而且只要察觉到他声音中有这种揶揄打趣的语气,我就会还以恰如其分的微笑。话虽如此,我却又从来都不能肯定在这种场合之下我确切地应该做些什么。也许我应该开怀大笑;或者报以自己的看法。这后一种可能性这几个月来都快成了我的心病了,而且对此我仍旧还没拿定主意。因为在美国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一位雇员提供的良好的专业服务当中应该包括有令其雇主开怀解颐的玩笑和戏谑。“庄稼汉的纹章”酒馆的店主有一次说过,他要是个美国酒保的话才不会以那种友好然而永远谦恭有礼的方式跟我们聊天呢,相反,他会粗鲁地指责我们的恶习和缺点,直接骂我们酒鬼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名号,因为他的顾客就期望他如此扮演他的角色。我还记得几年前,作为贴身男仆陪侍雷金纳德·梅维斯爵士前往美国旅行的雷恩先生曾经说过,纽约的出租车司机惯常跟乘客说话的方式要是在伦敦重复一遍的话,结果即便是这个家伙不会被反剪着双臂扭送就近的警局,也八成会引发一场骚乱的。

如此说来,我的雇主极有可能满心期望我也能以相仿的方式去回应他善意的揶揄打趣了,我如果不予回应的话反而会被认为是一种疏忽和失职了。这一点,如我之前所说,简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但我又必须承认,我感觉这种揶揄打趣的事务并非我能以满腔的热情去履行的职责。在现如今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中,调整自己以适应那些传统上来说并非自己分内工作的职责,固然是非常好的;但是揶揄打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范畴的事情了。别的且不说,首先第一点,你怎么能确定,在某个特定的场合哪一种对于此类揶揄打趣的回应才是雇主所真正期待的呢?如果你贸然回出一句意在打趣的调侃,结果却发现完全驴唇不对马嘴,那种灾难性的后果简直想都不太敢想。

不过,不久前我倒是确实有一次鼓足勇气尝试了一下那种戏谑的回答方式。当时我正在早餐室里伺候法拉戴先生喝早上的咖啡,这时他对我道:

“我猜想今天早上那公鸡打鸣一样的声音应该不是你弄出来的吧,史蒂文斯?”

我意识到,我雇主指的是一对收废铜烂铁的吉卜赛夫妇一早从这儿经过时那惯常的吆喝声。碰巧,那天早上我也正在琢磨我的雇主是否期望我去回应他的揶揄打趣这个进退失据的难题,而且一直都很担心他会如何看待我对他意在逗乐的开场屡屡都毫无反应这个问题。因此我就开始思考该如何机智地应对;我的回答应该是在万一对情况做出了误判也仍旧是安全稳妥、不会造成丝毫冒犯才对。过了有一会儿,我才说:

“依我看,与其说是鸡打鸣,不如说是燕子叫,先生。从流浪迁徙的角度来看[3]。”说完后我继之以恰如其分的谦恭的微笑,以便以毫无歧义的方式表明我说的是句俏皮话,因为我可不希望法拉戴先生出于不必要的故作尊重而强忍住自发的笑意。

可是结果法拉戴先生却只是抬头看着我道:“你说什么,史蒂文斯?”

只有到了这时我才想到,我的俏皮话对于并不知道是吉卜赛人从我们这里经过的人来说,自然是不容易领会和理解的。到了这时,我就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将这场戏谑的逗趣继续下去了;事实上,我决定最好是就此打住,假装想起某件需要我马上去处理的急事,就此告退,留下我的雇主大惑不解地坐在原地。

对于要求我去履行的这么一桩实际上是全新的职责而言,这个开端实在是再令人气馁不过了;令人气馁的程度之深,使我必须承认,在这方面我再也没有进行过进一步的尝试。不过与此同时,我也无法逃避这样一种感觉,即法拉戴先生并不满意我对于他形形色色的揶揄打趣所做出的回应。确实,他近来甚至愈发频繁地坚持跟我逗乐打趣,应该就是加倍鼓励我以趣味相投的兴致予以积极的回应。可是即便如此,自打我那第一次说的关于吉卜赛人的俏皮话以来,我就再也没能当场就想出其他类似的俏皮话。

