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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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尔马富埃尔特《散文与诗歌》

五十多年前,每逢星期天,有一个恩特雷里奥斯[1]青年总到我们家里来。他在书房那蓝光幽幽的煤气灯下,朗诵长长一大段诗句。那诗句老是没完没了;再说,又听不懂。我父母的这位朋友是个诗人,他心爱的主题往往是郊区的穷人。不过,那天晚上朗诵的诗不是他创作的,涉及的范围好像是整个宇宙似的,这些情况我要是说错了,倒也不奇怪:也许,不是星期天,而是一个星期六;电灯也已经取代了煤气灯。我可以肯定的是,突然一下子向我展示了这么多诗。直到那天晚上,对我来说,语言只是一种交流的手段,一种传递信号的日常机制。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给我们朗诵的阿尔马富埃尔特的诗歌向我显示,语言还可以是一种音乐,一种激情,一种梦想。豪斯曼[2]曾经写道,诗是我们的血肉能够体会到的东西。我第一次对这种奇特而又神妙的激情的体验应归功于阿尔马富埃尔特。后来,别的诗人以及其他的语种不是使他黯然失色,就是使他模糊不清了。雨果就被惠特曼抹去了光辉,而李利恩克龙[3]则让叶芝逼得不见了踪影。不过,在瓜达尔基维尔河[4]以及罗讷河沿岸一带,我依然记着阿尔马富埃尔特。

阿尔马富埃尔特的缺点是显而易见的,总近似于一种嘲讽;然而不容我们怀疑的是他诗中那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一向对这种内在才德的悖谬或问题感兴趣,尽管它有时候是用一种低俗的方式来打开路子的。在我至今尚未写过、以后也不打算写、然而却会以某种方式来为我辩护、哪怕是虚无缥缈或理想完美的那些作品里,会有一本题为《阿尔马富埃尔特的理论》的书。一份份留有昔日笔迹的草稿证明,从一九三二年起,这本假想中的书就对我登门拜访了。说起来,这本书大约有一百页上下,八开纸;但说得太多,可就夸夸其谈了。这本书究竟是否存在于由各种可能的事物构成的这个静止而奇特的世界,谁也不必计较。我现在要作出的结论可能等于让人记住,随着岁月的流逝,留下的是一本有分量的书。而且,它那种没有写就的书籍的状况反倒更为合适。作家的文字不如作家的思想会成为引人注意的主题,而作品的语言符号也不如作品的内涵会成为引人注意的主题。早在阿尔马富埃尔特总体理论之前,我就对佩德罗·博尼法西奥·帕拉西奥斯[5]作了一番独特的论述。他的理论(我急于想肯定这一点)可能与上述论述相去甚远。

帕拉西奥斯在其漫长的一生中,是一位纯洁无瑕得出了名的人。人的爱情和共同的幸福似乎激起他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怒,以一种轻蔑和严厉责备的形式表现出来。关于这一点,读者可以查询博纳斯特雷那部有争议的著作(《阿尔马富埃尔特》,一九二〇年),以及安东尼奥·埃雷罗初试锋芒的批驳(《阿尔马富埃尔特与索伊洛》,一九二〇年)。再说,阿尔马富埃尔特本人的论证比任何其他争论都更具价值。我们再来读一读他创作的题名为《在深渊》的第一部诗集的最后几段十行诗吧:

我就这么个条件,

你准会说我坏话;

因为你这一辈子,

得忍气吞声过活。

我是灵魂,是异象,

又是魔王的兄弟。

我像他一样威严,

又骂又吼耍脾气。

我头上重重坠下,

捞取功名的咒骂!

我是一片棕榈林,

栽在石灰乱石间。

骄傲之花盛开了,

人人赞羡的自豪!

我是射出的孢子,

在群星闪烁后面。

那针茅地的坏种,

和雄鹰并翅飞翔……

渴望阴影的阴影,

想当不朽的阴影。

每当我自己发笑,

别人想必也在笑。

要是谁驯服了马,

我不这么对自己坐骑。

空洞、贫瘠和僵硬,

全都是我的表现。

好比那寸草不长、

尘土飞扬的荒漠……

我是个死去的人,

谁也别以为我已没魂。

较之上引诗句所揭露的不幸更为重要的是勇敢地接受了这种不幸。别的作家(布瓦洛、克鲁泡特金、斯威夫特)了解围困帕拉西奥斯的那种孤独;然而,谁也没有像他那样,构思出一种有关挫败的总体主张,构思出一种辩护,一种神秘文学。我曾经指出过阿尔马富埃尔特孤独的要害,他很快就确切地知悉,失败并不是他的耻辱,而是所有人的本质命运的和最后的结局。他留下了这样的字句:“人类的幸福还没有纳入上帝的打算。”还有:“除了正义,你什么也别要求;不过,最好是什么也别要求。”再有:“鄙视一切,因为所有一切都有让人鄙视的原因。”[6]阿尔马富埃尔特彻底的悲观主义超出了《圣经·传道书》以及马可·奥勒留的范围。后两者也鄙弃世界,但是却赞美和尊重正直的人以及拥护上帝的人。但阿尔马富埃尔特却不是这样,对于他来说,才德是世间一切力量的一种不幸。

我唾弃幸福的人,唾弃权贵,

唾弃诚实的人、和睦的人,唾弃强者……

因为我想他们一准儿交上了好运,

就像随便哪个走运的赌鬼!

