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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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欢乐颂(2)

当天晚上,立秋背着两只手就去了望吴楼门前的广场上,逛得就像刚刚喝掉了半斤五加皮,一副为的就是活络活络筋骨,出来散散心的模样,休闲得很。望吴楼门前的广场不大,却是个热闹的好地方,有花有草,还有一大块铺着花岗岩的场地,尤其是晚上的这个时候,干什么的都有,喝茶的、卖花的、摆地摊的、跳夜舞的、谈恋爱的、掏钱包的,反正晚报上都描述过了,总的来说这是人民政府办的又一件实事,为的就是广大普通市民的休闲与娱乐。立秋两圈逛下来,就注意到站在梧桐下的那个女人朝他笑了两回了。第三回,立秋站住了。那女人的嘴巴咧得更开了,亲切得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大姐,喂了一声后,已经急着招呼立秋上她那里去坐坐了。立秋是相当紧张的,张了张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就张着嘴巴仔细打量那女人,怎么看都该是自己的长辈了。“老大姐”扭了扭身子,问他到底怎么样嘛。立秋不吱声,就知道瞻前顾后地张望,一看就是个新手。“老大姐”笑得更亲切了,说了声来啊,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出两步,一回头,见立秋还瞻前顾后的,“老大姐”咂了下嘴巴,不耐烦了,过来一把挎起立秋的一条胳膊,说大兄弟,别怕。立秋这才咧了咧嘴,心想怪不得谁,这可是你自动送上门来的。立秋低下脑袋跟着“老大姐”走了一段后,嘀咕了声咋还没到。“老大姐”一笑,说快了。立秋不说话了,一直跟着“老大姐”进了她的屋子。

立秋一路上早就想妥了,进去就动手,抢完了就跑。可谁知“老大姐”是个急性子,一关上门就在脱了,手不停,嘴巴也没闲着,催立秋快。立秋还在愣头愣脑地看的时候,“老大姐”已经躺下,嘻地一笑,一招手,说大兄弟,别傻瞅了,来啊。立秋这辈子还没见过这阵势呢,瞪着眼睛都有点喘不上气来了,一个劲地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立秋几乎是身不由己的,像有条看不见的绳子扯着他,慢慢地爬上去,如同一只笨拙的鸭子,伸长着脖子,可以说是摸着石头过河。

末了,穿上衣服,立秋下不了手了,心想人家对自己这么好,在下面气喘吁吁的,还手把手的,教得那样的卖力。人是要讲良心的。立秋心软得就像一摊水在胸膛里荡漾。要说“老大姐”也是自找的,立秋都打定主意不抢了,要抢也去抢别人了,她却不识相,裤子还在床栏杆上挂着呢,就伸手要钱了。你叫立秋拿什么来付账?在口袋里掏了掏,只能一把掏出那把刀子来。这回,“老大姐”哭了,跪在床边老泪纵横,好不容易拖过裤子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票子,却攥在手里就是不肯松,口口声声地求大兄弟,给她留点吧,她还没吃晚饭呢。立秋也像在乞求,说快松开,他一天三顿都没下肚了。可“老大姐”还是攥着不松手,立秋急了,拿刀子在她手背划了一道,“老大姐”哇地叫了声,手松开了。立秋抽出来,拔腿就跑。出了巷子,也记不起来奔过了多少条马路,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在一辆停着的面包车后面的地上坐下来,没命地喘着大气。一边喘,一边在衣襟上擦了擦那把刀子,收起来。立秋早就想好了,这就上城南路的排档上去,来上一大碗加汤加辣的老鸭面,然后,回天桥底下好好睡个觉,明天一早就把刀子还给算命的老孙头。可是,立秋展开另一只手里那把钱,点了一遍后就发觉上当了,才三十七块。立秋想要是自己真心实意地嫖了这一回,给张一百块的,那女人找钱都不够。这种人不抢她,还抢谁去?立秋后悔得很,归根结底还是太嫩了,经验不足,怎么就没想到在她身上好好搜上一遍呢?立秋站起来,对着车胎狠狠唾了一口,决定明天就用剩下的钱跟老孙头把这把刀子买下来。

