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极之痛(3)
万宇生打断了她的话,说话时却是看着桌面,似乎桌面上正印着字。这个情况的年轻老师很多的,你也知道,排队等分房的老教师们都很多,年轻教师毕竟资历浅,只能往后面排,而且分给谁也不是我说了算,是要按打分情况来定的。但是对你们这个情况我也会尽力的。她刚要一迭声地说谢谢,桌上的电话响了,万宇生一边接电话一边指了指门,示意她可以走了。她便站起来袅娜地向门口走去,执意要在这十步之内给他留下一个绝世芳华的背影让他怀念一阵子。
袅娜出学校的门才发现脚上又被凉鞋磨了一个水泡,只不过刚才精神高度集中,连痛也感觉不到罢了。这也好,一只脚上一个疤,正好配对。只可惜了这身服装,即使再惊鸿一瞥,出场了一共不到十分钟就被迫下场了。
3.
回去的公交车上居然奢侈到有个空座,她立刻像个伤病员一样一瘸一拐地投奔而去,坐了下来。一路上她一边看着这个车窗外的城市一边回忆着这次见面。这次见面的结果,也不过是十分钟后她就被轰出来了,可是,他毕竟没有把话说死。这次他至少向她裂开了一丝蛋壳上的缝隙,虽然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毕竟不再是囫囵铁石一块了。目前摆在她面前的也只有这道若隐若现的缝隙了,她必须得像只蚊子一样钻进去才好。可是,她怎么才能进去?送钱吗?就像张群说的,送少了拿不出手还要被人家耻笑,多了她去哪偷这么多钱,有这么多钱早就自己买房了。
除了送钱也只有送人了。把自己这三十岁的老女人像盘菜一样给人家端上去。
她想着那个坐在桌子后面面无表情的男人,面色苍白,神情阴郁,万一,万一下次她把自己送上门,而他真的要和她睡觉呢?她就真的和他睡吗?可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红色裙摆,她每次把自己像蔬菜一样洗干净了装饰起来,码到盘子里送上去,不就是为了让人家能吃一口吗?她又想起了那间顶层的小屋和张群那赤裸着的肚腩,她忽然无声地微笑了。笑着笑着眼角里忽然就掉下一滴泪来,是的,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心疼那个男人,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手无寸铁却只要尊严的男人。一个男人手无寸铁了会比一个女人更让人可怜。她忽然便觉得其实她更像是他的母亲。就是为了他她也得拼命去和万宇生睡一觉。她真是够伟大的。
这时候,她从车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石榴红的裙子,朱色的红唇,妖娆而下贱。那是另一个她自己,无耻而邪恶,她如此厌恶她。可是,她知道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她带回家,把她喂胖,拥抱她,用鼻子蹭她,再责备她,唾弃她。
她倒是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可是,如果她把自己洗好摆上去人家都不和她睡呢?那这次分房也就彻底没他们的份了。不过,与这没有被睡的侮辱相比,房子没份了又算什么?车窗外晃过一座摩天大楼,又晃过一幅巨型广告牌,一个美男正在上面鬼魅地微笑,现在的美男们都以被人分不清性别而得意。人类的性别正在渐渐混淆,失去,男人变得像女人,而女人则变得像男人。她看着窗外的高楼想,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庞然大物,这些庞然大物是人类的欲望向着这个世界伸出的手臂,是钱权的寄生物。而她踌躇期间,所苦思冥想的却不过是,怎样能和这个神情委顿的老男人睡一觉。人家不和她睡就是不给她面子。
她的泪流了下来。
为了对得起上次在万宇生身上绽开的那一丝裂缝,她像个勤勉的裁缝一样为下一次的出场设计好了新的造型。这次她要穿一条巨无霸的超短裙,裙子之短仅仅能勉强遮住大半个屁股,而且绝对不能弯腰。裙子短了,便可让出土地,让下面两条明晃晃的长腿一览无余,然后再引导男人们沿着大腿进行纵深遐想。戴了两只月亮形的耳钉,长发披散,她坐在镜子前开始假想中的彩排。等再见了万宇生,他第一眼一定会朝着她的大腿上看,她坐在他对面,就这样,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然后,然后就嗲声嗲气地央求他,万校长,万校长,您就分给我们一套房子吧,嗯,嗯,就分给我一套嘛,只要分到房子了您想怎样都行。
彩排到此,连自己都打了个寒战,简直都不敢朝镜子里的那个人多看一眼了。
穿戴打扮完毕,她又挤上公交前往技术学院找万宇生。高跟凉鞋与脚的磨合期已过,不必再担心受水泡之苦,再加上怕被熟人看到,所以走路的时候简直是健步如飞,恨不得一下就飞到四楼万宇生的办公室里。她刚上了四楼就见楼道里有个人正往过走,她心想,可别是万宇生。结果等到来人走到她面前,她一看,果然就是万宇生。看样子他是刚从办公室里出来要离开。她急了,在昏暗的楼道里不顾一切地拦住了万宇生的去路。万校长,我和您说点事您再走好不好。万宇生就着昏暗的光线朝她的脸上看了一眼,她敢保证,他绝没有朝她的大腿上看一眼。这又让她耿耿于怀,精心带来的东西总是派不上用场。万宇生认出她来了,他脚步并没有停下,他边往前走边说:你说房子的事吧,我现在出去有事,你给我留下个电话,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好在她包里随时准备着名片,生怕天下人都不认识她一样,他这么一说,她赶紧毕恭毕敬地递上了自己的一张名片。他收下名片,没有再朝她看一眼就匆匆走了。她想追过去再说几句,无论说什么都应该再说几句,最起码也让他看看她今天精心为他准备的大腿。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消失了。
