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赦文
治承二年正月初一,法皇御所举行新年拜礼;初四,天皇行幸御所,朝觐法皇。虽然一切都照着往例,没有什么改变,但去年夏天自新大纳言成亲以下,法皇贴身臣僚或诛或罚,多已不在,法皇怒气未息,内心苦闷抑郁,所以对朝廷政务也心灰意懒了。太政入道自多田藏人行纲告密后,深感法皇非易与之人,因而面子上虽然仍对法皇恭敬,但暗地里已加意提防,可谓笑里藏刀。
正月初七,东方有彗星现,其星名曰“蚩尤气”,又名“赤气”。至十八日,星光愈发明亮。
再说入道相国之女建礼门院,彼时尚是中宫,突然凤体违和,得了大病。大内皇宫、朝廷民间,尽皆为此忧愁叹息。诸寺法师诵经祈福,诸神社神官进呈币帛祷告;医家倾尽药石、阴阳师穷尽其术、僧众亦修遍大法秘法,无一余剩。可是后来查明那并不是什么疾病,而是有了身孕。主上今年十八岁、中宫则是二十二岁,迄今未有皇子皇女。“若能诞下皇子,那真是吾家的荣耀啊!”平家一族仿佛皇子已诞生了一般,人人眉飞色悦。他族之人也道:“平家正值如日中天,子孙繁昌,诞下皇子定是确然无疑之事。”
中宫妊娠经确定后,入道公急忙召来素有灵验的高僧、贵僧,齐修大法秘法,向上天星宿、佛菩萨祈求皇子能顺利诞生。六月一日,中宫着带,仁和寺御室守觉法亲王特意入宫参觐,念诵《孔雀经》为中宫加持。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也一道入宫,施展“变成男子法”祈子。
随着怀胎月份的增加,中宫凤体益发不适。昔年“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汉朝李夫人,病卧于昭阳殿中的憔悴容颜,大概也是这般模样吧。那病容似芙蓉难禁风狂而凋萎、女郎花不耐露重而低垂,比之唐代杨贵妃的“梨花一枝春带雨”,更加楚楚可怜。趁着中宫体虚气弱之际,不少可怖的妖物都附到了她身上。宫廷法师们以不动明王之法绳,将妖物绑缚于替身身上,令它们显出了原形,分别是赞岐院之御灵、宇治恶左府之怨念、新大纳言成亲之死灵、西光法师之恶灵,以及鬼界岛被流者的生灵等。入道公为了抚慰这些生灵死灵,首先为赞岐院追封了谥号,上尊号“崇德天皇”;对宇治恶左府则赠官升位,追封为正一位太政大臣,宣诏的敕使是少内记惟基。恶左府的墓地在大和国添上郡河上村般若野的五三昧。保元之秋,曾掘出恶左府的尸骸,弃于道旁,早已化作了尘土,只剩丛生的春草年年繁茂。今敕使寻来,宣读追封诏书,想必亡魂定会喜慰非常了。
怨灵作祟实乃可怖之事,是以追谥早良废太子为“崇道天皇”,恢复井上内亲王皇后名位,皆是用来安抚怨灵的策略。至于冷泉院的疯癫、花山法皇弃十善万乘之帝位于不顾,据说都是因为元方民部卿的怨灵在作祟。而三条院的眼疾,则是因供奉宽算之灵所致。
门胁宰相听说了以上追封诸事,便找来小松殿商议道:“中宫怀胎,据闻宫里祷祝不断。然而任何祷告祈愿,都比不上大赦天下。若能召回鬼界岛一众流人,更是莫大的功德善根。”小松殿遂至父亲跟前,劝道:“平宰相因丹波少将一事,苦恼忧烦,每日里唉声叹气。此番中宫凤体有恙,据说与亡灵作祟,特别是与成亲的死灵有关。若要安慰新大纳言的死灵,请您下令,召回尚存于世的少将吧。如此一来,既消亡者复仇之执念,您也能称心遂愿。亡者复仇执念一消,则您心中企盼之事便无阻碍。届时中宫定然顺利诞下皇子,吾家门之荣华也将益发繁盛。”入道相国面色平和,与往日全不相同,缓缓道:“倘若召返少将,那俊宽与康赖法师该当如何处置?”小松殿道:“最好一视同仁,全部召回。假如抛下一人孤守荒岛,反而又是一桩罪业。”入道相国道:“康赖法师尚可饶恕。俊宽系我悉心栽培方才出头的,却在鹿谷山庄私建城郭、阴蓄同党,寻机作乱。此等狼子,决计不能宽恕!”小松殿回府,请来叔父宰相殿,说道:“父亲已答应赦免少将,您可以安心了。”宰相殿合掌喜道:“少将被流放时,那副望着我的神情,仿佛是在埋怨我无法保护他。见到他流泪,教盛心中实是不忍。”小松殿道:“确然如此。怜子惜女之心,人皆有之。这层道理我会和父亲说的。”言罢转身入内。
鬼界岛流放者的召返事宜最终确定下来,入道相国颁下赦免文告,敕使随即奉命离京。宰相殿异常高兴,托敕使带上自己的私信,叫他昼夜兼程,快快赶路。可是海路颇有阻滞,风大浪高,从七月下旬离京,直到九月二十日左右,才抵达鬼界岛。
二、蹬足
那敕使乃丹左卫门尉基康,他下船登岸,逢人便高声问道:“由京都流放来的丹波少将殿、平判官入道殿,而今身在何处?”敕使要寻的这两人,此刻凑巧都照例去参拜熊野权现了,只有俊宽僧都一人在。他听说京中来使,自言自语道:“我是在做梦么?难道是因为思乡心切,引来天魔波旬的胡言乱语搅乱我心?不,这事不是真的!”口中虽这么说,脚底却一路快跑,也不管跌倒多少回,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敕使那里,问道:“我是从京都流放到这儿的俊宽,尊使何事前来?”敕使从杂色脖颈上悬挂的文书袋中,取出入道相国颁发的赦令,打开来,念道:“兹因中宫祷祝御产安顺事,特行非常大赦,虽重罪者亦可免除远流。据此,鬼界岛流人少将成经、康赖法师,予以赦免。二人当尽速归京!”赦令上却没有俊宽的名字。俊宽大急,心道会不会写在封皮上?将赦令和封皮翻来覆去,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个遍,确确实实只有另外两人的名字,没有第三人。
少将成经与平判官入道这时也回来了。少将取过赦令看了,康赖入道也细览一遍,见上头的赦免人名委实只有两个,第三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倘若置身梦境,或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这一切如果是梦,怎么又历历清晰?如果是现实,却又恍如梦幻。此外尚有数封托敕使带来的书信,是寄给少将和康赖入道的,俊宽僧都却连问安的只言片语都没收到。俊宽急道:“我等三人同罪同罚,又流放到同一地点,如何赦免之时,只召返他二人,而将我单独留下呢?是平家把我给忘了?还是写漏了啊?怎么会变成这样!”说完呼天抢地,悲凄恸哭。可是哭也无用,他只好扯住少将的衣袖,半是埋怨半是哀求道:“俊宽落到这般田地,皆因受汝父新大纳言谋反牵连所致。正因如此,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虽说赦令中无我名字,不能归京,但至少准我搭船去九州吧。从前有你们和我在一起,春天的燕子、秋天的大雁,还能带来一些故乡的音讯。可自今而后,我再也听不到这些消息了。”语调凄凉愤恨,显见心中悲苦已极。少将安慰道:“思归之心,理所当然。我二人虽蒙召返,心中喜悦,但眼见你这般模样,也不忍将你独自抛在这儿。如果可以,我们自然极想让你上船,只是京里来的敕使绝对不会允许的。赦书上没有你的名字,若三人同乘一船离岛,传开去十分不妥。倒不如成经先行回京,与众人商议一番,看看入道相国的气色,待摸清他的想法后,方好来接你回去。在此期间,望能一如既往,宽心静候。最要紧的是留得性命,即便此番未被赦免,终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虽然少将竭力慰解,但俊宽仍然当着大家的面,垂涕痛哭起来。
