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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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暗起风云仍叱咤

孔尚宫脸色虽平静,可我知道,她的呼吸几乎都屏住了,眼神之中有急切之色,尚宫手记这样东西,历经了十几代尚宫的心血而成,全是宫内制物的窍门,其实宫里的手艺人和民间的一样,都不愿意自己的独门秘方外传,留传下去的唯一办法,只有记在手记之上,等自己终于不在这个位置了,没有人能威胁到自己的时候,才遗留给下任尚宫。

如果没有这本手记,等于尚宫没有独立于人前的资本,孔尚宫的位置随时能被人代替,倘若下面哪一位得了宫里贵人的赏识,把她赶下了马,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既成了皇上的女人,尚宫之位便与我无缘,更让孔尚宫心中有了希望,只要她心中有了希望,就能任我予求!

我一笑问她:“听说孔尚宫这几次派了尚膳房特地制了宁气养神的汤药去长信宫,我这里倒有几方手记上记着的好方子,不如我写了出来,助孔尚宫一臂之力?”

孔尚宫神情未测的望着我,继而一笑:“娘娘真是好心,尚记得旧人?”

我叹道:“她原也帮过我的,帮过我的人我总是茗记于心的。”

屋内飘着茶叶的香味,孔尚宫在茶香之中沉默良久,轻声道:“那奴婢就帮娘娘完成这个心愿?”

我一笑,将茶杯盖盖上,轻脆悦耳的撞击声在小小的空间回想:“本妃自然会记着你这份恩情的。”

孔尚宫起身恭敬的向我行礼,告辞。

看来今晚又是一轮好月,宫里头的那位旧人听说整日在宫内拜佛理禅,不知道佛声喏唱能否平息她的心境?

夜晚,果然有一轮好月,如银盘般把皇宫内琉璃瓦遍撒清辉,我穿了一套宫女服,手里提了尚膳房专为太后准备的药汤,走在长信宫的雕凤石板阶梯上,沿级而上,由于手持了尚宫局的腰牌,每到这个时候,都有尚宫局的人给太后送汤水,所以,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别人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旁人躲避唯恐不及的长信宫,居然还有人敢来。

而来的,却是以凉薄而闻名的前任尚宫宁雨柔。

借着这褒汤水有特别的饮法,这才请得前来领路的宫女让我面见太后。

长信宫还是老样子,红墙碧瓦,红木雕窗,永远不见些微的残破露出来,各厅插的,永远是最新鲜的长枝玉兰,横栏之上依旧纤尘不染,宣和帝把他的母后照顾得很好,由于新帝生母已逝,太后并未削夺封号,她依旧是太后,但权势却不可同日而语,让她折断了羽翼,成为后宫之中一位得享高位与荣华富贵的平凡妇人。

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禅堂,看来是由原来的单调的木鱼声从禅堂里传了出来,领路的宫女弯腰退了下去。

香烛的味道从门缝间传了出来,浓郁不散,却不攻眼鼻,熏之让人衣染浓香,闻之让人有通体舒适之感,尚宫局按照宣和帝的吩咐,并不因政变而有丝毫的怠慢,连檀香都是用最好的提供给长信宫。

我推门步入佛堂,迎面站立的观音娘娘含笑拈一枝柳枝。

头发半白的老妇背对着我,虽穿着锦绣绫罗,却屈腿而坐在圃团之上,轻轻的敲打着面前的木鱼,仿佛不闻周身之事,我吃一惊,太后不过半百,几日之前还是满头青丝,如今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吗?

都说宫内寂寞,红颜转逝老,失败了,便会荣华转瞬空。

我把食盒放在地上,轻声道:“太后娘娘,该饮了。”

太后听见人声,止了木鱼之声,道:“又到了饮汤的时间了吗?你们司膳房的宁神汤配得倒越来越好了,哀家每晚如不饮此汤,倒无法入眠了。”

我轻声恭敬的道:“太后娘娘,这次送的是孔尚宫特地为您配制的治疗心悸的汤。”

她听了缓缓的从圃团上站起。

我快走几步,将她扶了起身,她忽然抬起眼皮,双目如电的扫了我一眼,道:“怎么敢劳烦娘娘前来侍候?”

听了此话,我心中暗喜,她终没有磨灭斗志,一个丧失斗志的老妇不会如此警觉,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轻呼了一声,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太后娘娘,奴婢……”

她松了我的手腕,不经意的朝手腕红肿之处望了一下,道:“既然来了,哀家这里备多了一个碗,不如陪哀家饮一碗宁神汤?”

我口称不敢,慢慢的把她扶到檀桌前坐下。

我把食盒拿起,揭开盒子,放到檀桌之上,又从食盒里取出汤盅呈在桌上,从食柜里拿出青瓷花碗,慢慢的舀出清汤,给她呈上。

我知道太后对我心存疑惑,在宫中她身边参与此事的人全都被新帝屠戮干净,她的母族虽势力庞大,却被新帝斩断宫内外的消息,远水解救不了近火,她需要我,但因为新帝唯一留下的,只有我,但这一点,却不得不让她对我产生怀疑。

我先饮了一口试过了,她才慢慢的自己用银勺舀了汤,放之入口,她微闭了双眼品了品汤味,才道:“你今儿既来了,必是有求于哀家,哀家自身尚且难保,难得还有旧人记得哀家,说罢,你想求什么?”

