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炉灶与火蜥蜴(5)
他躺在床上,按摩他的眼睛、眉毛、颈背。慢慢地按摩。他双手捂住眼睛,徐徐施加压力,仿佛要挤出记忆似的。突然间,知道在哪儿遇见米尔德里德这件事,变成了他毕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重要嘛。”她起床了,此刻在浴室内,他听到水流声和她发出的吞饮声。
“嗯,大概吧。”他说。
他试着计数她吞饮了几次,同时想到那两个抿唇叼烟、面如氧化锌的男子来急救的事,想到那只“电眼蛇”蜿蜒钻入一层又一层的黑夜、硬石和停滞不动的春水,他不由想大声问她,今晚你已吞了多少颗!安眠药!待会儿你还会不知不觉吞下多少?每个小时,持续吞服!或者也许不是今晚,明天晚上!而如今这种情况既已开始,今晚,或明晚,或任何一个晚上,我也将久久不眠。他又想到她躺在床上,那两名操作员站在她旁边,并非关切地俯身看,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双臂抱胸。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心想,要是她死了,他肯定不会哭。因为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报纸上的人物,然而他居然哭了起来,这一点突然显得那么的荒谬,他不是为死而哭,而是因为想到自己面对死亡居然不会哭,一个愚昧空虚的男人陪着一个愚昧空虚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蛇正使她更加空虚。
你怎会变得如此空虚?他纳闷。是谁把你掏空的?还有那天那朵可怕的花,蒲公英!它唤醒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不爱任何人!”为什么不爱?
唔,老实说,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有一面墙吗?事实上不只一面墙,是三面,目前为止!而且还很昂贵!还有住在那些墙壁里的叔姨堂表侄甥,那一群叽叽呱呱的树猿,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却说得很大声,很大声。打从头他就喜欢管他们叫做亲戚。“路易舅舅今天还好吗?”“谁?”“还有莫黛阿姨?”真的,他对米尔德里德最鲜明的记忆,是一个小女孩在一个没有树木的林子里(多古怪),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原本是树林的高原上迷途的小女孩(你可以感觉出树木的形状犹自林立四周),坐在“起居室”的中央。起居室,用这个名词来形容如今那个房间,委实妙极了。不管他几时进去,那三面墙壁总是在跟米尔德里德说话。
“非得有个做法才行!”
“对,非得有个做法!”
“噢,我们别杵在这儿空谈!”
“我们动手做!”
“我气得快吐了!”
这出戏到底在演什么?米尔德里德说不上来。谁在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也弄不清楚。他们打算做什么?唔,米尔德里德说,我们等着瞧瞧看。
他等着瞧瞧看。
一阵轰隆隆雷雨似的声音自电视墙涌出。音乐的巨大音量如炮火袭凌,震得他全身骨头几乎与筋腱分离;他感到下巴颤动,眼珠游离。他像遭到脑震荡。待一切结束,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绝壁扔出去,在一部离心机内旋转,接着飞下一片瀑布,往下坠落、坠落,落入空无、空无,而且始终——触不着——底,始终——触不着——底……而且坠落的速度太快,也触不着边缘……始终……触不着……任何东西。
雷声偃息。音乐停止。
“结束了。”米尔德里德说。
委实壮观。的确发生过什么事。尽管电视墙里的人们几乎没有动弹过,什么也没解决,你却觉得好像有人扭开了洗衣机,或是用一部巨大的吸尘器把你吸空了,你沉溺在音乐和完全的不和谐音内。他冒着汗走出房间,濒临瘫倒。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她的椅子上,人声又起。
“唔,这下子一切没事了。”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笃定。”一位“表亲”说。
“唉,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啊。”
“我?”
“你发怒了!”
“我何必发怒!”
“因为!”
“好极了,”蒙塔格喊道,“可是他们在生什么气?这些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那个女人又是谁?他们是夫妇?是离了婚,订了婚,还是什么?老天,没有一件事连贯得起来。”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呃,他们……他们吵架嘛,你知道。他们真的常吵架,你该听听。我想他们是夫妇。对,他们是夫妇。为什么问这个?”