他的《传教士》就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斯宾诺莎谴责悔恨,斥之为可怜;阿尔马富埃尔特则视之为歉疚。他所谴责的是其中卖弄、傲慢的迁就以及人对人行使的肆无忌惮的“最后的审判”:

当那无可名状的上帝之子,

从各各他宽恕了那个恶徒,

他就在宇宙的脸庞啐上了

难以想象的最恶毒的辱骂!

下面两句诗,解释得就更加明白:

我并非能饶恕你的基督–上帝,

我是一个更好的基督,我说我爱你!

为了彻底表示同情,阿尔马富埃尔特可能曾经想像瞎子那样失去光明,像瘫子那样无用,甚至(为什么不呢?)像无耻之徒那样无耻。我们曾经说过,在他看来,失败乃是一切命运的终点。最受气的人是最高尚的人,最卑贱的人是最受尊敬的人,最猥琐的人,就更像这个确实没有道义的世界。他坦率地这么写道:

我敬重你,奴颜婢膝的天才,

你终于彻底地跌落!

你泥淖里的十字架不可赎回,

你深渊下的夜晚一片漆黑!

在该诗另一处地方,他是这么写杀人犯的:

你在哪儿隐藏你狼一般的心跳?

你在哪儿发泄你悲剧性的精力?

你策划着犯罪和抢夺,

我得打扮得像一名瞭望哨!

从他那首草拟或者预先展示了同样思想的诗《愿上帝拯救你》中,我引用最后几行诗句就行了:

我给日日夜夜受苦的人

(甚至在晚上睡眠的时候)

讲一点他们受苦受难的知识,

背上狂热的大十字架:

我向他低下脑袋,弯下膝盖,

我吻他的双脚,对他说:“愿上帝拯救你!”

黑色的基督,污秽的圣徒,骨子里的约伯,

痛苦的无耻杯盏!

阿尔马富埃尔特在相反的时代里想必能得到解脱。公元之初,在小亚细亚或者亚历山大港,他可能早就是一位异教创始人,一位神秘的舍身救世的梦想家,一个配制魔法方子的大师;在蛮荒盛年,他可能是一位牧羊人和武士的先知,一位安东尼奥·康塞莱罗[7],一位穆罕默德;而在文明盛世,他则早就曾经是一个巴特勒或者尼采了。命运为他提供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郊区,时间降到一八五四年至一九一七年,围绕着他的是土地、尘埃、小巷、木头农舍、委员会以及目不识丁的赖皮。他读得很少,又读得太多。据西普里亚诺·德·巴莱拉说,他经常读《圣经》的章节、国会的论辩和报刊社论。那个年代,南美洲只有教理问答,伴随着可称为一体、亦可称为三位一体的神灵,还有教会高官,以及正如毕希纳和斯宾塞所教导的那样,在永恒的时间里相互并合的盲目的原子所构成的黑色迷宫。此外,就没有其他选择了。阿尔马富埃尔特选择了后者。他是一个没有上帝也不怀希望的神秘主义者。正如萧伯纳所说,他蔑视天堂的诱惑,坦诚地认为幸福是不值得追求的。他的思想在他的作品里俯拾皆是。比如,他在这部《福音教义》里说:“人最完美的状态是不安的状态、渴望的状态以及永无休止的悲伤的状态。”

费德里科·德·奥尼斯[8](《西班牙与西班牙语美洲诗选》,一九三四年)说过,阿尔马富埃尔特的思想体系是世俗的。本篇序言却持相反意见。文章写得比他更漂亮、更出色、更永恒的阿根廷作家不止一位;然而,没有一个人在智识层面上比他更为复杂,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革新了伦理的主题。

这位阿根廷诗人是个手艺人,也可以说是个工匠。他的劳作是为了听从一种决定,而不是为了符合一种需要。相反,阿尔马富埃尔特是勃勃有生机的,萨缅托是这样,卢贡内斯有时候也是这样。他的短处是毫不掩饰、人所共知的;然而他的激情以及他的信心却挽救了他。

像一切有天赋的伟大诗人一样,他给我们留下了有待思索的差劲的诗句,但有时候也留下了优秀的诗篇。

阿尔马富埃尔特《散文与诗歌》,豪·路·博尔赫斯选编并作序,埃乌德巴出版社,《一个半世纪丛书》,一九六二年,布宜诺斯艾利斯

林一安 译

注释:

[1]阿根廷东部省份。

[2]Alfred Edward Housman(1859—1936),英国诗人。其抒情诗以朴实的文字表达了浪漫主义的悲观情绪。

[3]Detlev von Liliencron(1844—1909),德国诗人,诗集《列官驰马行及其他》成为抒情诗复兴的起点。

[4]西班牙的一条河。

[5]Pedro Bonifacio Palacios,即阿尔马富埃尔特。博尔赫斯此处指的是诗人早期理论。

[6]无独有偶,布莱克也曾经写道:“鄙视之于该受鄙视者,犹如空气之于禽鸟,海洋之于鱼类。”《天堂与地狱的婚姻》,1793年。——原注

[7]欧克利德斯·达·库尼亚(《腹地》,1902年)讲述道,北方“腹地农民”的先知康塞莱罗认为,才德“是浮华的一种高级反映,几乎是一种无情”。阿尔马富埃尔特很可能有此同感。在一场无望的战役的前夕,托·爱·劳伦斯(《智慧七柱》,第七十四节)告示阿拉伯人部落,要为失利或者失败准备复仇,这与阿尔马富埃尔特预想的倒如出一辙。——原注

[8]Federico de Onis(1885—1966),西班牙教授、文学评论家。曾创办《西班牙哲学杂志》、《现代西班牙文化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