我面容微戚,跪下道:“太后娘娘日前一向对奴婢照拂有加,奴婢记得太后一向有心悸的毛病,奴婢尚是尚宫之时,记得有一个方子,是专治心悸的,原本那时就呈给太后的,但诸事突发,奴婢来不及把方子给太后娘娘,奴婢近日想起每年这个季节,太后的心悸之病必然频发,所以冒险换了身衣服,带了褒好的汤药,来看望太后。”

那瓦罐装好的药汤放在紫檀制成的食案之上,这褒汤用足了材料,也花了我不少的心思,在尚宫局已多年,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所制物品送给谁,也不管我与之有多大的仇怨,但制的东西勿必一定要尽善尽美,不留一丝瑕疵,因为我知道,在这里我所凭借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这身手艺罢了,不能让人寻出半点错处,相互争斗的是宫里的人,而不是物件儿。

太后轻叹道:“这些天,尚宫局没有你做出来的物件儿,哀家没了你的服侍,倒的确有些不习惯了,你最紧要的,是一双手,可千万别让人把这双手给废了。”

她说完,又用羹匙舀起一勺汤饮了下去,她脸上虽不表现出任何表情,但我知道,她很满意这罐药汤,而且她也注意到了我手腕有伤,但这些不可能打动得了她,她雌居后宫多年,无数妃嫔用尽了手段想巴结上她,她什么没见过?

我不敢露出些微不平之色,只勉强的道:“太后娘娘,奴婢命贱,就算奴婢这双手被人废了,只因为天命难为。”

当的一声,羹匙被扔进了青花瓷碗里,金黄色的药汤被溅出碗外,她随手把药汤丢到了案几之上,冷冷的道:“既是天命,你来做何?”

我急忙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顾不得膝盖撞在硬木地板上阵阵发痛,磕头道:“太后娘娘,奴婢的愚钝,奴婢说错了话,太后您的身子金贵,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檀香的余味在我的鼻端冉冉飘过,眼角余光到处,我望见了她锦缎山形斜纹长袍的一角,太后娘娘出身娇贵,从小没用过棉布做的东西,在我任尚宫期间,推求出新,研究出了这种素织蚕丝锦缎,未染色的蚕丝织就出天然的花纹,或明或暗,也曾让太后喜不自禁,但我知道,宫里的人见的稀罕物多,一旦有了新的物件,这种东西便会丢到脑后,但太后依旧穿了它,因为它柔软舒适,却不起皱,或者,我明白贵不在多的道理,叫人织出一匹布之后,独为太后制成两套衣衫,便把千幸万苦叫人做出来的织机砸了,从此尚宫局不再织此素纹织锦,太后穿上这样的衣服,心中又怎么会不高兴,旁的妃嫔又怎么会不心生羡慕?

高高在上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而我,则迎合了这种感觉。

而所有的制作方法,都在那本尚宫手记之上,都在我的脑里,只有我,才能让它重现天日。

所以,孔文雨才对它思之若吉。

而我,只望太后能记得些微我的好。

青玉云纹灯的倒影映在地板之上,被烛火摇曳得来回晃动,太后微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我忙起了身,不敢去揉撞得生疼的膝盖,紧走几步,来到太后身边:“太后娘娘,奴婢再帮你添点?”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手持长把羹缓缓的再给她装上一碗,今日因为假扮成尚宫局宫女,我梳了一个式样简单的垂螺髻,脑后特意插上点翠玉钗,后有浅绿流苏垂了下来,刚好挡住脑后的伤处,我手持长羹之时扯动了头皮,撞破之处未好,让我的头抽痛了一下,手一抖,那药汤便撒了一些出来,我微皱了一下眉头,却仿若无事般稳定了手,给太后装上了药汤。

太后端了药汤,轻饮一口,望了一眼我的头饰,随口道:“原本你做尚宫之时,对自身也好,对所制物品也好,皆一丝不苟,今儿虽装扮成宫女来见我,也不该胡乱打扮,惹人注意,梳的既是垂螺髻,就不该插了点翠,免得遭人话柄。”

我微弯了腰,道:“只因夜深人静,又惦记着赶了时辰来见太后,因而拿错了玉钗,想不到太后娘娘目光如注……”

太后微微一笑,便再没有说什么。

当我走出长信宫时,更漏刚刚好响了三次,回头而望,蹲在檐角上的吉兽映着半边明月,宁致静雅。

我拔下头顶的玉钗,微微的笑了,她既然已查觉了我头上的异样,那么,她自会派人去调查为何我会这样,她将会知道,新帝对我并不好,他每一样的折磨侮辱,都会辗转让她知道,那么,她会利用这一点么?我能再一次取得她的信任吗?