还有,他们之间的隔阂如果不是这三面即将成为四面完成梦想的电视墙,那就是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一百英里的时速在城里风驰电掣,他对她扯着嗓门喊叫,她也扯着嗓门应对,两人都努力想听清楚对方的话,但是只听得到汽车的嘶吼。“起码减到最低速限!”他叫道。“什么?”她喊。“减到五十五英里,最低速限!”他吼道。“什么?”她尖声嚷着。“速度!”他吼道。于是她把速度增加到时速一百〇五英里,他透不过气来。
等他们跨下车,她耳朵里塞着海贝。
沉寂。只有风儿轻轻吹拂。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辗转。
他伸手扯出她耳中的音乐虫。“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微弱。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以电子技术塞在声光墙壁缝隙中的动物在说话,但是说的话并未穿透玻璃障碍物。他只能演哑剧,希望她会转过头来看他。隔着玻璃他俩触不着彼此。
“米尔德里德,你认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睡着了。
“隔壁的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你知道啊,那个高中女孩。她名叫克拉莉丝。”
“哦,认识。”他妻子说。
“我有几天没见到她——应该四天了。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一直想跟你谈她,奇怪。”
“哦,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
“我想你也知道。”
“她啊……”米尔德里德在漆黑的房中说。
“她怎么了?”蒙塔格问。
“我原想告诉你的。忘了,忘了。”
“那就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想她走了。”
“走了?”
“全家人搬走了。不过她永远走了,我想她死了。”
“你跟我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是同一个女孩,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轧过,四天前的事,我也不确定。但是我想她死了,反正那家人搬走了,我不清楚,但是我想她死了。”
“你并不确定!”
“不,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忘了。”
“四天前的事啊!”
“我完全忘了。”
“四天前。”他躺着,喃喃说。
他们躺在漆黑的房间里,两人都一动不动。“晚安。”她说。
他听到微微的窸窣声,她的手在动,电子耳机在枕头上像只觅猎的螳螂移动着。如今它又进入她的耳中,嗡嗡响着。
他聆听,他的妻子在轻声唱歌。
屋外,一个影子移动,秋风扬起又渐息。但是沉寂中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就像有东西吐气在窗户上。就像发着冷冷青光的烟雾袅袅上升,像一片巨大的十月落叶被风吹过草坪,消失。
“猎犬。”他心想。今晚它在外面,此刻就在外面。要是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打开窗户。
翌晨,他发寒又发烧。
“你不可能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烧得受不了,闭上眼睛。“是病了。”
“可昨晚你还好好的。”
“不,昨晚我就不舒服了。”他听到“亲戚们”在电视间里喊叫。
米尔德里德窥探地站在他床边。他感觉到她站在那儿,没睁开眼也看得见她,她的头发被化学药品烫成脆脆的干草状,她的眼睛像是患了白内障似的看不见,但是瞳孔深处却带着怀疑,她红红的嘴噘着,身子因为节食而瘦得像只觅猎的螳螂,肌肤宛如苍白的腌肉。他记得的她就是这副模样。
“麻烦替我拿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好吧?”
“你得起床啊,”她说,“中午了,你已经比平常多睡了五个小时。”
“麻烦你把电视间关掉行不行?”他问。
“那是我的家人。”
“麻烦你顾念一个病人把它关掉行不行?”
“我去把它关小声点儿。”
她走出房间,并未对电视墙做任何处理,又回来了。“这样好些了吧?”
“谢了。”
“现在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司匹林呢?”
“你以前从没生过病。”她又走开了。
“唔,我现在病了。今晚我不去上班了,替我打个电话给比提。”
“昨晚你的举止好奇怪。”她哼着曲子回来。
“阿司匹林呢?”他看看她递给他的水杯。
“哦。”她又走向浴室。“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一场火,没什么。”
“我昨晚很愉快。”她在浴室里说。
“怎么说?”
“电视间啊。”
“演了什么?”
“节目啊。”
“什么节目?”
“前所未有的好节目。”
“谁演的?”
“哦,你知道的,那一群啊。”
“对,那一群,那一群,那一群。”他按压眼窝内的胀痛处,突然间,煤油的气味令他呕吐。
米尔德里德哼唱着走进来。她错愕,“你怎么会这样?”
他惶恐地望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太婆跟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好地毯是可以洗的。”她取了块抹布清理秽物,“我昨晚去了海伦家。”
“你就不能在自己的电视间看节目?”
“当然可以,不过串串门也很好啊。”
她走出去,进了电视间。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喊道。
她回到房中,唱着歌,轻轻弹着指头。
“你不问我昨晚的事?”他说。
“昨晚怎么了?”
“我们烧了上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还有呢?”
