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小说散文集(山药蛋派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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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村仇(2)

女人们看到自家的男人、儿子被打了,不由得都哭了,狗娃娘急得在人堆里穿来穿去乱叫喊:“狗娃!狗娃!”见人就问:“狗娃回来了没?”人们说:“打起来都乱了,没看见跑到哪里。”

正闹着,赵有仁老汉回来了,浑身衣服水淋淋,脸上流着血道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说:“狗娃?唉,狗娃啊啊……”狗娃娘急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摇着老汉的胳膊说:“你说什么?你说清啊!”赵有仁老汉看看瞒不住了,只好结结巴巴地说:“狗娃,被田村家打……打死了。”又说:“追我们的那个好像是你妹夫田铁柱。”

狗娃娘呆呆地愣了半天,忽然“哇”地一声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腿乱蹬,两只手乱抓,连哭带骂:“田村家呀!你们烂了心啦……你们可怎忍心呀!呜呀!我可不能活啦!千刀万剐的田铁柱呀!害人的水渠呀……”又突然站起来,疯子似的往门外跑,口口声声要报仇,要看狗娃的死尸去,却被婆姨们死活拉住了。

赵文魁听说狗娃死了,两手一拍说:“好,田村家敢打死赵村的人!好!”院子里人都激怒了,都往门口拥,要去报仇,赵文魁忙喝道:“胡闹,没有我的话,谁敢去惹事生非先把谁送到衙门里!”人们又都呆住了。狗娃娘挤过来说:“我儿就白死了吗?我好冤枉呀!”赵文魁说:“你们懂个甚?田村打死咱村的人,他村负责,县上会替咱伸冤;咱再去打坏他村的人,这是替全村惹事,有理的官司也没理了!”回头又吩咐村公所的人去把死尸看住,等县上来验尸。

赵文魁连夜坐上车进城去了。

六 结冤记仇

田铁柱浇了一夜地,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快明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转来。听人们一说,才知道昨天打死的是自己的外甥狗娃,不由得脑袋“轰”一下大了,两眼直冒金花,“呜呜呜”哭了起来,两手死命捶胸脯,嚷道:“我可真没想到啊,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该枪崩我……”

他婆姨也哭着说:“这可怎见姐夫和姐姐呀!这可有甚脸面见人哇……老天爷,这可怎呀!”

两口子正在哭喊,渠头田二旦进来了,说道:“铁柱,得胜哥请你去他家走走,商议件事。”田铁柱也不知又有甚事了,跟着田二旦就走。

走进田得胜家大门时,见院里台阶上坐着两个差人,田得胜正和那两个差人说话。见他进来,田得胜忙跑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铁柱,你知道昨天打死赵庄的人了,如今县上要凶手,打死人是你先下的手。老弟,这件官司要你辛苦一趟,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一切事情你都揽起来,没甚要紧!”随即又拍了拍胸脯说:“不怕,衙门上下有村里打点,你就担上个渠头名。自古水利打架不偿命,至多不过坐三月五月班房!”

田铁柱一来是觉得打死外甥吃官司应该;二来是被这气话激起了英雄劲儿,把胸脯一拍说:“好汉做事好汉担,我死就死,决不连累旁人!”田得胜、田二旦都说:“好样的!”两个差人把手铐取出来,给铁柱戴上,拉着走了。

县上出来的传票,本来要抓董事渠头,经田得胜这么一鼓捣,苦头就送给田铁柱了。

回头再说赵拴拴。那天晚上,听老婆回来说儿被打死了,痛得滚油浇心,两口子大哭了一夜。后来又听说是被田铁柱打死的,心里就有点二惑二信,狗娃娘也有点疑惑了。一股怨气就都怪到了修渠上,狗娃娘想儿想得疯了一样,每天起来坐到街上大哭大骂:“我的宝贝呀!千刀斩万刀剁的水渠呀……你们为了发财修渠,害得我家败人亡!我好命苦呀……让十几岁娃娃去送命,烂心渠呀……”

这话被赵文魁听见了,见他们恨修渠,心里很起火。隔了几天,去城里过了一次堂,回来就跑到赵拴拴家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以前人们说狗娃是田铁柱打死的,我也不信,谁知当真就是他下的毒手。县里把他捉去了,今天在大堂上他满承满应。”接着又编造了些话说:“我只当你们是好朋友,不想那狗杂种心里早就和你家结下仇了,他说你们沾了他多少光,在我家做活时,他的工钱都你家用了,早就要毁你家一口子出气。唉!真是狼心狗肺!真是没想到啊!”