待到船只快要启航时,趁着众人各自忙乱,俊宽僧都反反复复地上船下船、下船上船,想要达到乘船回京的目的。少将送给他一件夜衾作为纪念,康赖入道则留下一部《法华经》。到了船只解缆离岸时,僧都紧紧抓住船缆,被拖曳着掉入海中。起初海水不过齐腰深,随着船只驶出,慢慢没到了两肋;船越行越远,僧都整个身子被拖到深水处,眼看着就要没顶。他用力攀住船沿,喊道:“难道你们真要抛下俊宽么?一点都不念往日的情谊了吗?让我上船吧,只要乘到九州之地就行。”不管他怎样哀求,京里的敕使就是不准,喝道:“绝然不可!”硬是将他抓住船沿的手掰开,令船只速速出海。僧都无计可施,游上岸,倒伏在地,如小儿思念奶娘或母亲般,一边蹬足,一边在口中嚷道:“我要上船,带我一起走!”然而船去渺渺,只剩白浪滔滔。僧都泪眼迷蒙,瞧不清航船是否驶远,便跑上高岗,朝着远方不停地招手。昔年松浦小夜姬挥动领巾,遥望唐船远去,其伤悲怕也不过如此。终于,船行无踪,夕阳西下,僧都却仍然不回简陋的住处,听凭海浪拍打着双足,放任露水湿透了全身,就这样在岸边度过一宿。只因坚信少将情深义重,定会在入道公面前为自己好言开脱,他才没有投海自杀。可是孤身一人,心中凄寂又向谁言?古时壮里、息里两兄弟被弃于海岩荒岛的悲伤,想必僧都此时已深有体会。
三、御产
被赦免者跟随敕使离开鬼界岛,来到平宰相的领地肥前国鹿濑庄。宰相殿从京中派人来,传话道:“年内浪凶风烈,海路行船颇为艰险,你们就留在鹿濑庄调养身子,待明年春再进京不迟。”少将便依言留在鹿濑庄过年。
再说同年十一月十二日寅时起,中宫胎气大动,眼看便要临盆。京中及六波罗登时忙乱起来,聚集了不少人。御产室设在六波罗的池殿,法皇也亲临探视。自关白殿、太政大臣以下,诸公卿殿上人,以及有官职领地者,只要算得上是号人物,并且盘算着加官晋爵的,一个不漏,全都赶来守候。照先例,女御、皇后临盆待产时,都要实行大赦。大治二年九月十一日,待贤门院御产之时,就大赦过。对照往例,这回也有不少重犯得到了赦免,唯独俊宽僧都一人未蒙宽赦,实在是个遗憾。
中宫曾立有一愿:若生产平安,当行启八幡、平野、大原野等神社礼拜还愿。此心愿由仙源法印敬白于神前。为此,以太神宫为首的二十多个神社,以东大寺、兴福寺为首的十六所佛寺,尽皆为中宫诵经祈福。诵经的御使由领有官职的中宫侍卫担当,他们身着平纹狩衣、带剑,拿着各色诵经之物,以及剑、衣服等,从东台出来,走过南院,最后经西首的中门出去,那场面颇具排场。
小松内大臣是那种无论发生何事,都从容应对的人。他等众人七手八脚地忙活了大半天后,才带着嫡子权亮少将以及其他少年贵胄,陆续乘车到来。随带各色御衣四十领、银剑七柄,装于广盖中;连同十二匹骏马,一并送入池殿。宽弘年间上东门院御产时,御堂关白殿曾进献宝马,此后便成了定例。内大臣乃中宫长兄,又子代父职,所以由他送马理所当然。五条大纳言国纲,也进献骏马二匹。不知这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因为他身家过于豪富的关系?由伊势太神宫开始,直至安艺严岛,共七十多个神社,也都奉神马进献。大内御马寮则以数十匹悬挂“四手”的宝马进奉。仁和寺的守觉法亲王谨修《孔雀经》之法、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谨修七佛药师之法、三井寺长吏圆庆法亲王谨修金刚童子之法,此外五大虚空藏、六观音、一字金轮、五坛之法、六字加轮、八字文殊、普贤延命等等诸法,莫不遍修。护摩之烟缭绕满室、金铃之音响彻云表、修法之声振聋发聩,无论何种妖物俱受震慑,不敢再显形作祟。此外,佛所的法印,也奉命开始塑造药师如来与五大尊的等身佛像。
然而,即使做足祷祝工夫,中宫也只是阵痛频频,却总不分娩。入道相国与夫人二位殿十分担心,双手置于胸前,慌张道:“这该如何是好呢?”身旁众人纷纷安慰道:“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后来,入道相国感慨道:“早年驰骋战阵,我净海都不曾这般害怕过!”
修验者房觉、性运两位僧正,春尧法印,以及豪禅、实专两位僧都,也各自念诵僧伽之句,呼唤本寺本山之三宝、祈请常年信奉之本尊,护佑中宫平安生产。其虔诚庄严,令人深感可钦可敬。尤其是法皇,原本为行幸新熊野神社一事,正素食斋戒中,如今也坐于锦帐旁,朗声念诵《千手经》。其祷祝灵验非常,正狂跳不止的替身,以及被咒缚的妖物,霎时间宁静寂然。法皇道:“老身修佛年久,无论何等妖物,俱不能近身。今日布障之怨灵,皆曾受领朝恩,纵不存报恩之心,也不应妄生障碍。责令速速退散!”女子临盆难产,多为邪魔遮障,以至于苦痛难忍。此时若诚心称诵大悲咒,必鬼神退散,安乐生产。因此,法皇掐捻着水晶念珠,诵起了大悲咒。果然御产平安,中宫顺利诞下一个皇子。
其时,头中将重衡尚是中宫亮,他挑帘而出,高声报道:“御产平安,皇子诞生。”由法皇开始,关白殿及以下诸大臣、公卿、殿上人、祷祝的僧人、修验者、阴阳头、典药头,堂上堂下所有人,尽皆雀跃欢呼,声传门外,经久不息。入道相国既喜且慰,不禁放声哭泣。这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吧!小松殿来到中宫卧前,取金币九十九文置于皇子枕边,祝福道:“命中注定,你将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愿你寿比方士东方朔,一切心愿天照大神都能帮你实现。”祝毕,以桑弧蓬矢,向天地四方射去。
四、公卿齐聚
皇子的奶娘,原本预定由前右大将宗盛的正室担当,但她因难产已于七月间去世,只得换由平大纳言时忠的正室担当皇子奶娘。这位奶娘后来被称为“帅典侍”。
分娩既毕,法皇准备起驾回返御所,御车就停在门前。入道相国兴奋过度,竟献了砂金千两、富士绵两千两给法皇。时人颇多非议,以为此举不妥。
此番中宫御产,发生了不少滑稽可笑的事。先是法皇当起了修验者;其次是中宫御产时,照规矩,要把一个甑从大殿的屋脊上滚下去。若是皇子诞生,则从南面滚落;皇女诞生,则应从北面滚落。可是出了岔子,第一次滚,甑从北面滚落地,众人吃了一惊,赶忙拿甑再滚一次。后来便有了议论,认为此乃不吉之兆。彼时入道相国手足无措的模样令人莞尔,而小松内大臣依然是那么从容不迫。可惜前右大将宗盛因最爱的夫人去世,辞去了大纳言兼大将两职,隐居赋闲。若兄弟能共仕朝廷,也不失为一桩美事。第三件可笑的事,是有七名阴阳师,被召来念诵千遍御祓的祓词。其中有个叫作扫部头时晴的老者,带着寥寥几个从人,想挤进人群中。可是聚集之人甚多,就像甘蔗密植,稻麻竹苇一般。时晴口中道:“诸位请让一让,我是奉命来办差的。”边说边分开人丛,向里面挤去。挤着挤着,右脚的鞋子被人踩脱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捡鞋子,冠帽也被挤落在地。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一个束带正装的老者,却放髻露发,步履踉跄地走着,其景象颇为滑稽,年纪较轻的殿上人见了,无不掩口而笑。本来阴阳师们都有一种称为“返陪”的步法,是不能胡乱行走的,而今却有这般荒唐事发生,当时大伙儿也没多想,但后来细思此事,都觉得这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为中宫御产一事,特意至六波罗拜贺的有:关白松殿藤原基房、太政大臣妙音院藤原师长、左大臣大炊御门藤原经宗、右大臣月轮殿藤原兼实、内大臣小松殿平重盛、左大将实定、源大纳言定房、三条大纳言实房、五条大纳言国纲、藤大纳言实国、按察使资贤、中御门中纳言宗家、花山院中纳言兼雅、源中纳言雅赖、权中纳言实纲、藤中纳言资长、池中纳言赖盛、左卫门督时忠、别当忠亲、左宰相中将实家、右宰相中将实宗、新宰相中将通亲、平宰相教盛、六角宰相家通、堀川宰相赖定、左大辨宰相长方、右大辨三位俊经、左兵卫督重教、右兵卫督光能、皇太后宫大夫朝方、左京大夫长教、太宰大贰亲宣、新三位实清,以上共计三十三人。除右大辨之外都穿着直衣。未到贺者有花山院前太政大臣忠雅公、大宫大纳言隆季等十余人,听说后来也都穿了便服,去入道相国的西八条府邸道贺了。