电视间内声音震响。
“我们烧了但丁,还有斯威夫特[5],和马可·奥勒留[6]。”
“他不是欧洲人吗?”
“大概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把弄电话,“你并不要我打电话给比提队长吧?”
“你一定要打!”
“别吼!”
“我没吼。”他突然从床上坐起身子,气得面红发抖。电视间在灼热的空气中震响。“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告诉他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心想。一个孩子装病,不敢打电话,因为只要谈上片刻,结果就会是:“是,队长,我已经觉得好多了。今晚十点我会到队上。”
“你没有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塔格倒回床上。他探手到枕头下,那本藏起的书还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要是,呃,我辞去工作一阵子,如何?”
“你要舍弃一切?工作了这么多年,就为了一个晚上,为了一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该看看她的样子,米尔德里德!”
“她对我而言毫不重要;她本来就不该藏书。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她早该知道的。我憎恨她。她弄得你心神不宁,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完了,没有房子,没有工作,什么也没了。”
“你不在场,你不明白,”他说,“书本里面一定有什么,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才会使得一个女人情愿与屋子俱焚。书本里头一定有什么。人不会平白无故情愿这么做。”
“她头脑简单。”
“她跟你我一样明理善察,或许更有甚之,而我们烧死了她。”
“这是桥下有水,必然的事啊。”
“不,不是水,是火。你有没有见过烧毁的屋子?它会持续闷烧好些天。噢,这场火会一辈子纠缠我。天!我整夜在脑海中想扑灭它,我想得快疯了。”
“这种事,你早在当上消防员之前就该想到了。”
“想!”他说,“我哪有选择?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消防员,我做梦都在追随他们。”
电视间里播放着一支舞曲。
“今天是你轮早班的日子,”米尔德里德说,“两个小时之前你就该上班去了,我这才注意到。”
“问题不仅是死了个女人,”蒙塔格说,“昨晚我想到这十年来我烧过的那些煤油,还有那些书。我这才头一回意识到每一本书背后都有一个人,一个构想出那些书的人,要把那些字句著书成文,得花上很长的时间,而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他跨下床。
“人也许得花上一辈子来观察世间和人生,写出他的想法,可我一出现,轰,一切全没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什么也没做。”
“别烦你!行啊,可我怎能不烦我自己?我们需要烦心。我们需要偶尔真正烦心一下。你多久没有真正烦心过了?为某件重要的事,真实的事?”
说完,他戛然缄口,因为他记起了上星期的事,那两颗苍白的宝石盯着天花板,还有那根有只探索的眼睛的吸管,以及那两个说话时香烟在嘴里蠕动、面孔市侩的男子。但那是另一个米尔德里德,那是深藏在这个米尔德里德内心里的另一个米尔德里德,而且非常烦乱,烦乱极了,因而两个米尔德里德始终素不相识。他转过身去。
米尔德里德说:“呃,这下子你惨了。屋子前面,瞧瞧谁来了。”
“我不在乎。”
“有辆凤凰车刚停下来,一个穿黑衬衫,袖臂上绣着一条橘红色火蛇的男人正走上步道。”
“比提队长?”他说。
“比提队长。”
蒙塔格没有动弹,就那么兀立凝视他面前墙壁的一片冰冷刷白。
“去让他进来,麻烦你告诉他我病了。”
“你自己告诉他!”她左跑几步,右跑几步,继而停下来,睁大了眼睛,前门对讲机在唤她的名字,轻轻地,轻轻地说: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蒙塔格太太,蒙塔格太太,有人来了。声音渐消。
蒙塔格确定那本书藏妥在枕头后面,然后才慢吞吞回到床上,把被单盖住膝盖和胸口,半坐着,过了一会儿,米尔德里德才动弹,走出房间,接着比提队长晃悠悠走了进来,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关上‘亲戚’。”比提说着环视四周的每一样东西,除了蒙塔格和他的妻子。
这一回,米尔德里德快步跑开。客厅里的吵闹声戛然静止。
比提队长坐到最舒适的一张椅子上,红润的脸孔带着一种安闲的神情。他好整以暇地取出烟丝,然后点燃他的铜质烟斗,吐出一大团烟云。“只是想过来瞧瞧病人的情形。”
“你怎么猜着的?”
比提咧开他特有的微笑,露出一口糖果似的粉红色牙龈和糖果似的细小白牙。“我是老经验。你正打算打电话请假。”
蒙塔格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