走到公交站的时候忽然刮来一阵风,她木木地站在那里任凭凉风拂面,忽听得身后有人在窃笑。她朝她们看去,是几个年轻女孩子捂着嘴正朝着她的裙子笑,她一惊,赶忙低头,才发现短裙被风掀起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站在那里露出了里面白色的三角小内裤。她正像枚三角旗一样迎风招展地站在那里供人参观和鉴赏。
晚上,她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翻着一本书,张群回来了。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就凑过来问她:看的什么书啊。她不回答,专心地看着书,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不过书半天没翻一页,事实上,自打她拿起这本书就没有往后翻一页。他见她不理他,便又往上凑了凑,把她的一只脚放在他怀里按摩了起来。她忽然就尖叫了一声,别碰我。他吓了一跳,还捏着那只脚不放,问:你又怎么啦?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他吃惊地看着她,半天才嗫喏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是为房子的事……没有房子也能活的……她抬起一张泪光闪闪的脸忽然便直直问了他一句:你说我像不像个傻逼?像不像?
他有些惊恐地看着她,你……你,今天怎么了?她却已经带着一脸的泪水向他扑了过去,他躲闪不及倒在床上,她便扑在他身上,像只绝望的鹰类一样开始撕扯他身上仅存的一条内裤。她一边撕扯一边喃喃地说,现在就和我做爱,现在就做好不好,我现在就要。他一边用手护着内裤一边愈加惊恐地看着她,嘴里还在不停地问,你今天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见他还死死护着那条内裤,她忽然便松开手冷笑起来,你不想要我是吧,你们都觉得我可怕是吧?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像个傻逼?两个人看着对方都不动了,从那盏台灯里流出的灯光昏暗古老,好像已经被用了几千年了,这古旧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把他们也涂成了两只古老的陶器。不知过了多久,张群开始动手了,他磕磕绊绊地笨拙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那条内裤,光脱那条内裤好像就用了几千年之久。最后,他一丝不挂地腆着肚腩站在了她面前,眼睛却始终不敢朝她看一眼。她张着嘴,仰着脸,怔怔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
她不肯死心,一天天等着万宇生的电话。
因为那天在昏暗的楼道里他匆忙要去了她一个电话,她不能不幻想着,万一,万一他会突然给她打来电话呢,告诉她分房有望了,那她又该怎么办,她又该如何报答他?反正横竖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房子没到手,她得处心积虑和人家睡觉,房子真要到手了,也只有和人家睡觉以做报答。看来穷女人做妓女是上帝设计出来的近于真理的职业,人类不得随意改变,也根本没有能力随意改变。
可是,她始终等不到他的电话。为了防止错过他的电话,她时时刻刻把手机带在身边,包括上厕所的时候。一听到电话响,她便像患上了重度强迫症一样以为是万宇生的电话,竟不由得紧张出汗,手机拿在手里都拿不稳。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还惦记着他的电话或短信,以至于不敢关机,手机彻夜放在枕边,只等着它像上帝的召唤一样响起。因为等着这虚空中的人,床上便显得分外拥挤,好像万宇生也前来和他们挤在一起睡觉了。
她终于意识到,他是不会给她打来电话的。这天她站在窗口,久久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人们,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活着,富豪如此,乞丐也如此。一辆保时捷冲过去挂倒了一辆缓慢行驶的自行车之后绝尘而去,自行车上的人慢慢爬起来,再慢慢骑上车子走远。她忽然就对自己说,算了吧,不就是个房子嘛,是的,没有房子人也死不了,总不能这样把自己搞得不再像人。就在这时,楼下的蛋糕声再次轰然响起,像枚炮弹一样轰炸着她。她连连后退直到跌坐在床上,再次被炸回了活生生的现实。
她决定孤注一掷,她打算豁出去了。这次她将以古雅的旗袍出场,她穿上那条在箱底压了多年的旗袍,挽了一只中式发髻,又在发髻上插了一只木簪,最后戴了两只小小的珍珠耳钉。一切准备就绪,她不忘带上一件最重要的道具,这次她打算要送他一本书。这本书是她一年前自费出的,这年头只要花两万块钱买个书号,捡破烂的也能出本书告诉别人自己是作家,只要自己乐意,还可以大笔一挥,签上名见人就送本书。
