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碑
一九四〇年的秋天。
在披着露珠的丛草中,在羊肠山径上,年纪大约二十岁,像村姑似的凌前英,挽着一个小篮,向山下走着。
山下面,是平躺着的晋中平川。汾河,在中间似一条受伤的长虫,蜿蜒地蠕动着。
她走下山来,便又钻入到高粱和谷苗间的道路上,向着刘村走去。
她是来往于刘村附近,做妇救工作的区级干部。她的装束,和平川里的普通妇女一样:白布上衣和阴丹士林布裤子。她把那些纸单文件巧妙地藏在身上,并且还摘了些豆角,放在挽着的小篮里,这就像是一个农妇从田里摘了豆角回家一样。
刘村是靠近汾河,离县城二十几里的一个小镇。自从敌人占了县城以后,刘村便变为游击区了;敌人经常来去,暗地里也有我们的组织。
现在刘村确是荒僻得多了。清晨,连鸡叫也听不到了。
柱儿妈把柱儿从炕上拉起来:
“起来,给你爹送饭去!”
柱儿揉了揉还未睡醒的眼,不高兴地担起米汤和蒸馍,慢吞吞地走出大门。
柱儿今年才十四岁,柱儿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妇,本村里的妇救会秘书。她和凌前英在工作中发生了友情,总是姐妹相称的。现在,凌前英来了。
柱儿妈盛了满满的一碗米汤,拿出些过中秋节时的月饼来放在凌前英面前,便到村里去召集会员去了。
会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一位四十多岁的拐着左脚的老太婆——那是今春里敌人来,她没有跑脱,被敌人用枪托打坏的——让她孙子兔儿扶着,一步一拐地来了。进屋后,又叫兔儿到大门外去瞭哨。
“噢,前英,你一打早来的?今晌午可是要到我家里吃饭去啊!”拐脚婆婆笑得眼眯眯的。
“看婶婶的脚,还没有好清吧?”凌前英扶她坐在炕上。
“我这算什么咧,看你,成天价跑上山跑下川的……”拐脚婆婆又要夸奖凌前英了。
在柱儿家后院的一个角屋里,妇救会一个秘密的动员会开始了。会员们都团聚在炕上,侧着头,听着凌前英的讲话。
当凌前英讲到要她们劝家里早秋收早往山上送粮食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眼睛盯着张四嫂。
“张四嫂,我看你家那个男人的脑筋可顽固咧,一个小气鬼。年时死也不往山上给咱们县政府送粮,一点也不前进。你回去可是要好好地开导开导他啊!”拐脚婆婆很正经地说。
“哼!他再要那样下去,我就不跟他啦。”张四嫂十分懊恼自己有这样一个窝囊的不争气的丈夫。
接着她们又回过头来,听着凌前英在讲:每人要捐做鞋子,帮助八路军保护秋收,尤其还要和石桥村妇救会竞赛。这,刘村的妇女是不甘落人后的。
“我做两对。”
“我交三对。”
“我叫我儿媳妇也做两对。”拐脚婆婆总是要比别人起劲些,“叫她打两对新布底,纳得耐耐的。”
凌前英拿出册子来,登记着每人报出的数目。突然,送饭去的柱儿飞似的跑进来,气喘得像急吹的风箱,他用袖子抹掉面额上湍流的汗水,急促地嚷道:
“快跑吧!‘黄人’(日军)从前村里来啦!听说‘黑狗子’(伪军)报告了,说有妇救会干部来咱村里开会,一下就要包围咱村啦!兔儿,咱们赶紧给后村里报信去!”说着,又急急地拖着门口拐脚婆婆的孙儿,奔向后村去了。
刘村立刻便骚乱起来。
凌前英镇静地告诉大家:“不要慌,赶快往边山上跑,赶不及,就躲在庄稼地里!”