经这一挑拨,赵拴拴两口子信以为实,就恨起田铁柱来了,恨他恩将仇报,只想吃他的肉!

后来,田铁柱被判了半年徒刑,赵拴拴就成天不言不语,只等报仇的时日。

到七月间,正是田铁柱该出监的时候,赵拴拴身上带把刀子扛上张铁锹,到城里通田村的大路上等着。

一天下午,他果然远远见了田铁柱从城里大道上走来,他一声没响地蹲在旁边庄禾地里。远远看见田铁柱衣服稀巴烂,头发有二寸长,背后背着一卷破行李。等走近了时,赵拴拴猛地跳了出来,照准他的膝盖骨就是一锹,田铁柱痛得惊叫了一声,就地一滚,赵拴拴的第二锹就落了空,锹柄“喀嚓”一声折断了。他扔了锹把,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羊刀子来,“呼”地扑过去。田铁柱的腿完全不能动了,一面呼喊救命,一面招架,腿上又挨了两刀子。幸亏后边赶上来几个过路的人,赵拴拴才钻庄禾地跑了。

从此田铁柱就成了拐子腿,和赵拴拴成了生死仇人。

七 仇越积越深

赵庄因为死了人,抓住了理;赵文魁在衙门里又有点小面子,官司便打赢了。县上断下水渠归了赵庄,并且派下人来,逼着田村把支渠摊平了。

县上不光把水渠判归了赵庄,还因为赵文魁兴修水利有了功,又有钱又会活动,这年秋天又让他当了县参议员。他的地都成了水地,自种的地多打了粮食不要说,出租的每亩加了一斗租子,可算得官财两旺。

但是,事情并没完。田得胜看着又眼热又发恨,对村里人说:“不要怕咱村子小,就怕不齐心!只要大伙听我的话,大丈夫报仇三年不迟!”

第二年夏天天旱,赵庄水地麦子长得很好,田村的麦子却不到成熟就都黄了。田得胜和田村的人们越想越气,等到赵庄麦子快收割的时候,夜里去放了火,麦地一块接一块烧起来了,赵庄人发觉后救熄时,已经烧了三顷多,因为没抓住田村的证据,只好压了一口气。

到收租子的时候,赵文魁把烧了的地也要收租子。佃户们要求减免,赵文魁说:“这又不是天灾,怎能减免?!麦子打得不多,这只能怪田村家,这是田村家给你们受得紧逼,又不是我赵某人!”人们东拼西凑把租子交了,固然怪赵文魁无情,却更恨透了田村。

快秋收的时候,赵文魁就出了个肚才,晚上集合起全村人,去到田村地里割了一夜高粱穗。

后来,有天夜里下雨,田得胜把全村男人集合起,偷着去把小河里的逼水坝拆了,把水闸捣坏,把渠堰刨开了无数口子。

过了一个时期,赵文魁又出了肚才,让村里人连夜去把田村田家老坟的碑楼拆了……

这样你来我往互相报复,仇恨越来越深,疙瘩越结越大。从此,两村亲友都不来往了,两村人遇到一块,无缘无故就会打起来。这样,打架的事一年比一年多,一直继续了十几年。

八 难办的事

一九四五年冬天,这块地方被八路军解放了,这两个村都闹起了反讹诈反奸霸斗争和减租算账运动。人们的脑筋慢慢地开通了点了。两村亲友之间,有些过去没有直接结下仇的人家,慢慢也就来往上了。只是说到赵拴拴和田铁柱两家,疙瘩却仍然没有解开。

一九四七年冬天,这里又展开了土地改革运动,田村和赵庄因为离得近,划成了一个行政村,土改工作团派来一位工作员,领导两村联合斗争。

这个工作员姓刘,叫刘开明,是田铁柱和赵拴拴的小舅子。在抗战开始那一年就参加了革命,如今也算个老干部了。

老刘来了以后,先个别召集两个村群众开了开会,讲了讲土地改革政策。随后就想到他两个姐夫的事,一心想趁这机会,把多年的这颗疙瘩解开。

他先到了赵庄他大姐家。至亲骨肉多年没见面,说起话就没个完,一说到这事,他大姐就哭着说:“狗娃要是活着的话,如今二十六岁了!修渠我们可受了大害啦!渠上摊派花了三斗多米,你姐夫腿冻下毛病,一到冷天就疼……”老刘插嘴说:“是啊!那时修渠,得利的是老财,受害的都是穷人!”接着就说他们过去是受了地主利用,才害得自家伤人死人,结冤记仇,并且劝他们和二姐夫团结起来,打倒共同的仇人。