面还没端上来,立秋已经一眼看上杨巧红了。那时候的杨巧红是城南路排挡上的服务员,都快后半夜了,还高高地挽着两个袖口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不是端盘子,就是擦桌子。可是,杨巧红长得好看,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换件紧身点的衣服都可以赶上歌厅里上班的小姐了。这碗面立秋吃出什么味道来了?不知道,反正一个人在往回走的路上,满脑袋就剩下杨巧红端着碗走路的样子,屁股一蹦一蹦的,好像裤子里面裹着一个大皮球,恨不得回过去拍上一巴掌的心思都有。立秋沿着人行道一边走,一边摇头,心想完了,真是穷心未尽,色心又起。这可怎么办好?

事情出在又一天的夜里,完全由两个城里人挑起来的。看样子这还是两个从事文化工作的城里人,四十出头了,坐下叫了两碗老鸭面后,点上烟谈的都是古董与收藏。对这种东西,立秋一窍不通,可那天坐得近了,他们声音不往耳朵里去也不行。立秋多少还是听明白了一点,古董与收藏里面不光有学问,里面更多的是有钱。难怪城里的大街上到处刷着“知识就是财富,时间就是金钱”。不像话的是年纪更大一点的那个,杨巧红一只手一碗面都搁桌上了,那人笑眯眯的,不抓筷子,忽然抓过杨巧红的一只手,把她的大拇指放进嘴里啜地吮了一口,还一副味道好极了的样子,仰着脖子对杨巧红说他吮的是自己面里的汤,谁叫你把手指浸到了他碗里的。排挡上大部分人都笑了,但是,立秋没笑。杨巧红张着那只手哇地叫了一声,就像有两个指头在他心口上拧了一把。立秋控制不住了,机会的来临总是那样出人意料。立秋一声不吭,站起来就一脚,把那人踹倒在了地上。两个城里人都不买账了,但是,城里人文明,光动嘴不动手,一边让大伙评评理,一边掏出手机就报了警,还命令立秋不能走。立秋怎么可以不走呢?派出所可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地方。不过,立秋走得很有架势,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那人,一指他的鼻梁,说了句家乡话——山不碰头,水碰面,让他们两个当心了,别让他再撞上。说完,立秋缓缓地扭过头去,看了杨巧红一眼,一点表情都没有流露,从容不迫地掏钱出来,往桌上扔了一张后,撕下一截卫生纸狠力一抹嘴,头也不回地走了。用城里的话说这叫酷。立秋可以说是走得大摇大摆。那两个城里人嚷着要大伙拦住他。然而,没有人管闲事。立秋走到一半,回头又看了杨巧红一眼。大姑娘都看呆了,张着那只手,还一动不动地傻站着。立秋相信,自己的背影肯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香港的武打片里都是这么演的。英雄总是在美人的注视下融入夜色深处。

第二天晚上,立秋又来了。在老位置上刚坐下来,还在用眼睛四下寻找着呢,杨巧红已经端着一碗老鸭面摆上了。杨巧红站着不走,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四个硬币往桌上哗地一放,叫了声大哥,说这是昨晚的找头。立秋不说话,看完桌上的四个硬币,抬头看着杨巧红那双大眼睛,说什么好呢?立秋虽然没谈过恋爱,可也知道爱情的来临不光是在两张嘴皮子上面。这个时候眼神尤为重要,心灵的窗户一打开,什么东西都能扑棱扑棱地飞进来。立秋每个下午都泡在录像馆里,在这一点上还是学得很到位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粘在杨巧红脸上,好像里面藏着一大把火柴,这个时候正一根一根地划亮,唰唰唰,很快就亮成了一片,成了两团熊熊的火焰,一下子就把杨巧红的脸烧红了,烤热了。不过,人家姑娘家还是相当大方的,扭了扭,主动拿起桌上的辣酱罐,笑嘻嘻的,说,来,大哥,加点。立秋不动,杨巧红就自说自话,用力往立秋碗里加了一勺后,放下,一笑,扭着屁股去忙了。