于是,大家便跑出大门,往村外奔跑了。
拐脚婆婆可急得要哭了,该死的孙子兔儿,也忘记了管他奶奶,就报信去了。
凌前英迅速地把登记册藏在身上,她不愿只管自己跑去,不顾这不幸的人,她扶着拐脚婆婆费力地移动着。
拐脚婆婆的心里越慌越急,越拐不来,凌前英简直是在拖着她跑。秋天里,凌前英浑身都淌汗了。
敌人一个小队已经进村了,走在前面的有四五个人,各持手枪从街心往村西头走。其中一个是粗鲁的竖着两条浓眉的田中队长,一个是短矮的有着两颗凸出的红眼珠的吉藤队副,跟着一个翻译,几个士兵,如狼似的眼睛,搜索着“妇救会”的人。
拐脚婆婆的脚,像不是她自己的了,麻木臃肿,脸上的汗水,汇合着泪珠,前襟上淋湿了一片,耳朵里响起皮鞋的声音,心里一慌,腿一软,卧倒了。凌前英忙俯身下去搀住她,拐脚婆婆已经像没有骨头似的软瘫了,哆哆嗦嗦地强吐出几个字:
“前英……赶紧……不要连累……”
凌前英看看拐脚婆婆连一步也走不得了,后面又响起了枪声。她便连扶带拖地把拐脚婆婆搀进路旁的一间草房里,赶快给她盖了些草,便飞奔出来。
“砰!”一颗子弹向着正在跑的凌前英射过去,落在旁边一棵树干上,她急忙往下一蹲,爬着躲进刚收割回来的高粱堆里。
吉藤队副大步跑上前去,一个人也没有了。他那两只凸出的红眼珠,盯着高粱和玉蜀黍堆,右手举着手枪,左手就去翻高粱秆。高粱秆上的干叶子发出沙沙的叫嚎。
“喂,找什么?往前追的!返回再搜!”田中队长发出命令。
吉藤队副只好给这个高粱堆记了个记号,便跟着向前追去。
高粱秆堆里面,正屏住呼吸的凌前英,这时才把那口气松下来,轻轻地把高粱秆掀开一条缝,敌人已经看不到了。她像是一只受了惊的猫,钻出来,飞开脚步,便向着村外跑去。汗水将短发粘在脑额上,她疲乏地躺在一个豆角架底下,喘着气。
“怎么我竟朝着和边山相反的方向跑来了呢?到汾河边碰敌人去吗?”她平心静气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立刻她的心又慌了。于是立起身来,想再往山上跑,但路已经被敌人隔断,只得待黑夜再冲过去。这时,枪声又紧接着响过来,她便慌忙跑进近处一家菜园里去。忽然有一只垂着尾巴的黑狗,直向她扑来,“汪汪”地吠叫,她也顾不得理它,一直躲进房子里去,那只讨厌的黑狗仍在房门外朝着房里不倦地吠叫。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屋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凌前英困倦地躺在炕上,把炕上的破草团往头下一塞,轻松地吁着长气。
有时,她又想到那可怜的拐脚婆婆……
田中队长和吉藤队副已追到村东头,布置好队伍,包围起村子,在进行搜索了。
吉藤队副又去使劲地翻搜着刚才留下记号的高粱秆和玉蜀黍堆,但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突然,他发现了有人从这里逃走的痕迹:当凌前英钻出高粱秆堆以后,带着满身的高粱碎叶子,随着她跑而散落下来成为一条线。
“又往哪里去了呢?”碎叶子的痕迹渐渐没有了。
隐约地,有狗咬的声音传过来,吉藤便走向狗咬的方向。
一只黑狗朝着屋子里吠叫,吉藤想:“妙!”
但当吉藤要走向屋子里去的时候,那只黑狗却朝着这新来的“黄人”直扑过来。
凌前英猛然像从梦中惊醒似的跳起来,从破纸窗缝里望出去,是一个敌军军官,她顿时心脏擂鼓似的跳起来。但外面是不能跑出去的,她就跳下炕来,侧身躲进一个橱柜的后面。
吉藤拨动枪机,跟着是一声惨叫,黑狗倒在地上。
凌前英更紧地挨着橱柜,赶忙拿起了一块水缸的破片,使劲地捏紧着它。
一进屋子,吉藤意外地一愣,仔细地看看屋里的一切;他把菜筐翻了一个身,把桌子底下搜了一遍,又去把橱柜里所有的破烂东西都翻出来……
凌前英在柜后拼命地控制着两叶肺部的起合,咬紧牙,更紧地像要把那破缸片捏裂似的用双手举起来,眈眈的眼睛,发出坚定不移的光彩,盯着前面——那将要到来的命运的斗争。
吉藤一找到柜后来,凌前英猛然地,拼着全身的力量,将那块破缸片向着吉藤的头部摔过去,紧随着,凌前英又一步跳到被打昏倒了的吉藤的身旁,夺出他手里那支手枪,朝着他的头部放了一枪。吉藤像是刚才被打死的那只黑狗一样的躺在那儿,头,像一个腐烂了的西瓜。
凌前英跑出门外,忽然门外有几个闻枪声而来的敌兵,她忙转过头去,顺着房子后面飞跑。
后面五六个敌兵看到是一个携枪的“妇救会”,于是都起劲地追赶着。
她听到后面追来的脚步声了,右手回过来便朝后面放了几枪,当再用劲拨动枪机时,枪哑了,没有子弹了,她突然像没有了支持的生命一样的慌虚。
后面追的敌人停了一下,但经验立刻告诉他们枪哑了,于是他们就像是一群狼在追一只兔子那样。
面前是横着的悠悠不息的汾水,后面的敌兵追到河岸了,绝路了。
“我能被俘吗?中国人,中国的女子和敌人是永远不能在一起的,为了祖国的光荣,我宁死在祖国的大地上,投入家乡的河流……”
就在这瞬间,她站立在河岸上,向着祖国的原野和那壮伟的吕梁山,投了依恋的一瞥,右手紧捏着敌人那支手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咬着牙根,向着汾河里一扑……
两个月过后,冬天了。
汾河结了冰,敌人走了。刘村的妇救会,在柱儿家里开了一个秘密的追悼会,她们用纸糊了一个凌前英的灵位,并买了许多点心、梨、栗等祭品之类,拐脚婆婆和张四嫂她们,做了许多纸衣服、纸花、纸元宝……拐脚婆婆在追悼会上用手帕掩住脸,哭得手帕全都湿了。
会上商量定了,大家捐钱给凌前英秘密地立一个碑,拐脚婆婆愿意拿出自己的首饰,捐很多的钱,立一个很大的青石碑。
不久,就在凌前英跳水的那个地方,立起了很大的一座碑。
碑是吕梁山脉的青石,它永恒不朽地、坚实地立着。
一九四二年八月五日于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