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博士(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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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管怎样,上面的一章已经是过于冗长了。既然如此,我不妨另起一章,也用些笔墨来表达一下我对布赫尔的女房东,阿德里安亲爱的妈妈的敬意。但愿童年时代所怀有的感激,外加她端给我们的可口的小吃,能够始终如一地美化这个人物。要我说呢,在我这一生当中,我还真是没有见过一位比艾尔丝贝特·莱韦屈恩更为迷人的妇女,我只要谈起她的素朴的、聪慧而随和的性情,我便会肃然起敬,我因此也坚信,那位儿子的天才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这位母亲充沛而旺盛的青春活力。

如果说凝视她丈夫那老德意志式的漂亮脑袋令我感到愉快的话,那么,我的眼睛也同样喜欢停留在她那令人极为舒服的、绝对独特的和比例分明的外形上。她娘家是阿波尔达一带人,她属于那种褐色的类型,这种类型在德国各地时有发生,其有根有底的家谱使得外人没有理由去猜测他们是不是拥有罗马人的血统。她的深色的皮肤,她的黝黑的头发,她那看起人来溢满宁静和友善的双眸,按照这些体征,人家很有可能把她当成罗曼[1]人来看待,如果不是她面部形态所呈现出的某些日耳曼式的粗犷驳斥了这一点的话。她的这张脸是一个较短的椭圆,下颏早早地变尖,鼻子不是十分规则,鼻梁轻微下陷,鼻尖有点儿上翘,从容的嘴巴既不妖娆,也不呆板。而我上面刚刚说过的她的半遮着耳朵的头发,则在我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也慢慢地镀上了一层银,她的一头头发梳得非常紧绷平整,色泽鲜明,油光闪亮,而额头上的头分线也使得白色的头皮露了出来。尽管如此,仍有几根松散的发丝在两耳前非常优雅地——不是经常地,恐怕也不是故意地——悬垂下来。记得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是扎辫子的,那时,她的辫子又粗又大,她按照农村的习惯把辫子盘在脑后,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再在上面系条彩色刺绣的发带什么的。

城里的服装不关她的事,就跟不关她丈夫的事一样;贵妇人那样的不适合她,相反,乡村那半戏装化的服装却合适极了,我们所认识的她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结实的,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自家做的裙子,配上一件绲边紧身背心,有些粗壮的脖子和胸脯的上半部从背心的方形领口处露出,胸前再戴上一个简洁、轻巧的金首饰。浅棕色的、习惯了劳作的双手,既不粗壮,也没有得到过过多的保养,结婚戒指戴在右手上,我想说:这双手有着极为人性的正确和可靠,故而看着它们就是一种愉快,同样令人感到悦目的还有她那两只行动麻利、不太大也不太小的诚实的脚,它们穿在舒适的平跟鞋里,绿色或灰色的羊毛袜子则紧紧裹住那好看的踝骨。她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但是,她身上最美的东西却是她的声音,按位置划分,是那种温暖的女中音,而按说话所用的语言来分类的话,她的口音则稍稍带有那么一点图林根地方的色彩,听起来格外诱人。我不想说:“婉转动人,”因为这个词有点故意和刻意的味道。这种声音的魅力源自一种内在的、而除此之外却又始终是潜在的音乐性,因为艾尔丝贝特并不关心音乐,也就是说,她并未献身于它。有时,当然了,纯粹是随手玩玩的,她也会从墙上取下那把用作起居室壁饰的旧吉他来,在上面弹几个和弦,可能的话,也同时哼唱一段或半段歌曲什么的;然而,真正的歌唱她是不会去干的,我敢打赌,要论唱歌的话,她绝对是块上好的可造之材。

总之,她说起话来非常好听,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好听的了,虽然,她所说的话都只是些最简单的和最实在的;而且,我也认为,阿德里安从出身的第一刻起就听到了母亲这自然的、由本能的趣味所决定的美妙声音,这一点可谓意义重大。对我而言,这可以有助于解释他的作品里所展示出来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对声音的感觉,即使人们很容易反驳说,他的哥哥格奥尔格不也是享有同等的优势么,那他的生活道路怎么没有受到这方面的任何影响呢。之所以如此,另外也是由于他长得更像他父亲,而阿德里安则更多地拥有他母亲的体征——但这又会与下述事实不相符合,即继承了父亲偏头痛毛病的是阿德里安,而不是格奥尔格。然而,不管怎样,这位尊贵的死者的总体面貌连同许多细节:深色的皮肤、眼睛的形状、嘴巴和下巴的结构,统统都是来自母亲一边,这在他刮光了胡子的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当然,那也只是在过了许多年以后,他才让自己留起那把震惊四座的翘胡子来的。

母亲的虹膜的乌黑和父亲的虹膜的碧蓝在他的眼睛里混合,成为一种阴凉的蓝—灰—绿,这细小的散发着金属光芒的斑晶,与之相对应,瞳孔周围现出一圈锈红;对我而言,我敢打心眼里肯定,正是父母的眼睛之间的这种对立及其颜色在他的眼睛里的混合,使得他的对于美的判断力在这方面变得摇摆不定起来,让他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无法决定,当着别人的面应该给予哪种眼睛,黑的还是蓝的,以优先的权利。然而,他却总是爱走极端,要么是睫毛之间那宛如沥青一般的光芒,要么就是那清澈透亮的天蓝。