五、大塔建立
修法祷祝毕,开始奖赏有功之人。仁和寺的守觉法亲王,赏其修造东寺,并承办后七日御修法、大元之法及灌顶仪式;其弟子觉誓僧都亦升为法印。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宣旨升二品位,赐坐牛车。后因仁和寺方面对此略有微词,便将法眼圆良也升为法印。其外褒赏多如牛毛,不再一一赘述。数日后,中宫由六波罗返回大内。先前入道相国夫妇在女儿被立为中宫时,曾祈愿道:“但愿吾女能诞下皇子,日后登基即位。如此一来,我二人便是天皇的外祖父、外祖母了。”为此,他们每月都去家族崇奉的安艺严岛神社参拜祈求。后来中宫果然有喜,而且如愿以偿诞下一位皇子,可见严岛神明确是灵验。
诸位看官,你道平家是如何信奉起安艺严岛神社的?那还得从鸟羽院御宇时,清盛公尚是安艺国守那会儿说起。彼时由安艺国地方上出资,清盛公奉旨监修高野山大塔。他委任渡边的远藤六郎赖方为杂掌,管理此事。耗时六年,终于修理完毕。竣工后,清盛至高野山参拜大塔,当走到奥院时,遇见一位不知何处来的老僧,长眉低垂似白霜、额上皱纹如叠浪,拄着双岐鹿角杖,缓步踱出。二人彼此寒暄后,老僧道:“由昔及今,此山作为密宗圣地,从未有丝毫衰败,堪称天下无匹。今大塔之修既毕,而安艺国严岛与越前国气比宫,实两界垂迹之地也。然气比宫至今仍荣盛兴旺,严岛神社却几乎荒废无闻了。为此,老僧今日特向尊下恳请,望能大修严岛神社。若修葺之,卿身及子孙之福禄,必无人可与并肩。”言罢缓缓离去。在他适才的站立处,异香扑鼻。清盛急命仆人尾随那老僧查看,只见老僧在三町路开外,忽然消失无踪。看来他绝非凡人,应当是弘法大师显圣!清盛的敬意油然而生。作为降生到这娑婆世界的纪念,清盛就在高野山的金堂中,开始绘画曼陀罗图。他命绘师常明法印绘制西曼陀罗图;而东曼陀罗图则由他自己亲笔绘制。当画到八叶之中尊的宝冠时,听说他竟然刺头出血,用自己的血来绘画,也不知是何用意。
清盛返京后,至院所参见法皇,同时将拜塔时发生的奇事一并禀明。法皇心中欢喜,遂将清盛的国守任期延长,命他修葺严岛神社。清盛重立了鸟居、新造了神殿,又建了一百八十间回廊。修葺完工后,清盛到严岛参拜。当晚,于梦中见一鬟结仙童自宝殿中步出,言道:“吾乃严岛大明神之御使。汝可仗此宝剑,扫平一天四海,护卫朝廷。”说罢以一柄银鞘丝边小长刀相赠。清盛梦醒,见枕畔果有一柄小长刀。其后又蒙大明神神示:“汝当牢记圣贤之言,苟有恶行,必殃及子孙。切记切记,不可忘却。”言毕,大明神随即隐去。此事当真神奇。
六、赖豪
忆昔白河院在位时,立京极大殿之女为皇后,尊号贤子中宫,最是宠幸。主上满心盼望她能诞下一位皇子,听说三井寺有个法力极灵验的僧人,唤作赖豪阿阇梨,便将他召来,道:“朕命你代皇后祈愿求子,事若有成,封赏任由你提,无不恩准。”赖豪答应道:“此事容易,请陛下安心等候。”回到三井寺后,他尽心尽意地祈祷了百日,中宫在这百日内果然有喜。承保元年十二月十六日,中宫御产平安,生下一位皇子。天皇大悦,再度召来赖豪阿阇梨,说道:“汝所望之事,尽可说与朕听。”赖豪道:“望得陛下敕许,于三井寺建立戒坛。”天皇回道:“此愿出乎朕之意料,朕还以为你想升为僧正呢。须知皇子诞生,继承皇祚,乃是美事,朕自然希望海内太平。今若应许了你,山门势必愤愤不平,天下便无宁日了。一旦两门爆发械斗,天台的佛法也就岌岌可危了。”遂不许赖豪所请。
赖豪心中激愤,返回三井寺后,开始绝食抗议。天皇闻讯,大为震惊,急忙召来时任美作守的江帅匡房,吩咐道:“听说你与赖豪结有师檀之缘,请你去一趟,劝慰劝慰他。”美作守领命,来到赖豪阿阇梨的僧房,打算替天皇劝慰赖豪一番。然而赖豪隐身于布幔遮障的持佛堂中,用可怖的声调斥道:“古语云‘天子无戏言’,纶言如汗。皇子系我费尽心力祈愿得来,如今天皇负我,我将携皇子往魔道去矣。”语毕,终不肯出来一见。美作守无奈,回宫参见天皇,奏闻此事。赖豪不进水米,过不几日便饿死了。天皇知悉,震怖心悸。皇子紧跟着就病了,祷神问医均不见效。宫中之人都梦见一个白发老僧,手执锡杖,立在皇子枕边,似幻非幻,其景象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承历元年八月六日,皇子年仅四岁,便告夭亡。此子即敦文亲王是也。天皇为此哀痛欲绝。山门西京座主良真大僧正,其时尚是圆融坊僧都,也是位素称灵验的高僧。天皇召他入宫,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僧都道:“无妨。御产祈愿之事,凭吾山之力,无论何时皆能实现。当年九条右丞相因与慈惠大僧正结缘,这才诞下了皇子,后来成为冷泉天皇。所以请陛下勿忧,祈愿求子之事甚易。”回到比睿山后,僧都面对山王大师,专心致志地祷告了百日,中宫果然在百日之内有了身孕。承历三年七月九日,中宫御产,平安诞下一位皇子,即后来的堀河天皇。以上往事再次说明了怨灵的可怖。这一回皇子出世,可喜可贺,既然宣布大赦,却单单不赦免俊宽僧都一人,实是令人遗憾。
同年十二月八日,立皇子为东宫。东宫傅为小松内大臣,东宫大夫则听说是池中纳言赖盛。
七、少将归京
次年,即治承三年正月下旬,丹波少将成经自肥前国鹿濑庄启程,踏上回京的路途。此时余寒犹烈,海上风大浪急,船沿着岛屿海湾艰难前行,直到次月十日,才抵达备前国儿岛。少将上岛,寻访到其父新大纳言昔日的居所,只见竹柱与旧屏风上,留有父亲亲笔书写的文字。少将睹物思人,哀道:“一个人传留后世最佳的纪念,无过于手迹。若非书于此处,后人如何亲眼目睹呢?”遂与康赖入道二人,泪眼婆娑,反复诵读。其上所书文字是:“安元三年七月廿日出家,同月二十六日,信俊亦至此地。”由是可知源左卫门尉信俊曾到访过。邻侧的墙壁上又写着:“三尊来迎有便,九品往生无疑。”少将观此遗笔,道:“父亲大人欣求净土之愿,皆蕴涵其中矣!”感慨万千之下,心头亦略得慰藉。
随后,少将又在一片松树林中,寻见了父亲之墓。其实那不能算是墓,并未特意筑起坟茔,只是在平地上隆了个土堆而已。少将合拢两袖,仿佛其父尚在人世般,哀哀泣诉道:“听说您被流放到远离京都之地,孩儿隅处幽岛,亦略有耳闻。只因此身不能自主,无法赶来拜望。成经流放于彼岛,命如晨露,幸未消殒,苦苦撑持了两年,而今终得召返。归京固然可喜,然父亲大人若能在世,孩儿苟延残生方有意义。此番前来,行色匆匆。不过自今而后,再也无须这么匆促了。”说着哭倒在地。如果新大纳言尚在人世,想必他会答道:“孩儿不必忧虑,我一切都好。”可是世上最堪哀之事,便是生离死别。青苔之下无人应答,唯有山风吹过松枝,发出阵阵松涛声。
入夜后,少将与康赖入道绕墓念佛,通宵达旦。次日天明,筑起新坟,立了墓碑,又在坟前搭了个窝棚。此后七日七夜,念佛书经。待结愿时,特地制了一个大卒都婆,上书“过去圣灵出离生死,证大菩提。”又在年月日下方,写上“孝子成经”。即使是卑微贫贱的樵夫见了,也不禁动容,泪湿衣襟,皆言此子孝心可嘉,天下无人能比。年去年来,往昔抚育之恩难忘;如梦如幻,今日思念之泪难尽。祈盼三世十方之佛陀圣众垂怜,令亡魂尊灵得以安息吧。少将道:“本该再留些时日,多多念佛以积功德。但京中还有人等着,不好让他们着急,只好日后再来祭拜了。”遂于亡者坟前泣拜而别。那冥土之下的人,也定然是依依不舍吧!