那时候,城南路上的夜排档几乎成了立秋搭伙的食堂,基本上每个晚上都来吃上一碗老鸭面。吃完了,也不急着走,坐在桌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录像片里面有哪个恋爱中的男人不抽得云里雾里的?又有哪个男人不沉默得像立秋一样深沉的?就连灶台边上炒面的大师傅隔着炉火都看得出来,小伙子是被迷上了。可杨巧红不动声色,也不往立秋碗里加辣子了,就知道挽起袖子来来去去地忙活,脑袋后面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就像拂尘扫在心头上,不痒都不行。

夜排挡的后半夜充满了高潮退却后的狼藉,灯光都有点昏昏沉沉了,就想早点暗下去,憩下来,挂着脑袋,轻轻地打起酣来。立秋却精神头十足,把最后一个烟屁股扔在脚下,踩灭了,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拦住杨巧红,说,他有话要说。杨巧红说什么?立秋说有个事。杨巧红抓过一块抹布,歪着脑袋,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立秋说去走走吧。杨巧红摇头,说不成,还没收工呢。

立秋说,那我等你收工。

杨巧红说,不成,收工天都亮了。

立秋说,我等。

杨巧红低头了,说,秋哥,还是早点回去吧,晚了。

立秋说,不成。

杨巧红没办法,放下手里的抹布,对着排挡里面喊了一嗓子,捋下两个袖套,低着脑袋,跟着立秋沿着城南路的人行道向前走了没多远,杨巧红问,秋哥,到底啥事?

立秋说,走走。

杨巧红站住了,抬起头来,盯着立秋看。

立秋只好实话实说,也没啥大事,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杨巧红笑了,说,本来就是嘛。

立秋说,不是这种的。

杨巧红歪着头,问,哪种的?

立秋想了想,说,搞对象那种的。

杨巧红严肃了,说,不成。

立秋问,为啥?

杨巧红说,反正不成。

立秋问,为啥?

杨巧红顿了会儿,说,人家早定亲了。

立秋一笑,说,那不算数,啥年代了。

杨巧红不出声了,两只手垫到屁股后面,靠在路边一棵树干上,左脚尖开始踢起右后跟来。

立秋问,怎么样嘛?

杨巧红说,不成。

立秋问,为啥?

杨巧红说得很轻,支支吾吾的,人家早是他的人了。

立秋问,啥?

杨巧红不说了,想了想,一扭屁股回了夜排挡上,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晚,立秋一个人在城南公园的长凳上一直坐到天亮。立秋人坐着,手却没闲着,一刀一刀的,割着边上的一棵柳树,都快把树皮剥光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大白天,立秋请老孙头上馆子里喝掉一瓶黄酒后,天都没黑尽立秋就去了一家发廊里。立秋什么话都不说,坐下来,闭着眼睛洗了个头,吹好了,掏出钱来往小姐手里一塞,说要睡觉。小姐很吃惊,睁大了眼睛看着立秋,一个劲地摇头。立秋又掏出一张,往沙发上一扔后,一屁股坐在边上,一副非要达到目的的孩子样。小姐说了真心话,让立秋下次再来吧,他们还不熟呢。立秋很不痛快了,说等熟了,就成搞对象了。小姐也生气了,不理立秋,翻着白眼对老板娘说从来没见过这种人的,怎么可以一来就要睡的。老板娘却很讲道理,当场就批评小姐了,什么样的人没有,真是少见多怪。她劝立秋不要往心里去,她使小性子呢。说着收起钱,往小姐裤袋里一塞,嘱咐她要听话,人家老板是个急性子嘛。