这本书里收集的都是她写给各时尚杂志的心灵鸡汤,狗血情感,以及知音体的卖肾救母,简直赶得上百科全书。本来就是自由撰稿人嘛,价钱低廉还任人操。往起凑了凑,居然也凑了一大本书,虽是自费出书,她还是郑重其事地在书后面标了个大大的三十八元,表示这书可不是免费的,也是有身价的。每次送人书之前,她唯一心虚的是,怕别人会问她,里面的那些情感故事是不是你自己的经历啊。她当然不可能海阔天空到经历那么多狗血情感,又不是废品收容器,但毕竟在结婚前她还是有几段感情的,当然这几段感情都被她写进去了。就是其他与自己没关系的那几篇,也不自觉地传染上了自己的影子。把自己的狗血情感写出来给众人展览,其实与脱光了袒胸露乳地给人看没有区别,还是需要点勇气的。但是写都写出来了,留着给自己欣赏又实在觉得无趣。于是,每次别人问起她那是不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在人前脱光了衣服的羞耻感,好像她正站在那里赤条条地被人观赏;倘若还有人夸她一句,写得好,她又会觉得好像那人正一巴掌拍在她的光屁股上。
尽管如此,她还是寂寞难耐,见个人就想送本书,最后简直都上瘾了,就是在路边吃个凉皮,吃完了付了钱还想再送卖凉皮的一本书。现在,她就要带着这本“葵花宝典”去见万宇生了。她要让他知道,她不光是个女人,还是个女作家。此行倒好像是要雄心勃勃地去提醒人家,睡女作家可是别有风味哪。
穿着旗袍和绣花鞋,抱着自己写的书,去挤水泄不通的公交车,此番情景足以让人泪下。为了避免这不合时宜的凄凉感,此行她打车去了职业技术学院。
再次敲门走进万宇生的办公室,还是那盆绿植阴郁地站在角落里,那扇窗户还是大开着。一颗委顿的脑袋从办公桌后面慢慢抬了起来,一看是她便皱了一下眉头,好像在说,怎么又是这个女人。这让她有些轻微的受伤感,好像她每次大兴土木的换装工程不过就换来他一个皱眉,但同时她也勉强安慰自己,这说明他总算记住她这个人了。她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过觉外加今天没吃早餐似的,他也不开口,只等着她开口。她来不及整理措辞,也来不及展示旗袍下的知性美,为了打破沉默,只好开门见山地说,万校长,上次说的房子的事……不知怎么样了。
万宇生又是一皱眉头,他甚至都没有朝着她身上的旗袍多看一眼就看着电脑说,我已经说过了,等的人太多,这次的房子又实在有限,哪能每个人都轮得到呢?
什么。她心里和身上都一凉,只觉得上次绽开的那道缝隙又悄悄合拢上了,重新成了一块铁石横在她面前。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果然,果然什么都不送就是不行的,是啊,人家那些送过钱的都未必能轮上,何况她这一分钱都没有送过的。那怎么办,现在,她要钱是没有,也就携带着她这个人了。
那么,她偷偷朝着他的大腿上瞄了一眼,那么,她现在只有横下心把人送过去坐到他大腿上了。她得速战速决,再这样拖下去,她快连出场的服装都没有了。至于身上这旗袍,总不能她亲自脱光了再把自己送过去吧?还是麻烦的盘花扣。让他脱?可是,万一他拒绝怎么办。他这年龄,不好说……可是,他毕竟还是个男人,她就不信,要是她坐到他大腿上他居然还能无动于衷?难道她就不是个女人吗?她就不信了。还有那本书,那本“葵花宝典”,她是不是应该拿着那本书坐到他大腿上?是应该脱光了拿着书,还是应该穿着衣服拿着书?一丝不挂再抱着一本书……这情景多少还是有些骇人的。
不能再犹豫了,那套房子在向她招手,错失此次良机她会后悔下半辈子的。她怕她和张群真是要到四十了还和年轻人合租着一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想到这里她果断地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自己那本书,然后,她抱着书,像抱着炸药包一样一步一步向万宇生走了过去。她大义凛然地深吸了一口气,瞅准了他的大腿刚要往上坐,忽见万宇生惊恐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边连连后退,一边喃喃自语:你,你要干什么?
她穿着一粒扣子都没来得及解开的旗袍,抱着自己那本“葵花宝典”,跳上了迎面驶来的一辆公交车。车上人很多,挤来挤去的,此时她正需要这样的拥挤,似乎只有这样的拥挤才能把她的那张铁青色的脸就地埋掉。她才能从人群里消失,谁也认不出她来。她拉着一只吊环,浑身哆嗦勉强站着,随着车的速度前后摆动。她觉得好像刚刚打过仗一样浑身累得虚脱。这次,虽然万宇生的大腿都没让她碰一下,她却分明感觉自己是被强奸了。她被狠狠地强奸了。
4.
正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好像有人正从后面紧紧贴着她。她想,可能是人太多的缘故吧。便稍微往前挪了一步,好和后面那人分开。可是,过了一秒钟,后面那人又贴上来了。这次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后面这个人正在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她的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