三月十六日,少将殿于薄暮之时,到达鸟羽。此地遗有故大纳言殿的山庄,叫作洲滨殿。经年荒废,无人居住,墙垣虽在,殿顶已塌;门扉虚设,门板无踪。步入内院,绝无人迹,唯有青苔厚密。再看那池塘,春风吹拂着名唤秋山的假山,也吹皱了一池碧水,紫鸳白鸥逍遥于白浪翻涌间。少将想起曾在此处起居的亡父,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拭之不尽。院中屋宇虽在,栏门俱破,窗格已不知去向。成经手指各处,逐一向康赖入道解说道:“这儿是大纳言殿起居之所、那扇门平常是这般开着供人进出的、还有那边的树是父亲亲手栽种的。”件件回忆,都勾起了他的思父之情。那时正是弥生第十六日,樱花虽凋尚有残余,杨梅桃李的梢头各色花朵竞相开放,显示着春的到来。少将立身花树下,随口吟咏古人诗歌道:
桃李不言春几暮,
烟霞无迹昔谁栖。
又:
故乡之花若能言,
往昔种种欲相询。
康赖入道听了这两首古诗歌,感慨良深,眼泪湿透了墨染色法袖。二人本打算待到黄昏便动身赶赴京都,只因太过不舍,所以在洲滨殿宿留了一晚。是夜,月影横斜,月光从朽败的屋板缝隙间漏下,荒废的屋子常见这种景象。等到鸡鸣五鼓,天色微明,他们仍不愿启程返家。可是一直留在此地也非长久之计,再说家中已遣了车子来迎,若让亲人们久候,心中也过意不去。少将思前想后,唯有洒泪离别洲滨殿,怀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归返京都。康赖入道府上也派了车子迎接,他却不上自家车,说道:“共患难至今,实不忍分别。”于是与少将同乘一车,一路行至七条河原。照理到了这儿,就该分手了,但他们愈发难舍难分。哪怕是一同赏花半日的游客、月下共度一夜的旅友,或者是避雨于同一棵树下的路人,临别时尚且依依不舍;更何况二人被流放到海岛,同生共死;船中浪上,一业所感。自是前世因缘不浅,故成莫逆之交。
少将归京,首先造访岳父平宰相府。少将之母本于灵山隐居,昨日才赶到宰相府等候。她眼见少将入来,只哽咽着说道:“存命至今,终于相见……”便不再言语,以衣蒙头,倒卧痛哭。宰相邸内的一众女官与武士纷纷围拢近前,尽皆喜极而泣。少将的正室夫人与奶娘六条,更是欢天喜地。六条由于心忧过甚,一头黑发已尽成银丝;夫人往昔美艳如花,如今也花萎色衰,无复当年风姿。少将刚被流放时,稚子年仅三岁,此际也已长大,头发束了起来。其旁立有一名年约三岁的小儿,少将问道:“此子是谁?”六条答道:“他是……”不等说完,便以袖遮面,哀哀哭泣。少将回忆起分别之际,妻子颇有几分不适,原来是有了身孕,还平安无事地将孩子抚育至今。此刻回想,真是一件可悲事。此后少将仍同以往一样,在法皇院中任职行走,并升为宰相中将。
至于康赖入道,有一座自建的山庄,在东山双林寺,所以就迁到山庄住下。有歌曰:
故居苍苔满檐隙,却无月光泄地来。
此后他就在山庄长期隐居,一面回想昔日的忧苦辛劳,一面著述物语作品《宝物集》。
八、有王
再说被流放到鬼界岛的三人,已有两人获赦,召返归京。单单留下俊宽僧都一人,孤独地在荒岛上做“岛守”,继续吃苦。真是堪悲堪怜。有个自小就服侍僧都的童仆,名叫有王,颇受僧都看重。他听说被流放去鬼界岛的罪徒,今日都已返京,便来到鸟羽探看,却不见家主。向人询问是何原因,有人答说:“僧都罪重难赦,所以还不能离岛。”有王听了,心中黯然。这以后,他常去六波罗附近打听消息,却一直没有赦免的风声传出。为此他特意找到僧都女儿隐居之地,恳请道:“这一回大赦,竟把主人给漏掉了。所以我想设法去一趟那荒岛,探视一下主人的近况,请您赐信一封让我捎上。”僧都之女流着泪写完信,交给有王。有王心中寻思,若是向父母辞行,他们是否准许还是个未知数,索性便不让父母知晓。唐船一般要等到四五月才解缆,那时已是夏天,不免太晚了些。有王遂于三月末离京,经过海路漫长而辛苦的颠簸,抵达萨摩潟。在由萨摩去往鬼界岛的船津关口,他遭到了严厉盘查,连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但他毫不后悔,一心只想着姬御前的信不能被搜到,便将信隐藏在发髻中。过关后,他换乘商船到了鬼界岛。上岛一看,当真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原先在京里虽已大略听说了此岛荒凉,但和亲眼所见相比,又差了一大截。岛上水田无、旱田无;村庄无、部落无;居民寥寥,所说土语外人极难听懂。有王琢磨着这些人虽然不好交流,但其中或许有人知道主人身在何处,便试探着问道:“请问……”有人答:“何事?”又问:“有位从京都流放到此地的法胜寺执行,阁下知道他的行踪么?”那些个荒岛土人,哪里知晓什么“法胜寺”、什么“执行”,大多摇头道:“不知。”不过其中有个略为明事的,说道:“是了,那副模样的人有三个,其中两个已被召返回京了;如今只留下一个,四处漂泊浪迹,到底在何处落脚却不确定。”有王心想,主人说不定是在山里,于是走了相当一段长路,入深山寻主。他攀岭下谷,但见白云变幻,山径难觅。晴日劲风吹拂,不见主人面影。既然山中无从寻觅,便去海边探寻。然而除了海鸥沙头刻印,以及海滨白洲上聚集些水鸟外,找不到一个人的踪迹。
某日清晨,有王在海边见到一个干瘦如蜻蛉的人,摇摇晃晃地慢慢走近。从外貌上看,是一位法师,脏乱的头发乱蓬蓬地,发上粘着无数藻屑,如同戴了顶荆冠一般;瘦骨嶙峋,关节毕露,皮肤松弛,所穿衣裳也瞧不清是绢制还是布制。他一手拎着捡来的昆布,一手提着渔夫施舍的一条鱼,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朝前缓缓走着。有王暗忖道:“往日在京都时,虽然见过不少乞丐,这等模样的却是从所未见。佛经云:‘诸阿修罗等,居在大海边。’修罗之三恶四趣,在于深山大海的边界。若果真如佛所说,难道我不经意间,竟闯入了饿鬼道么?”心下踌躇,互相慢慢走近。“也许,他知道家主的下落吧?”有王壮起胆子,问那人道:“请问阁下……”那人道:“何事?”有王又问道:“有位从京都流放到此地的法胜寺执行,阁下知道他的行踪么?”有王虽不识旧主,僧都何曾忘童仆?他只说了一句:“在下便是。”便心情激荡,两手一松,手中之物掉落在地,人也昏厥在沙滩上。有王此刻方知面前之人就是主人,急忙将昏倒的僧都扶起,靠在自己膝头,泣道:“有王为寻恩主,特从海路迢迢而来。哪知来迟了,主人竟是这般惨状。”过得片刻,僧都醒转,有王扶他起身坐好。僧都道:“你远道来此寻我,诚意可嘉,令我感动。我朝思暮想在京的亲人,他们的容貌身影,时不时地出现在梦里,有时还化成幻影浮现在眼前。可是我的身子正日渐衰弱,经常神志不清,把梦境和现实都混淆了。所以见到你,也还以为是在梦中呢。倘若这真的是梦,梦醒之后又该如何呢?”有王道:“此刻之事,全是现实。您以伤心病弱之躯,能撑持到今日,实在是不可思议。”僧都道:“正是如此。自去年少将与判官入道获赦回京,将我独自舍弃在这荒岛后,那凄惨无依的情形,你推想一下便知道了。彼时我就想投海一死了之,但少将劝道:‘请再等等京都的音信吧。’因了这番慰藉,我心中存了虚幻的期盼,一直徒劳地等着,苟延残喘。此岛一点供人吃的食物也没有,身上有力气时,我就上山挖些硫磺,跟九州来的商人交换食物。久而久之,身子骨垮了,力气也弱了,硫磺便没办法挖了。于是天气好的时候,比如今天这样,就去海边向撒网的渔夫,敬礼屈膝,讨要些鱼鲜;退潮的时候,就拾取些贝类,捞昆布、食海苔,维持露珠般的薄命,苦撑到了今日。若不如此,便别无他法度日了。”顿了顿,僧都又道:“本想就在海边把要说的话全说了,可又觉得有些不妥,所以还是去我家再谈吧!”有王心道:“主人已落到这般田地,怎么还有家?真奇怪了。”心中想着,脚下随着僧都,来到一丛松树中,但见一个小草庐,以海上漂来的竹子为柱,用芦苇捆扎起来,横放着作梁,上下铺着密密麻麻的松叶,权且挡风遮雨。僧都往日掌管法胜寺寺务时,兼管八十多个庄园的庄务,栋门平门之内,有四五百名从人下属簇拥着。而今亲眼目睹,竟落到这般凄凉地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人间业报,有种种不同。分为顺现业、顺生业、顺后业。僧都一生所享用的,皆是信众布施给大伽蓝的寺物佛供,因此犯下“信施无惭”罪,在今生就受到了现世报!