现如今,碰到类似的困难尤其会让人忧心忡忡,因为你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去跟同行们讨教以后再做决定了。在不久以前,如果你在工作上产生了任何类似职责不清的困扰,你都不会过于心焦,因为你知道,要不了多久,你的某位其见解颇受人尊重的同行就将陪同他的雇主前来做客,如此一来,你就有充裕的时间跟他讨教这个问题了。当然啦,在达林顿勋爵的时代,因为贵妇和士绅们经常一连多日在府里做客,你也很容易能跟随侍来访的同行们发展出一种相互理解的良好关系。确实,在那些繁忙的日子里,我们的仆役大厅里经常荟萃了一大批英格兰最优秀的专业同行,我们经常围坐在温暖的炉火旁边一直聊到深夜。而且不瞒你说,如果你在那样的任何一个夜晚走进我们的仆役大厅,你听到的将不只是各种闲言碎语和小道消息;你更有可能会见证我们针对占据了楼上我们雇主们全副精力的那些重大事件,或者报上刊载的那些重大新闻所展开的激烈辩论。当然了,正如来自各行各业的同行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惯常都会做的那样,你也会发现我们正在讨论我们这个职业的方方面面。有时候,我们中间自然也会产生严重的分歧,大家争得个面红耳赤,但更常见的是,那里充满了互敬互谅的友好气氛。如果我报出几位常客的姓名的话,也许可以使您对于那些夜晚的格调气氛具有更直观的概念;我们的常客中包括了像是詹姆斯·钱伯斯爵士的贴身管家哈里·格雷厄姆先生,以及悉尼·狄金森先生的贴身男仆约翰·唐纳兹先生这样的人物。也有很多或许没那么著名的同行,但他们现场那生动活泼的表现使得他们的每一次造访都令人难忘;比如说约翰·坎贝尔先生的贴身管家威尔金森先生就以善于模仿知名人士而大名鼎鼎;又如伊斯特利府的戴维森先生,他在为某一观点辩论时表现出来的澎湃激情有时真会让陌生人惊骇万分,而在其他时刻的表现则唯有最为讨人喜欢的单纯善良;再如约翰·亨利·彼得斯先生的贴身管家赫尔曼先生,他那过激的观点无论是谁听到都不可能处之淡然,但他那与众不同的纵情大笑以及约克郡人特有的魅力又使得他备受所有人的喜爱。这类人物真是不胜枚举。尽管我们在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上难免有些小小的分歧,但在当初那些岁月里,在我们这个行业当中是存在着一种真正的同志情谊的。打个比方说,我们本质上都是从同一块布料上剪下来的布头和布尾。可是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大为不同了,就算难得碰到某位雇员陪侍主人到我们这儿来做客,他也更像是个完全的陌生人,除了英式足球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而且宁肯去“庄稼汉的纹章”喝几杯,也不愿在仆役大厅里围坐着炉火消磨那个夜晚——而且照现如今的风尚,他可能更愿意光顾明星酒馆。

刚才我曾提到詹姆斯·钱伯斯爵士的贴身管家格雷厄姆先生。事实上,两个月前我就高兴地得知詹姆斯爵士要来达林顿府做客的消息。我期待这次来访,不仅是因为达林顿勋爵时代的客人们现在已经极为少见了——法拉戴先生交往的圈子自然是跟爵爷大为不同的——而且还因为我想当然地以为格雷厄姆先生也会像往常那样陪侍詹姆斯爵士一同前来,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就调侃打趣的这个问题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了。当我在詹姆斯爵士来访前一天才得知他将一个人过来的时候,我真是既诧异又失望。而且,在詹姆斯爵士逗留期间,我又获悉格雷厄姆先生已经不再为爵士服务了;事实上詹姆斯爵士已经根本就不再雇用任何一位全职的雇员了。我很想知道格雷厄姆先生的现状,因为我们之间虽然相知并不算深,至少在我们碰面的场合我们都一直相处甚欢。但结果我却没有碰到任何合适的机会能获知相关的信息。不得不说,我真是大失所望,因为我原本很希望能向他讨教一下调侃打趣的这个问题的。

不过,还是让我回到原来的话题吧。正如之前所说,昨天下午在法拉戴先生对我进行他的调侃打趣的过程中,我不得不站在客厅里度过那颇不自在的几分钟时间。我只能像往常一样以微笑来应答——至少借以表明我也在某种程度上以愉快的心情参与了他正在进行的打趣和调侃——一边等着看我的雇主是否会兑现有关我外出旅行的承诺。正如我所期盼的那样,他没经过多少耽搁就好意地照准了,不仅如此,法拉戴先生竟然还记得并重申了他之前“承担汽油的花费”的慷慨提议。

事已至此,我似乎也就再没什么理由不正式启动我前往西南诸郡的驾车出游计划了。我当然必须给肯顿小姐写封信告诉她我有可能从她那儿路过;我还需要安排好旅行中的穿着问题。我外出期间有关达林顿府里工作安排的其他各种问题也需要安排好。总之一句话,我已经找不到任何真正的理由不进行这次计划中的远行了。

注释:

[1]石黑一雄在一篇题为《撒切尔的伦敦与政治变革时代的艺术家角色》(Thatcher’s London and the role of the artist in a time of political change)的回忆性文章中称,莉诺·马歇尔太太(Mrs Lenore Marshall)是一九八二年冬他搬入的伦敦一幢维多利亚时代住宅的房东太太(“A few years later, following Lenore’s sudden death, I dedicated The Remains of the Day to her memory.”)。

[2]法语:躺椅,贵妃榻。

[3]一语双关,是以燕子的季节性移栖来喻指吉卜赛人的居无定所、四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