新帝能斩断太后娘娘宫内外的消息,但我相信,他斩不断她在宫内的关系网,因为他只愿意小规模的清洗长信宫,可其它宫内太后隐藏的宫人,将继续为她效命,我太清楚太后的手段了,凡为她效命者,又何尝没有一两样把柄被她捏在手里,让人不得不誓死而忠,新帝一时慈仁,留下的,将是无穷的隐患。

他又哪里知道,我连他带给我的折磨侮辱都善加利用?

希望这支插得并不合适的玉钗,能带给我好运。

悄悄的回到若兰轩,正要从角门走入,却见素洁送一名小太监出来,我看得清楚,却是康大为身边的传唤小太监,我吃了一惊,忙缩到墙角,等他走远了,才悄悄的走进角门,一进院子,却见素洁急得来回踱步:“娘娘去了哪里,如果让皇上知道……”

素环却不理她,只冷冷的道:“娘娘去了哪里,岂是我们应该理的?”

素洁气道:“我知道,你早就塞了银子给总管了,想调去昭纯宫了,难为娘娘……”

素环淡淡的道:“宫内的人哪一位不想往高处走,我若到了昭纯宫,说不定娘娘更喜欢!”

我心中暗暗称赞,素环深知在宫中生存的道理,她说得不错,人往高处走,只有到了高处,才能尽可能的提高自己的利用价值,也许,我应该想办法让她完成这个心愿?

我弄出些微声响,走进了院子里,只作不知道她们的争吵,道:“今儿晚上没人来过吧?”

素洁走过来扶住我,道:“娘娘,急死奴婢了,刚刚康总管身边的小顺子送了伤药过来,说是皇上吩咐的,叫娘娘洗了头用热水调了,涂在伤处,很快就好。”

想起前几天师媛媛在花园摘花,被花刺刺伤了手指,刚好让皇上看见,就叫了御医前去相看,闹得几乎人尽皆知,而我,却只能叫一个小太监偷偷的拿了药来,他是怕我死在兰若轩,失去了潜在价值吧?

药膏透明芳香,装在一个小小的兰花景泰蓝嵌镶的圆铁盒子里,铁盒子不知是前面哪一任尚宫制出来的,手工精致,式样我倒从未见过,想来皇宫里的好东西就算我曾身为尚宫,也有不尽知道的。

素洁素环帮我洗了头,又洗出不少血水,看得素洁眼中有泪,而素环则神色淡淡的,仿若未见,用药膏涂上之后,血倒马上止住了。

用了这种清清凉凉的药膏,自受伤之后那一阵阵抽风似的头痛倒止住了,让我睡了一个好觉。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常半夜拜访在长信宫吃斋礼佛的太后娘娘,在孔文雨的配合下,经常给她带一些适用的好东西过去,孔文雨见我不论制衫还是配汤的点子层出不穷,心中越发的艳羡,更不敢驳我的要求,尽心尽力的办了给我,让我给太后娘娘带了过去,我与太后都没有提起我在新帝那里受的委屈,但她对我的态度却略有和缓,我想,这就是一个极大的进步。

本朝自很久以前就废止了妃嫔每日向皇后请安的制度,改为一个月宫内妃嫔相聚一次,其它的妃嫔见时皇后掌控后宫,权势日盛,便时不时的在她那里走动走动,我却一次都没去过,除非传召,又或是例行的请安,我才会出现在时皇后的昭纯宫。

我想,我做的一切,想必皆已传到太后的耳内罢?

新帝虽已登基,二皇子被封为信王,谴往封地,但依旧得到各藩王的支持,新帝想来为求个好名声,并未采取行动,想来朝政被太后一党把持多年,一时之间,他没有办法下手惩治吧?

看似平静的朝廷,并未象前朝武帝初登帝位之时大开杀戒,但暗地里的风起云涌只怕是更为剧烈。

这几日风清云爽,头上的伤口也渐渐的好了,想到自己的目标一步步的接近,未免心情大好,自上次侍寝之后,夏候辰便没有再传唤,想来他把心中的怒气宣泄了之后,便不再把我记在心上,我自是乐见其成,按照计划的发展,最多一两个月,我便会找到另外一条出路。

我懒懒的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云锦青帐,玉色帐钩被晨风一吹,下垂的翡翠珠子便敲得叮当作响,有如玉珠落盘。

窗外尚有明月西斜。

素洁脚步轻缓的走了进来,弯了腰,在帐前轻声唤道:“娘娘,起了罢?”

我缓缓的坐起了身,问道:“今日是向皇后请安的日子?”

素洁点了点头:“娘娘每到这个日子便四更天开始打扮了,今儿个可有些晚了。”

我揭了青帐懒懒起身,道:“不晚,我总归落不成最后一个。”

每次宫内妃嫔在昭纯宫相聚,师媛媛总是最后一位,早惹得众妃嫔不满,她却依然故我,着实让我佩服。

“娘娘,今日梳个反绾髻罢,衬上尚宫局送来的紫玉攒金凤钗,再穿上那件荷花渐次而开的百罗绣裙,既显了娘娘的美态,又不会太过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