九、僧都辞世
僧都定下神来,清楚了眼前之事非在梦中,便道:“去年京中敕使前来迎接少将与判官入道时,我连家信也无一封。今日你来,家中有捎信么?就算是口信也好啊!”有王拜伏在地,哽咽流泪,一时间说不出话。片刻后,方抑泪抬头,道:“您去西八条不久,府里就来了不少抓人的官差,将宅中众人尽都捕去了。官差向他们逐一逼问谋反之事,然后把他们全部杀害了。夫人为保护少主和姬御前,费尽心思,躲到了鞍马的深山中隐忍潜居,平时仅我一人常去服侍。几位主子都十分忧愁伤感,特别是少主,对您念念不忘,我每回去参见时,他总是说:‘有王,拜托了,带我去鬼界岛吧!’不幸的是,少主在二月染上了天花,病逝了。夫人悲痛欲绝,再加上日夜思念您,哀毁瘠立,身子一天天病弱,最后也在同年三月二日撒手人寰。如今只有姬御前孤身一人,躲在奈良的姨娘家,我带了她的信来。”说着取出书信奉上。僧都览信,见诸事皆如有王所述,信末写道:“被流者共有三人,为何其他二人都已回京,父亲大人迄今不见归返呢?无论尊卑贵贱,女子都是脆弱可怜的。女儿若是男身,定会亲往您所在的岛,迎回父亲大人。请您尽快与有王一道归京吧!”僧都叹道:“有王,你看看,她信里写得多天真啊!说是让我同你尽快回京……唉,这事真叫人悲伤。若俊宽能自己做主,又何须在此苦熬三个春秋呢?她今年已十二岁了,还这般不懂事,以后如何出嫁?如何去宫里奉职?又如何立身呢?”言罢泣下如雨。古歌云:“双亲之心本不昧,爱子心切入迷途。”其中所蕴深意,在此即可体会得到。
僧都又悲道:“自流放此岛后,历书难觅,日升月落,实不知过了多少年华。唯有凭着花凋叶落,辨别春秋。蝉声送麦秋,知夏季已至;山野满积雪,晓隆冬来临。见白月黑月之轮替,方得辨明晦朔。屈指算来,我那幼子今年也不过六岁,却先我故去了。当年临去西八条时,此子要随我同去,我哄他即刻便回。这情形如今想起,仍历历在目。若早知一别即成永诀,我定会留下来陪他。都说亲人、父子、夫妻之缘,并不单限于今生,他们却为何都先我离世呢?而且也不报梦让我知晓。他人如何讥笑我都毫不在意,苦苦煎熬地活着,就是希望能与亲人们相见。虽然担心女儿,但她只要咬紧牙关,总能够勉强活下去。而我不过是苟延残喘,无谓再拖累你们,心中也实在过意不去。”言罢,僧都连仅有的一点食物也停食了,终日唱诵弥陀名号,祈求临终正念。在有王登岛的第二十三天,终在小草庐中辞世,据闻时年三十七岁。有王抚尸痛哭,呛天哀地,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悲泣过后,有王道:“小的本欲追随恩主,尽三世之缘,无奈此际唯有姬御前尚存,无人为恩主祭吊祷告,小的唯有暂活人世,为您祷祝冥福。”说完,并不移动僧都的尸首,只是将小草庐拆掉,把松树枯枝和芦苇枯叶,掩盖于尸首上,随着缕缕藻盐之烟,就地火化了僧都。荼毘完毕,捡出白骨,悬于颈前,又搭乘商人船,来到九州。
有王寻至僧都之女隐居处,先将鬼界岛上发生的种种事详细说了,又道:“主人看过您写的信,忧思愈重。荒岛无砚无纸,难以复信,他的满腹心事,只好永远藏在心中,化作虚无了。自今而后,纵历生生世世、他生旷劫,您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见不到他的姿容了。”姬御前听罢,伏身恸哭。不久后,年仅十二岁的她,在奈良法华寺削发为尼,虔心拜佛,为父母祈祝来生之福。这真是一桩悲哀事。有王颈前悬着俊宽僧都的遗骨,登高野山,将遗骨存放于奥院中,随后自己去莲花谷当了一名法师,遍历诸国七道修行,为主人求后世之福。平家积怨日深,人心愤恚,其后果必将十分可怖。
十、旋风
同年五月十二日午时,京中突起旋风,众多房屋被刮塌。风从中御门京极开始,直向未申方刮去。所过之处,栋门平门被连根吹拔,直掀出四五町,甚至十町开外。横梁尾柱飞散于空中,桧皮、葺板之类,如同冬日的树叶在空中翻飞。狂风怒号,只怕地狱中的业风也不过如此。不但屋舍遭到破坏,丧生的人也不计其数,牛马畜类更是死毙无算。人们议论纷纷,都道此事不吉,应当占卜。神祇官占卜后,道:“百日之内,厚禄之臣须时时谨慎,天下将有大事,届时不但佛法王法一并衰微,且有兵革绵绵相继之祸。”阴阳寮占卜后,也得出同样的结论。
十一、医师问答
小松内大臣万事细谨,听闻世间风言风语,立即前往熊野参拜神社。在本宫证诚殿御前,他彻夜祷告道:“今观吾父入道相国,恶逆无道,动辄搅扰法皇。重盛身为长子,虽频频进谏,却因己身才学不济,难以服膺父心。瞧他种种作为,只怕一代荣华尚且难保,更别提子孙代代,枝叶相续,显亲扬名了。此际危急关头,重盛苟思,与其窃据股肱之列,浮沉世事,不合良臣孝子之法,倒不如埋名遁身,舍弃今生名望,只求来世菩提。然吾凡夫愚鲁,惑于是非,因此犹疑难定,不能毅然决断。特祈南无权现金刚童子垂示:若平家子孙荣华不绝,世世奉仕于朝廷,则请和缓入道之恶心,令天下安宁;若荣华止于一代,后世子孙将蒙耻受辱,则请减去重盛寿命,以救来世苦难。此二愿,伏求神明冥助。”正虔诚祈念,突地一团似灯笼之火的物事,从内大臣体内飞出,瞬间消失不见。在场亲眼目睹者甚多,却个个恐惧得不敢声张。
内大臣回来时,要渡过岩田河。时值炎夏,嫡子权亮少将维盛与其他少年公卿,贪图凉快,在净衣内穿着薄色衬衣,下河嬉戏,河水渗湿了净衣,现出里面薄色衬衣的颜色。筑后守贞能见了,斥道:“你们的净衣是怎么回事?都变成不吉利的样子了。快点换掉!”内大臣阻道:“看来我所祈愿之事,就要实现了。这净衣不必更换了。”言罢,命人从岩田河赶往熊野,奉上币帛致谢。众人深以为奇,不解其意。然而要不了多久,那些少年公卿们就真的要穿上薄色丧服了。天意冥冥,当真不可思议。
内大臣到家不过数日,便生了重病。他情知熊野权现已经纳受了自己的祈愿,便放弃了治疗,也不再祈祷。恰巧当时有位宋朝名医,医术精湛,渡海来到本朝,暂做停留。入道相国正好在福原的别苑,遂遣越中守盛俊为使者,前往小松殿处,传话道:“听说你病体日沉,这可不得了。宋朝来的名医此刻正在本朝,实乃幸事,还是速请他为你医治吧!”
小松殿命人扶起自己,将盛俊唤到跟前,道:“医病之事,你且回禀相国,就说重盛心领了。我有一言,烦你转达相国:昔年延喜帝虽圣明贤德,却将异国相士召入京都,此事即便发生在末法时代,也是贤君的过错、本朝的耻辱。更何况重盛不过是区区凡夫,若召异国医师入于王城,岂非对国家大不敬么?汉高祖提三尺剑,扫荡天下,讨淮南黥布时,身中流矢,吕后急请良医疗伤。医师道:‘此伤治好不成问题,但要给我五十斤金子,才能医治。’高祖道:‘朕东征西讨,身经百战,曾负伤多次,彼时武运强盛,均能无恙痊愈。而今朕运势已尽,只能听天由命,纵然扁鹊再生,亦无用处。但若不让医师治伤,又好像朕吝惜金子。’遂赐金五十斤予医师,却不叫他治伤。高祖之言,我迄今仍牢记在心。重盛苟列九卿,位登三台,命运如何,全凭天意安排。又岂敢不察天意,徒费心力枉加治疗呢?若此病乃是定业,悉心医治也属无益;若非定业,不治亦能痊愈。昔时耆婆乃佛教名医,却对大觉世尊的病束手无策,遂使世尊灭度于跋提河边。此即定业之病,医药之力不能治愈。定业之病若能医,释尊岂会入灭?因此,定业一至,势必无药可医,我等对此皆须明了。更何况彼时所治者乃佛体,疗治者耆婆也。而重盛此身既非佛体,宋朝名医又不及耆婆,纵然他精通四大医典,擅长医治百病,怕也难救秽身凡人。即便他详知五经学说,能众病祛除,对前世造业、今生业报之病,也是断难医治的。倘若其医术能为我延寿保命,岂不是说本朝医道不精?若其医术无效,那我又何必见他?身为本朝鼎臣,贸然与异国浪游之客会面,使国家蒙耻,政道陵夷,我不取也。故而重盛即便身亡命丧,也不敢对国家有半分不敬之心。以上这些话,你转述给相国吧!”
