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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巴黎的教堂

废弃教堂的顶部

巴黎遍地都是博物馆。

巴黎是首都,自然有大量的法国国家博物馆。可一到门口,我们就捂着钱包愣了一愣。因为,对穷人来说,它们和美国的国家博物馆有一个性质严重的不同。那就是,它们都收取大致四十到六十法郎的门票。

提起门票,就会想起“滥收费”。这是一个经典的中国话题。一个博物馆,假如从五角人民币的门票,摇身一变,就成了二十五元。那么,刨去物价指数,收费是否合理的疑问还是马上就会冒出来。于是,博物馆会出来解释:这个博物馆的维护费用是一笔天文数字。每年门票收入只占其中百分之一。大家想想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可是,收费一涨再涨,“滥收费”的问题还是会被一再提出。

难道美国就不收费吗?只能说,美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比较刻板。它的收费是以博物馆的性质决定的。

美国的国家博物馆不收费。它的理由是这样的:老百姓交税,国家就必须免费提供公共设施。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至于博物馆的维修费用,美国概念是,博物馆会广开财路,寻求捐款。至于参观的平民,大家在政府收税的时候,已经交过这部分钱了。所以,在华盛顿,游客可以尽享国家级收藏,游走于艺术、自然、历史、航天等等巨型博物馆,不掏一分钱。至于那些从来没有在这里交过税的外国游客,也就都权当客人顺便招待了。

巴黎一个已废弃的教堂

还有许多私人博物馆,美国人承认它是一种经营性的商业行为,所以,就遵从商业规律。其收费标准是在“不把参观者吓走”和“有利可图”之间平衡。这样的门票再高,似乎也不存在“滥”的问题。而是像买商品,市场调节,买卖公平。至于一些私人基金会的博物馆,如著名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等等,只收取赞助和捐款,而不强行收取门票。博物馆只给你一个建议性的赞助金额。所以,在美国,是以不同的原则处理不同性质的博物馆收费。桥归桥,路归路,各行其道。大家从来不认为滥收费是一个有必要讨论的“问题”。

法国的概念完全不同。就连公共厕所,在美国人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公共服务设施,在法国也一定是收费的。而且设计先进,像保险箱一样全封闭地矗立在大街上,无人看管。没有恰好两法郎一枚的硬币扔进去,绝对不开门。这在美国人看来,就有点过分了。

但是对于法国国家博物馆的收费,渐渐我们开始理解。也许,是因为法国的外国游客实在太多?朋友告诉我们,远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巴黎每年的游客人数就已经超过了它的居住人口。也许,也因为法国的“历史负担”实在太重?法国的遍地古迹,个个都要保护和修复,个个都是填不满的狮子口,吃的可都是法郎。但毕竟法国人还是知道国家博物馆服务公众的意义。一个贫穷的纳税艺术家,是不应该被国家博物馆拒斥在外的。再说,除了凤毛麟角,有几个艺术家不是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因此,这些博物馆也有一些相应的“补救措施”。比如说,所有艺术系(包括建筑)的学生,都有免费参观卡,可自由进出各类国家博物馆。另外,如卢浮宫,在下午三点以后进去,可以获得降价,假如在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进去,就可以不掏腰包了。

我们就在这样的免费日,去“赶”过一回“场”。那还不是旅游旺季,可是“免费日”的卢浮宫广场,一早排队的人群依然蜿蜒曲折,见首不见尾。好在我们的朋友卢儿俨然已是一个“老巴黎”。我们另辟蹊径,绕到与地铁站相近的另一个地下入口。那是外来的游客们所不熟悉的“旁门歪道”。一路畅通无阻,我们径直就闯进了布满雕塑的大厅。这大概是当地人在“客满为患”的巴黎,给自己留的公开的“秘密通道”吧。

一般的法国人,好像习惯了对国家博物馆付门票。估计门票对这样一个收入相对恒定的发达国家,也不是太大的负担。但是,对国外旅游者来说,差别就很大。收入和法国人相差不多的游客还可以过得去,而对其他国家的游客,可能就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有时,一张门票就相当于近百元的人民币了。

但是,在法国,也有大量免费参观古迹的机会。那就是教堂。夸张一点的说法:巴黎几步路就是一个教堂。这些教堂与中国的宗教建筑寺庙相比,其他优劣一概不论,就其选用材料的不同,就先占了优势。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中国的寺庙大多为木结构,一上百年千年,难免祝融之灾,十之九九,都是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哪怕古籍中描写得再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也只是纸上文章了。

法国的教堂都是石块砌成。虽然也有不少教堂,在漫长的岁月中,被自然和战乱所毁。但是,它很难被彻底毁灭。只要还剩个骨架,只要人还在,宗教不死,它最终就还是会被修复起来。当然,人类的愚蠢不在这个考虑的范围;假如横了心要拆,凭着人的本事,不要说拆北京的城墙,就是要拆万里长城,也是不难的。

选材的不同,也就决定了技术发展的不同。在铁穆辛哥材料力学理论的千年之前,人们就凭着经验在用小块的石头“积木”,摸索着搭建具有复杂空间的宏伟建筑的方式。失败曾经是他们唯一的教师。在那个时代,就技术而言,石匠比木匠确实要难得多,但是,他们显然是成功了。你站在那里,想象当时的情景,真会在一瞬间怀疑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可是,眼前的教堂就是证据。更何况,成功的还不仅仅是技术。它们都是真正的艺术品。不论是整体还是细部,都在令最无动于衷的人,发出一声来自心底的叹息。