艾尔丝贝特太太对布赫尔的帮工极具影响力。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她在这些人那里的威信甚至高过她的丈夫。这些帮工,遇农闲时他们的人数并不是很多,只有在收割的季节才会增加人手,才会从附近乡村的居民中雇佣几个来帮忙。他们当中一些人的形象至今还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比如说牧马人托马斯的身影,就是他,经常到魏森菲尔斯的火车站来接我们,然后又把我们送回到那里去,他是个瘦骨嶙峋、高个子、却又长着个驼背的独眼龙。他常常让小阿德里安在他的驼背上骑来骑去:后来,这位大师还常常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说,那个驼背当座椅非常实用,也非常舒适。其次,我还记得,有一个管牲口棚的女佣人,名字叫汉芮,她的胸脯颤动高耸,一双赤脚永远沾满粪污,小男孩阿德里安曾经同她结下一段较为亲密的友谊,个中缘由则还有待于我以后做更进一步的说明;另外,还有乳酪房的女管家卢德尔[2]太太,她是一个戴着便帽的寡妇,表情异乎寻常的威严,一来是为抗议她的名字,二来却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她是公认的美味可口的和兰芹[3]奶酪的制作高手。如果不是女主人自己的话,那么,在牛棚里款待我们的便会是她。对我们而言,这牛棚可是一个温情脉脉的好去处,只见这位女佣坐到小凳上,开始挤奶,而随着她的手指的挤动,温暖的、冒着泡沫的、散发着被挤动物体香的牛奶,便汩汩地流进了我们的杯子里。

田野和森林,池塘和山丘,乡村的儿童世界连同其四周简朴的风景,这正是阿德里安十岁以前的早期环境,他父母的家,他的发源地,我因此也被包括在内,和他联系在了一起。倘若不是这样的话,我又何必流连于这些个别的回忆当中呢。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以“你”相称开始生根发芽,而且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即便是他,那对我肯定也是直呼名字的——我现在当然是再也听不到他这样叫我了,但是,如果说六岁或八岁的他可能没有叫过我“塞雷奴斯”或是“塞雷”[4],就如同我可能没有叫过他“阿德里”一样,这却是不可想象的。尽管具体的时间已经无法确定,但那肯定是在我们学生时代的初期。从那时起,他不再用这样的称呼来满足我,而且只要他还叫我,就只用姓来称呼我,而在我看来,用同样的方式去回敬他,则似乎完全是粗鲁的和不可能的事情。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而缺少的只是,我差点就要去告他的状了。在我看来,恰恰值得一提的倒是,我叫他的名“阿德里安”,他却相反,叫我的姓“蔡特布罗姆”,如果他非得使用一个名称不可的话。——对于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就让我们将它束之高阁,重新回到布赫尔来吧!

他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是农庄里那条叫做苏索的狗——它奇怪地叫着这个名字,这是一只可怜的老勃拉克[5]。每当有人给它喂食的时候,它的脸就会笑成一朵花,而对于陌生人,它却绝对不是不危险的。它过着一种奇特的生活。白天,它被链条拴在它的狗窝里吃食,只有等到宁静的夜晚,它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农庄里四处溜达。我们一起去看脏兮兮的、拥挤不堪的猪圈里的猪,心里想的却尽是女佣们老讲的故事,说的是这些家猪,它们长着狡黠的小蓝眼睛,睫毛是金色的,膘肥滚圆的身体跟人的颜色一样,可是,它们有时却会吃掉小孩子,于是,我们就强迫我们的喉咙去模仿它们从喉管深处发出的那种“嗯、嗯”的咕噜声,眼睛则会一动不动地紧紧盯住猪崽们的锈红色的、吮吸着母猪奶头的小嘴巴。养在铁丝网后面的母鸡也不忘为我们增添快乐,它们的沸腾的生活伴随着咬文嚼字的、庄严而适度的叫声,只是偶尔才会有歇斯底里的大发作。我们还会小心翼翼地跑去屋后蜜蜂居住的地方造访,尽管我们深知被蜜蜂蜇到是何滋味,那种疼痛,虽说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但你仍旧还是会疼得龇牙咧嘴,而当这些蜂箱之中的一员稀里糊涂地飞到你的鼻子上,并且很不聪明地多此一举地使劲一蜇的时候,这种疼痛就开始了。

我想起了果园里的约翰尼斯莓[6],我们把它的果茎塞进嘴里;我想起我们曾经品尝过的长在草地上的酸酸模[7];我想起一些小花儿,我们很善于吮吸它们脖颈里的那一丁点儿美味的浓汁;我想起那些橡树的果实,我们仰面朝天躺在林子里咀嚼它们;我想起那些紫色的、留有太阳余热的黑莓[8],我们在路边的灌木丛中采摘它们,用它们浅色的汁液来化解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干渴。我们那时还是孩子——不是出于自身的敏感,而是由于他的缘故,所以,一想到他的命运,一想到专门为他而设计的,从天真无邪的低谷到偏僻阴冷、甚至于毛骨悚然的顶峰的上升,这番回顾便令我心潮起伏。那是一个艺术家的生活;而又因为我这个质朴的人,被赋予了如此近观的使命,所以,我的灵魂对人类生活及其命运所怀有的全部情感,也就一股脑儿地集中到了人类存在的这一特殊形式上来。这种特殊形式,它在我的眼里,鉴于我和阿德里安的友情,就是所有命运形态的范例,是被我们称之为成长、发展和命中注定的那种东西所感动的经典动机——而它很可能也真是如此。因为,尽管艺术家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可能会比专注于功用-现实的人更加接近,而不是更加忠实于他的童年;尽管人们可以说,他和后者不同,他持续地坚守在儿童那梦幻般兼纯人性的和游戏的状态,那么,从不曾被触动过的早年直至那不可被预测的成长的晚期,他所走过的这条道路,就不知要比作为市民的那个人所走过的道路宽广多少倍、凶险多少倍和令旁观者更感震惊多少倍了。而只要一想到,他也曾经是个孩子,我的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