赵拴拴烟袋一直没离嘴,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说道:“说成甚,我儿总是他打死的,他的腿总是我打坏的,要和好,今辈子办不到。”老刘见他很固执,知道一下说不通,也就没再多讲什么。

隔了几天,老刘又去田村工作,和他二姐家谈起这事来,田铁柱说:“共产党的政策我信服,减租算账,我也翻了翻身。要说到和他和好,这事一百个办不到。我打狗娃是无心,他打我是有意,狗娃就算我打死的,杀头顶命姓田的不含糊,为甚要半路拦劫?就挑住我坐监出来没力气啦?”老刘左说右说讲了好多道理,但田铁柱只是一股劲摇头。

老刘想到,要解决两村的村仇,从两个姐夫这里入手是不行的,必须先把两村群众阶级觉悟提高,把斗争闹起来,才有办法。他就向两村提议联合起来斗争地主,可是又碰到两村群众都反对。

田村的人说:“赵庄霸道极了,他们仗上村子大,欺压了我们十几年。说到土改斗地主,我们不含糊。说到和赵庄联合,办不到!”

赵庄的人却说:“田村家可是万恶啦,人性赖。如今共产党领导下,谁家也不兴压迫谁家,过去的仇恨不说就算了,要联合可万万不能。”

老刘没法,也知道着不得急,后来也就再没提这事,只是两村来回跑着开会:发动两村群众,进行阶级教育,启发诉苦运动,同时又和一些选出来的代表和积极分子们个别谈话。慢慢的,看看时机成熟了,就和两村代表商议,开了个两村代表联席会。

九 大家解疙瘩

这个会是在田村开的。

会场是在小学校讲堂里,这讲堂东西有两盘大炕,赵庄代表一进去,就都坐在西边炕上;田村代表则都坐在东边炕上。赵拴拴和田铁柱也是代表,各自坐在各村人堆里。只有工作团老刘,坐在当地的凳子上。

老刘见人都坐好了,便站起来讲了讲今天开会的意义,讲了讲农民团结的重要,随后就让大家发言。可是等了有半炷香工夫,大家都只是“噗呼噗呼”抽烟,满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没有一个人说话。

老刘急得站起来又坐下去,看看东边炕上,又看看西边炕上,催了几次,还是没人开腔。后来他想了个主意,便站起来说道:“以前,田村说赵庄霸道,赵庄说田村万恶,到底是哪个村欺压哪个村?摆出来大家评评!”这一讲,马上把人们的话挑开了。

田铁柱往起一站说:“赵庄凭上村子大,处处欺压我们小村村,一九三二年,两村合开了水渠。一样摊人工,一样出花销,临完,你们村霸了渠,不让我们村浇地,你们真霸道!”

赵庄的人接上说:“你田村家也够万恶了,我们村赵拴拴的狗娃是哪个村打死的?!放火烧我们的麦子,把河里的逼水坝毁了,你们万恶到家了,还说我们村欺压你们!”

田铁柱听到打死狗娃这句话,扭转身对着墙抽起烟来了,赵拴拴却往前挪了挪说:“对呀!你们说呀!”

田村另外一些人接上说:“把我们田铁柱腿打拐,抢了我们的庄稼,拆了我们老坟里的碑楼,你们就不说了?就算我们得罪了你们,我们祖宗也惹你们来?!你们就这样霸道?!”

两村的代表说着说着都在炕上站起来了,高一声低一声乱吵,开始还能听清说甚,随后就只能听到“万恶”“霸道”,“霸道”“万恶”的叫喊声了。两个炕上像唱对台戏,吵得把房子也快抬起来了。

一直吵到都没劲了,老刘才站起来说:“大家讲得很好,说起来,赵庄确实霸道,田村也够个万恶。不过咱们再心平气和讨论讨论,看赵庄所有的人,是不是都霸道?田村所有的人是不是都万恶?两村有没有些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