盛俊归返福原,泣诉小松殿之语。入道相国道:“此等时时以国耻为念的大臣,上古未闻,如今这末世,就更不会有了。其行其思,与本国现实格格不入,我这回恐怕要失去他了。”这么说着,心怀哀叹,急忙动身回京。
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小松殿出家,法名净莲。至八月一日,抱持临终正念,终于魂归净土。得年仅四十三岁,方当盛年,诚可哀之事也!
入道相国横行恣肆,全赖重盛居中调和,天下方能安宁。而今重盛辞世,此后天下不知要闹出怎样的事来!京中上下,人人叹息。前右大将宗盛的部下却欢喜不已,认定从此以后便是大将殿的世界了。
父母疼惜子女,乃人之常情。即便是愚顽孽子,只要先于父母弃世,人们也会感到悲哀。更何况小松殿乃平家栋梁、当世贤人,故而恩爱之别、家门之悲,更是哀毁逾恒。国伤良臣失,家惋武略衰。皆因此大臣文章绝丽、心存忠厚、才艺超群,言词与德行兼备之故也!
十二、无文太刀
小松内大臣天生就是位不可捉摸的奇人,能够预知未来之事。去年四月七日,他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怪梦。梦中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只在海边茫然地走着,见道旁立着一个高大的鸟居,便问路人道:“这是何处的鸟居?”答说:“乃春日大明神之鸟居。”鸟居前人头攒动,都在争看一颗挂在刀尖上,被挑举起来的法师头颅。小松殿问道:“这是什么人的首级?”答说:“是平家太政入道的首级。因他罪大恶极,恶有恶报,终于被本社大明神取了首级。”小松殿一惊,猛然梦醒。平家自保元、平治以降,数度讨灭朝敌,恩赏无以复加,又贵为天皇外戚,一族中升官晋爵者凡六十余人。二十多年来,荣华安乐已无法用言语形容。却因入道相国恶积祸盈,耗尽了一门鸿运。回想从前,忧思将来,小松殿不禁泪流满面。
就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小松殿问道:“谁?请说。”门外答道:“濑尾太郎兼康求见。”小松殿又问:“何事?”答道:“在下梦见一件异事,若等天明禀报便迟了,故而此时前来,望能屏退左右。”小松殿令从人退下,唤兼康入屋面谈。兼康将梦中所见之事由头至尾详述一遍,竟与小松殿之梦丝毫不差。小松殿见濑尾太郎兼康亦与神明相通,唏嘘不已。
翌日清晨,嫡子权亮少将维盛正要去法皇院所,内大臣唤住他,道:“为人父者,本不应自夸其子,但你在小一辈中确实堪称佼佼者。可惜现今时事多艰,前途殊难预料,实在令人担心。贞能在么?上来给少将进酒。”贞能斟酒奉上。内大臣道:“这杯酒本是斟给少将的,但恐少将不肯僭越亲长,所以我先饮了,你等下再敬给少将。”说着仰首连尽三杯。贞能又斟满酒,递给少将,少将也连尽三杯。内大臣道:“贞能,把‘引出物’交给少将吧!”贞能领命,从锦袋中取出一把太刀。少将暗想:“这定是那把家传的小乌丸太刀了。”不由心中窃喜。岂料接过一看,却是大臣下葬时佩用的无文太刀。少将大惊失色,面露忌讳神情,疑贞能错缪。内大臣流泪道:“贞能并未拿错刀给你,此刀乃大臣下葬时佩用的无文太刀,原打算在入道公辞世时,为父自用。如今为父要走在入道公前面了,所以把这柄刀交给你。”少将听了大骇,低首垂泪,哽咽无声。当天也不去法皇院所了,卧床躺了整日。其后内大臣从熊野神社参拜归来,就得了重病,过不多久便魂归净土。少将想起,方知当日赠刀是为了此事的缘故。
十三、灯笼大臣
小松内大臣灭罪生善之志甚坚,对于来生浮沉十分看重,遂于东山山麓,应六八弘誓之愿,建了四十八间精舍。每间精舍挂一盏长明灯笼,四十八间共挂了四十八盏,宛如九品莲台光华夺目,又似鸾镜辉耀烁亮,令人恍然如临净土。每月的十四、十五日,妙选平家与其他贵族中面容端丽、正当芳年的女官,聚于精舍,每间六人,四十八间共计二百八十八人,在两日内专心致志地称念佛名。其情景就像临终接引愿中阿弥陀佛亲来迎接一般,摄取不舍之光照在小松内大臣身上。十五日正午结愿,举行大念佛会。小松内大臣置身于行道中,朝着西方回向发愿道:“南无安养世界教主弥陀善逝,祈请普度三界六道一切众生!”观者无不生出慈悲心,闻者尽皆感动落泪。此后人们就把小松内大臣称作“灯笼大臣”。
十四、献金远渡
内大臣又有言:“即便在本朝积下大善根,希冀子孙相续,为我祷祝冥福,怕也难以期待。为来生之福着想,我还要在他国种下善根。”遂于安元年间,从镇西召来一个名叫妙典的船头,屏退左右,单独与其面谈。内大臣取出黄金三千五百两,对妙典道:“汝正直忠厚,我一向已有耳闻。这里的金子,你拿五百两去,剩下的三千两请你渡海送去宋朝。其中一千两捐给育王山的僧人,另外二千两进呈宋朝皇帝,作为给育王山购买田地的布施,请育王山众僧为我祈祝后世福缘。”妙典应诺,乘海风、破万里烟浪,来到大宋国。他登上育王山,拜会了方丈——佛照禅师德光,说明来意。方丈欢喜感叹,遂将千两黄金分赠给众僧,又向当朝皇上进呈了其余二千两,同时将内大臣的心愿一并上奏。宋帝感慨系之,遂赐予育王山田地五百町。因此缘故,在育王山为日本平朝臣重盛公祈祝后生善处的法事,迄今仍沿承不断。
十五、法印问答
入道相国因小松殿殁于己前,内心惶惑,万事不宁,因此匆匆忙忙返回福原,闭门不出。同年十一月七日夜戌时许,突发大地震,摇撼良久。阴阳头安倍泰亲急驰大内,禀道:“今夜之大地震,据占文显示,预兆有大事发生,须谨慎提防。照阴阳道三经之一《坤仪经》所说,计年便在今年、计月当在本月、计日就在近日。此事看来是十万火急啊!”说着竟急得掉下泪来。传奏之人闻言失色,主上也震惊不已,那些年少的公卿、殿上人却笑道:“泰亲哭得颇为古怪哩,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要发生呀?”这位泰亲,乃安倍晴明的五代苗裔,穷尽天文之奥、卜算了如指掌,所占从未失误,世人皆叹为神人。某次天雷劈在他身上,却仅有狩衣的袖子被雷火烧着,其身毫发无伤。无论在上古还是末世,泰亲这种人都极为罕见。
同月十四日,原本暂居福原的入道相国,不知想起什么事,突然率领数千兵马返回京都。京中对于此事虽无确切消息,但上下人等已十分恐惧。道路传言:“入道相国和朝廷的宿怨,如今要做个了断啦!”关白殿藤原基房听了,慌忙赶到大内,奏道:“臣曾因资盛争道事,触怒入道,幸重盛力劝而得免。今重盛殁,入道无所惮,此番进京,定是专为讨伐基房而来,臣只怕要大祸临头了。”言罢呜咽泣下。天皇大惊道:“汝身所受危难,即朕亲身所受。”言罢落泪叹息。天下政事本由天皇与关白殿会商决断,现在却是怎么了?天照大神和春日大明神究竟神虑若何?有时真是难以揣测啊!