皇家小教堂内景

法国是哥特式教堂的起源地。也许正因为是起源地,它留下的哥特式教堂,并不一定就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例如巴黎圣母院,就是一个早期哥特式的代表。较之于成熟期的作品,它没有那么直插云端,高耸飞扬,伸手就能触及上帝指尖的感觉,但是,它的正面石山般的凝重、沉稳,它的侧面飞券空灵留给了人们想象的空间,而内部空间的尖券,已经足以带领一个有悟性的灵魂向上提升了。

有了这些教堂之后,假如要领略和理解宗教,也许,欧洲就成了最合适的地方之一了。在数量如此之大的几百年甚至千年以上的古教堂面前,即使一个距离宗教很远的人,也很难对如此深厚的历史积淀和人类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完全不动心。

教堂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

除了正在闭门修缮的之外,巴黎任何一个教堂都是对公众开放的。如果说这些教堂是免费博物馆,一点也不言过其实。欧洲的天主教堂和美国的同类教堂的内部装饰有很大区别。我们的朋友弗兰西斯是美国天主教的修士。从欧洲回来,我们再参观他的教堂,就感觉特别简洁。我们告诉他,法国的天主教堂如何挂满了巨型名家油画,布满了精美浮雕。我们想说,相比之下,美国天主教堂是不是显得太“没文化”了。弗兰西斯微笑着说,这倒并不完全是美国的教堂弄不到一件艺术品,而是他们的教会对教堂的布置另有规定。按照教会规定,他们的教堂里只准许出现一个神像雕塑或是神像绘画。其余的装饰就只有彩色玻璃窗了。而且,这些彩色玻璃镶嵌的窗子,也不像在欧洲那样,它们并没有具象的宗教内容。他们的理由是,假如一个教堂过度装饰,那么,人们势必会被这些艺术品所吸引,而不利于全神贯注地静思,甚至忘记自己来这里究竟是寻求什么的了。

巴黎教堂的玻璃

然而,对于欧洲教堂的装饰传统,弗兰西斯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他说,在中世纪的欧洲,远不像今天那样,人们普遍有了阅读能力。在那个时候,再虔诚的信徒,也有可能根本没有读过《圣经》。大多数人都是文盲,他们无法通过阅读来了解宗教的历史和内容。所以,走进教堂的人们,除了听牧师的布道之外,一个重要的宗教知识来源,就是这些美轮美奂的宗教艺术品。人们从这些绘画、雕塑和彩色玻璃窗所讲述的故事里,形象化地接受了宗教教育。

布洛瓦教堂的墙

欧洲中世纪最杰出艺术家们,就像东方的艺术家,把艺术生命交给敦煌的洞窟一样,他们也把自己才华的结晶留在了教堂的墙上。这些作品成了教堂生命体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仅仅是走遍巴黎的教堂,也足以使一个游人得到足够的享受了。

这些还远远没有穷尽巴黎古教堂的魅力。教堂只是一个建筑物,而人与上帝的对话给它们倾注了无穷的生命力。教堂还在举行千年延续的弥撒,神父还在接受传统的忏悔。有时在教堂的侧面,你可以看到一些等候忏悔的人,静默地候在小小忏悔室外的长椅上。那一片片摇曳的烛火,仿佛是一个个卑微灵魂的祈祷和倾诉。此外,巴黎的教堂还在夜晚举行演奏古典乐曲的音乐会。再小的教堂,门口也会有一张小小的招贴,通知音乐会的时间和曲目。巴赫、肖邦,他们都不是远去的身影,而是教堂里轻轻托起一个个孤独灵魂的天使的手臂。

那天傍晚,我们从西岱岛随意逛出去,不知不觉来到了马亥区,那是在奥斯曼改建巴黎时,“手下留情”留下来的一个老区。窄窄的街道,磨得圆圆的小石块路面。最后,顺着重重的石阶,我们又进入了一个教堂。一开始就被墙上的油画所吸引,我们没有注意身后在发生什么。偶一回头,才发现在教堂中间的圣坛前,静静地跪着几十个正在默祷的修女。后面坐在长椅上的,是一些普通的巴黎市民,他们也在低头默祷。

后来我们才从这个教堂散发的介绍文字中得知,这是一个由巴黎人依据现代生活特点,为满足一些人的精神需求创立的“城市修道院”。这些自愿“入院”的修女,都是在世俗社会有半职工作的职业妇女。这个工作使得她们能够自给自足,自己养活自己。当然,那只能是一个颇为清贫的生活。这样,她们在其余的时间,就能够静心地过她们的“修道院生活”,与上帝对话。她们一袭白色的长袍,黑色的头巾。那些美丽的修女,使我们不由地想起那个由赫本饰演的著名电影——《一个修女的故事》。

默祷之后是弥撒。她们唱圣歌的声音是那么单纯,歌声在教堂里轻柔地回荡、上升。让你感受到灵魂可以超脱肉体的束缚而升华。这时,我们才理解,为什么人的身体是柔弱的,而精神却可以是坚忍和顽强的,心灵可以是无畏和勇敢的。对于一个重视内心净化和精神救赎的人,虽然生命依然是脆弱的,但是他们却能够在精神上越过生与死的界限,克服心灵深处对于死亡的本能恐惧。

在这样一个弥撒之后,我们走出教堂。夕阳下,现代巴黎的喧嚷带着尘世的一切扑面而来。这是我一生中最接受不了繁华的一刹那。在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我们的朋友弗兰西斯,为什么会在现代的美国,作为一个嬉皮大学生,会被宗教所感动,被修道院所吸引。

这是我在美国,很久以来反复询问过弗兰西斯的一个问题。答案却意外地在欧洲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