出租屋离发廊不远,过了一条街,一拐弯就到了。小姐还是一副很不情愿的面孔,好像不是来赚钱的,而是被催着还债,马马虎虎脱了一半就想开场。立秋才不干呢,一下亮出刀子。现在,立秋不慌不忙了,干得多了,就形成了一套程序,先堵嘴,再捆上,然后才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翻。翻完了,再把小姐嘴巴里塞的拔出来,问她还有没有,都藏在哪儿了。小姐倒是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眼泪虽然挂在脸上,声音里面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说没了。立秋不相信,一把将她拉到地下,翻起床垫来没找到什么,就用刀割开来。小姐舍不得那只床垫,叫了声大哥,别费劲了。小姐说值钱的东西不在那里面。那在哪儿?立秋扭头让她老实说。小姐却一点也不老实,在地上两腿一扭,仰着脑袋还用泪眼使了个秋波,那意思摆明了,值钱的东西这不长在她身上吗。立秋上去狠狠扇了一下,捏住下巴,重新把她的嘴巴堵上。抢过多少回了,没见过这么野的鸡的。

立秋买了两包烟来到城南路的排档上。这回,他不吃老鸭面了,叫了两个菜一瓶黄酒,很有耐心地坐着,也不朝杨巧红看上一眼,一个人慢慢地喝着,抽着。沉不住气的人是杨巧红,这个晚上她的马尾辫再也甩不起来了,哭丧着脸,求秋哥别这样嘛,闷酒伤身。立秋不管。杨巧红又说她真的有人了,那人这会正在建筑工地上加班呢。立秋不理她。立秋是打定主意了,幸福的生活,只能靠自己来争取。除了抢,还是抢,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立秋叫到第四个菜,第二瓶黄酒时,杨巧红坚持不下去了,招呼都没打一个,捋下两个袖套就自说自话地下班了。一路上,杨巧红走得快,立秋也在后面跟得快,杨巧红走得慢,立秋就跟得慢,看上去就像一对吵架的情侣。杨巧红烦了,说自己这是回家去。立秋不出声,只要步子没落下就成了。眼看就要出了城南路,杨巧红忽然软下去了,求立秋别跟着了,让她那位见着,要起麻烦的。立秋说他不怕。没见过这么赖皮的人。不好再往家住的地方走了,杨巧红一转身去了城南公园。

夜深人静的城南公园里空气特别的香甜,一丝一缕的,不知不觉,却又丝丝入扣。杨巧红总算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还鼓着胸脯呼呼喘气呢,立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完全是录像片里白马王子的架势,把杨巧红吓了一跳。立秋却胸有成竹,一把抱住杨巧红的两条腿,用的也是录像片里的口气,仰着脑袋,说,巧红,我爱你。这可是杨巧红这辈子都没碰上过的,好端端地坐着会有个男人跪在眼皮底下,还说了我爱你。杨巧红慌了,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想来想去,结果竟然哧地笑了一下,很莫名其妙的。立秋不笑,一脸的严肃与紧张,忽然掏出刀子,一把抓过杨巧红的一只手,塞了进去。杨巧红哇地叫了声,像是摸了块烙铁,却跳不起来,被立秋用力拖住了,只有瞪大了两只眼睛。立秋跪着给了杨巧红两条路——要么用这把刀子捅了他,要么就跟他搞对象。可是,杨巧红两个都不答应。立秋实在没办法,只好从她手里拿回刀子,慢慢地站起来,绝望得声音都有点变了,说那就只有最后一条路了,他只好先杀了杨巧红,再抹脖子自杀,反正他是不想活了,那就死到一块去。立秋说,巧红,你可不能怪我啊。

然而,结果是两个人都活得好好的。立秋在城南公园的长凳上又坐了一夜,这回,他不把树皮剥光了。天蒙蒙亮的时候,立秋搂着怀里熟睡的杨巧红,小心翼翼地把她解开的扣子都系好了。两个人在湿漉漉的晨雾中迎来新一天的曙光。许多事情还来不及细想,立秋拉着杨巧红就上干戈弄里租了间屋子。总不能下一次还在公园里面,天当被子地做床的,那是要得病的。就连头发花白的老房东都替这对小夫妻高兴,一个劲地说这可是间生儿子的屋子,连着有过三对了,其中一对生的还是双胞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