同月十五日,入道相国欲向朝廷报复的传闻,传到了法皇那里。法皇大骇,急遣故少纳言信西之子静宪法印为御使,叫他去诘问入道相国:“近年来朝廷不宁,人心失和,世间百姓也纷扰多事,总括而言十分不幸。多亏了相国掌理朝纲,这才万事有赖。但您不求安定天下,反而自为不靖,气势汹汹拥兵入京,据说欲对朝廷不利,到底所为何故?”静宪法印领命,至西八条相国邸拜访。哪知他由朝至夕,等了大半天,也不见任何动静。法印思忖着一直干等也是无益,便请源大夫判官季贞,向相国转达了法皇的问话,随即告辞,离开相国邸。就在这时,入道公唤道:“有请法印。”于是法印又被请了回来。入道相国艴然道:“法印大师,且听我净海一言,看看说的是否有理。咱们先从内大臣辞世讲起吧,每当我想到平家竟遭逢这样的命运,真是锥心深痛啊。我心中的伤悲泪流,想必大师也能体会得到!保元以后乱逆频生,圣心难安,其时入道不过是指挥大局,具体实务全托赖于内大臣,他不但战阵杀敌、粉身碎骨、万死不辞,为君上分忧担烦;还勤理政务,夙夜匪懈,鞠躬尽瘁。如此功臣,当真世所罕有。爰以考往古史事,唐太宗心伤魏征逝去,悲痛之余,御书碑文云:‘昔殷宗得良弼于梦中,今朕失贤臣于觉后。’立于庙内,以示哀感。而我朝显赖民部卿去世后,故鸟羽院为特别表示哀悼,推迟了八幡行幸,一应嬉游之事也全部暂停。举凡臣下去世,历代君皇都是这样表示哀悼的。因此君臣和睦,比之子女侍奉父母还要亲近。可如今尚在内大臣中阴之期内,法皇就行幸八幡,嬉戏游乐,毫无悼念之意。纵然他不垂怜入道的悲伤,对内大臣的忠勉也不该忘记吧?倘若忘记了内大臣的忠勉,也不能对入道半分悲悯都没有吧?我父子二人似乎都为法皇所不喜,如此令平家颜面何存?此乃其一。其二,先前朝廷曾将越前国赐予内大臣,言明子子孙孙,世袭罔替。然而内大臣殁未过七七,赐地即被削夺。内大臣何罪?竟疏薄至此!其三,中纳言出缺时,二位中将满心期望,入道也极力保举,最终却不能如愿,竟让关白之子递补该职,这又出于何种理由?纵然入道所请不甚合理,也应以特恩见听。更何况二位中将乃摄政长子,论位阶、照情理,都无问题,朝廷却随意更改,真是令人深感不平啊!其四,新大纳言成亲等人密会鹿谷,图谋不轨。他们为何敢如此大胆?那是因为得到了法皇的默许。我并非刻意旧事重提,而是因平家迄今已历七代,法皇怎能不顾我一门忠义,说灭就灭呢?入道龄垂七旬,来日无多。我在世之时,尚且有动辄欲诛我满门之谋,更别提日后平家能子孙相继,出仕朝廷了。但凡临老丧子者,皆如枯木无枝一般,残喘无几,绝望于世。对于浮世前程,也不欲再枉费心机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吧。”如此说着,又气又悲,流下泪来。
法印见入道公这般模样,既惧且悯,不由得汗下如浆。此时此刻这种状况,无论是谁,都难以回答入道公的质问,况且法印又常侍法皇身侧,亦曾与闻鹿谷之谋,说不定还会被指为一党,即时拘捕。法印此际就像捋龙须、蹈虎尾一般,浑身不自在。不过法印亦非等闲之辈,他定定神,缓缓道:“平家往日确曾屡建殊勋,一时有些怨恨,也是情有可原。但官位、俸禄,朝廷无不满足,不正是对平家建莫大之功的酬赏么?至于近臣谋逆,胡说什么受法皇指使,不过是那班乱臣的谗害罢了。信耳闻、疑目见,世俗通弊也。相国身沐非常朝恩,却相信小人流言,致有背君之举。冥冥之中,神目如电,大是可忧啊!天心茫茫难测,法皇圣意好比天心,焉能妄自猜度?以下犯上,岂人臣之礼乎?伏请相国细加思量。您所述诸条意见,静宪也当如实转奏。”言罢起身告辞。在座众人惊叹道:“不得了,相国怒气勃发,他竟能镇定作答,然后从容退去。”由此人人交口称赞法印。
十六、大臣流罪
法印回到御所后,将入道公所言上奏法皇,法皇认为入道公之言颇有道理,便不再多说。同月十六日,入道相国谋划好此后数日要办的事,下令自关白殿开始,太政大臣以下公卿、殿上人,共计四十三人,悉数停职,一律闭门在家。关白殿贬为太宰帅,流放镇西。关白殿叹道:“形格势禁,世路崎岖啊!”遂在鸟羽附近的古川出家为僧,年三十五岁。其知礼晓仪、是非分明,天下人都为他感到惋惜。按例,远流他方之人倘若中途出家,便不能再去原定的流放地。起初是将关白殿左迁去日向国,因其出家,遂转往备前国府附近的汤迫。
大臣流罪之例,此前有左大臣苏我赤兄、右大臣藤原丰成、左大臣藤原鱼名、右大臣菅原道真、左大臣源高明、内大臣藤原伊周等六人。但以摄政关白的身份被流放的,却以本次为肇始。
故中殿之子、二位中将藤原基通,乃入道相国乘龙快婿,这时就顶替上去,出任大臣关白。忆往昔圆融天皇御宇时,天禄三年十一月一日,一条摄政谦德公辞世,其弟堀河关白忠义公当时只不过是从二位中纳言,而另一弟法兴院大入道殿则位居大纳言兼右大将,可是忠义公竟越过弟弟,升为内大臣正二位。内览之旨宣下后,人人惊得目瞪口呆,都说从未见过如此越级晋升。但现在这次,就更过分了。二位中将并非参议,未经中纳言、大纳言等职,就径直升任大臣关白,此等事闻所未闻。这位藤原基通,便是日后的普贤寺殿。上卿宰相、大外记、大夫史等,闻之尽皆惊愕。
太政大臣藤原师长停职后,被流放东国。以往于保元年间,由于父亲恶左大臣殿的缘故,兄弟四人皆问流罪,兄右大将兼长、弟左中将隆长与范长禅师三人,不及归京,便在流放地死去。只剩师长在土佐的旱地里过了九个春秋,在长宽二年八月才奉召回京,官复原职。次年正月,升正二位。仁安元年十月,又从前职中纳言晋升为权大纳言。彼时大纳言并无缺额,所以额外给他补了暂列。大纳言定额六人,便由此事发端。由前职中纳言升为权大纳言,除后山阶大臣躬守公、宇治大纳言源隆国之外,也是闻所未闻。师长精通管弦之道,才艺胜人一筹,步步高升从未停滞,最终升到了太政大臣的高位,位极人臣。但这回他可能遇到了什么业报,重又被流放远国。上一次在保元年间,左迁南海土佐;如今是治承之时,又被远流去东面的尾张国。不过无罪而见配所之月,本就是心存风雅之士所愿,所以师长对流放并不以为意。遥想昔年唐太子上宾白乐天,贬谪浔阳江边,正与自己相仿佛。自己正可效仿古人,远眺鸣海潟海潮、抬望天边朗月,啸海风、弹琵琶、咏和歌,消遣岁月,悠游度日。
某次,来到本国第三神宫参拜热田明神。其夜,为愉悦神明,遂弹奏起琵琶,朗咏起和歌。当地本乡野僻处,无知蒙昧,向无知情识趣者。邑老、村女、渔人、野叟,虽人人低头侧耳倾听,却无人能分清浊、知律吕。尽管如此,“瓠巴鼓琴,鳞鱼迸跃”,“虞公发歌,远动梁尘”。凡万物达于极妙之时,自然能催生共鸣。众人耳闻师长妙音,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满座皆起奇异之思。渐渐夜深,《风香调》中,若含花芬馥郁;《流泉曲》间,隐浮月色清明。师长又吟咏起“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边咏边弹奏秘曲,神明为之感应,宝殿为之震动。若非平家作恶,流放师长,他今晚又哪能见到如此难得的瑞相呢?故此泪流满面,感慨良深。
按察大纳言资贤之子右近卫少将兼赞岐守源资时,身兼的两个官位都被停职。参议皇太后宫权大夫兼右兵卫督藤原光能、大藏卿右京大夫兼伊予守高阶泰经、藏人左少辨兼中宫权大进藤原基亲,三人也被同时停职。其中按察大纳言资贤、其子右近卫少将、其孙右少将雅方等三人,被即时驱逐出京。上卿藤大纳言实国、博士判官中原范贞,奉命监督三人必须当天离京。按察大纳言资贤叹道:“三界虽广,却无五尺容身之处;人生虽长,却难过一日之厄。”遂于夜间偷出九重宫阙,逃往八重云外去了。一路经过常出现于歌中的大江山、生野道等胜地,在丹波国的村云暂作驻留。哪知最终还是没逃过追缉,听说被拿获后,流放去了信浓国。
十七、行隆之事
前关白松殿下属武士中,有一位江大夫判官远成,亦受平家所憎厌。曾有流言,声称六波罗下令要缉捕他。因此远成匆匆忙忙,连落脚地都没想好,便带着儿子江左卫门尉家成闻风而逃。出奔到稻荷山时,下马略事休息,父子俩商量道:“目下能去投奔的,唯有东国。此前被流放到伊豆国的前兵卫佐源赖朝,原本可以托赖。但他也是朝廷钦犯,自顾且不暇,怕难以保全我们。放眼日本全国,平家庄园无处不在,当真是藏无可藏,避无所避。若在久居之地被捕,被熟人见了,不免出丑丢脸。索性立即回去,若六波罗方面来人缉捕,你我便当场切腹,也留个好名声。”于是回返河原坂的住所。诚如所料,六波罗派遣的源大夫判官季定、摄津判官盛澄,率三百余甲士,杀到河原坂,高声呐喊,将父子俩的住所紧紧围困。江大夫判官立于檐下,厉声道:“诸位,请睁大眼睛瞧着!回六波罗后,就把你们看到的禀告相国吧!”说完引火焚屋,父子双双切腹,烧死于熊熊烈焰中。
如此杀戮,致上下人等死伤无数,到底为了什么呢?传言二位中将基通,即现在的关白,与前关白松殿之子三位中将殿,为了中纳言一职曾明争暗斗过,这回事件的起因便是为此。可是只须让前关白松殿一人负责即可,怎能无辜牵连另外四十余人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自从去年为赞岐院追封御号、为宇治恶左府赠官赠位之后,世间仍不太平。这些纷扰,似乎并不能完全归罪于怨灵作祟。世人风传,入道相国之心,已被天魔侵入,故而脾气极坏。往后天下还不知会有怎样的乱事发生!京中上下,人人心存恐惧。
有前左少辨行隆者,乃故中山中纳言显时长子。二条天皇御宇时担任辨官,志得意满,但后来被罢官十余年,弄得潦倒不堪,夏冬无衣可换、朝暮难得饱食,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太政入道突然遣人召他,道:“有事相商,请即刻前来。”行隆心道:“这十余年来我安分守己,从未惹是生非,怎么相国突然见召?难道是有人在相国面前进了谗言?”这么想着,不胜惊惧。妻子与儿女们也都十分恐慌,相对流泪道:“说不定要大难临头了!”本想拖着不去,无奈西八条的使者不断来催,只好借了一辆牛车,战战兢兢地来到西八条。万没料到的是,入道公竟亲自出迎,温言道:“你父亲在世时,事无巨细,我都要同他商议,因此你的事我绝不能放任不理。这十几年你蛰居在家,也着实够苦的。可是先前是由法皇主政,我也无可奈何。不过从今以后,你又可以出仕了。至于具体官职嘛,我会替你安排好,你现在先回家吧!”说完自行转身入内。行隆归家,一家老小如见死者复生般,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随后,太政入道派源大夫判官季贞,将交给行隆支配的多份庄园地契送来,又恐他目下穷窘,先随车送来绢百匹、金百两及上等白米。此外,出仕为官,当有排场,又遣来杂色、牛饲、牛车等,无所不备。行隆手舞足蹈,兴奋不已,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犹疑道:“这是梦么?不会是在梦中吧!”同月十七日,行隆补侍中缺,复任左少辨。这时,他虽已五十一岁,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仿佛年轻了好多岁。不过此乃片时荣华,实是难期长久。
十八、软禁法皇
治承三年十一月二十日,法皇院所法住寺殿,被平家大军四面包围。被困者纷纷惊言:“瞧这情形,说不定会像平治之乱时,信赖放火烧殿那样,把人烧死呢!”上下女官、女侍等,慌慌张张,被衣也顾不上穿,乱哄哄地蜂拥逃出院所。法皇也惊怖异常。这时前右大将宗盛驾着御车,疾驰近前道:“请您速速上车。”法皇道:“怎么会这样?我有什么错?相国是不是打算像惩罚成亲、俊宽那样,把我远逐到遥远的小岛去?以往天皇年幼,我才帮着处理政务,并不想专权独断。若不准我干预朝政,以后绝不过问便是了。”宗盛道:“非也!父亲入道公的意思,是在世间平静以前,恭请您暂幸鸟羽殿。”法皇道:“既如此说,宗盛卿,你随我一道去,如何?”宗盛恐父亲发怒,推辞不去。法皇叹道:“唉,比起汝兄内大臣来,你还是颇有差距。他在世时,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但他能挺身而出,阻止相国发难,保我平安至今。而你却不敢像他那样直言劝谏,才会发生这等不堪之事。再往后,我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了。”边说边哽咽掉泪。
哭了一阵,无计可施,法皇只得上车,公卿、殿上人等,无一陪伴身旁,只有一个资历甚浅的北面武士陪着。此人名叫金行,平时在院所里充当力者法师。车后还坐着一位老尼,此尼系法皇乳母,唤作“纪伊二位”。御车沿着七条一路向西,再折入朱雀大道直往南行,沿途不少卑微的男女见了,都哀叹道:“瞧,法皇竟然也被流放了!”人人心伤,泪湿衿袖。忽有人道:“初七那天夜里,发生了大地震,原来就是先兆啊!那巨震一直到十六洛叉之底都有感应,连坚牢地神都大受惊动呢。”
大膳大夫信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偷偷混入了鸟羽殿,来到法皇御前侍奉。法皇对他道:“我有预感,只怕今夜便要丧命。死前想沐浴净身一遍,你能帮忙想想办法么?”信成自今早起,就有点六神无主,心中隐感不安。此刻听法皇如此说,更觉心慌意乱。他强打起精神,卷起狩衣袖子,先将小柴做的矮墙拆除,接着把廊沿下的柱子砍掉,取来水烧热,请法皇入浴。
另一方面,静宪法印赶到西八条邸,面见入道公,恳求道:“昨夜法皇御幸鸟羽殿,驾前竟无一人随侍,实在是不成体统。如果您不介意,静宪想去侍奉法皇。”入道公应许道:“去吧,你不是那种无事生非的人,这点我很清楚。”法印便前往鸟羽殿,至门前落车,步入门内。法皇正在诵经,虽然竭力敛悲,但声调听来仍很凄凉。他见法印到来,禁不住潸然泪下,泪水打湿了面前的佛经。法印见了,也不由悲从中来,以袖掩面,哭着走近御前。这时只有那老尼在御前伺候,她说道:“法印大师,主上自昨日清晨在法住寺殿进过早膳后,昨夜和今早都不曾进食,长夜漫漫,又没有歇息,只怕性命就在旦夕之间了。”法印拭去眼泪,道:“凡事有度,过犹不及。平家安乐荣华已历二十余年,多行不义,离灭亡之期也不远了。天照大神、正八幡宫绝不会舍弃主上的,特别是主上一向信赖的日吉山王七社,除非背弃守护一乘之誓,否则以彼八卷《法华经》之功德,护佑主上绰绰有余。因此,大政不久后必奉还主上,元凶巨恶将如水泡般破灭。”听了法印一席话,法皇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
再说高仓天皇因关白被流,臣下颇多身亡,痛感哀悼。又听说法皇于鸟羽殿遭软禁,心中恼恨,饭也吃不下,索性称病,躲入内宫,只准少数御前女官见到自己。
法皇被软禁于鸟羽殿后,大内临时办起了御神事,天皇每晚都在清凉殿的石灰坛上,遥拜伊势太神宫,为法皇平安而祈祷。他为人至孝,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以往二条天皇虽号称贤王,却笃信“天子无父母”之说,常常忤逆法皇,故而其继任者帝位难以长久。承继其位的六条天皇,崩于安元二年七月十四日,年仅十三岁。此事说来也颇令人伤感。
十九、城南离宫
古书云:“百行孝为先。明王以孝治天下。”是以唐尧孝老母、虞舜敬老父。彼贤王圣主之行可追,高仓天皇奉为楷模,圣心可嘉。
过了些日子,天皇派人将一封书信从大内偷送到鸟羽殿。信中写道:“世事浑浊,朕虽身居九重宫阙,亦是枉然。自思不如效宽平旧例、寻花山之古,遁世出家,做一个寄迹山林的行者,反倒比现在更好。”法皇急忙复信,劝道:“切莫起这等念头。你若仍居帝位,我尚有所依赖。要是出了家,无声无息,我就什么指望都没了。所以请务必忍耐,静观时局变化,一切从长计议。”天皇收到回信,细览后龙颜悲凄,泪流不止。心想古书有云:“君者,舟也;臣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看来确如所说。臣能保君,又能覆君。往昔保元、平治之时,入道相国屡屡保君安国;到了现今的安元、治承之时,又想覆君弑主了。史书所云真是大有道理啊!
大宫大相国伊通、三条内大臣公教、叶室大纳言光赖、中山中纳言显时,此时皆已不在人世。旧朝大臣只剩下藤原成赖与平亲范。二人暗忖:“时局一坏如斯,立朝出仕,做个大中纳言,也无甚意义了。”因此二人虽处壮年,也都遁世出家了。民部卿入道平亲范,长伴大原之霜;宰相入道藤原成赖,隐迹高野之雾。他们一心修后世菩提之福,对于世事一概不理。昔时有托身商山之云、澄心颍川之月者,皆因学识渊博、志向高洁,这才遁世归隐。京中流传着隐于高野的宰相入道成赖的话,他说:“遁世之心早决,实乃明智之举。朝中纷乱扰攘虽无异于往日,但若在京中亲眼目睹,还不知该如何心忧呢!保元、平治之乱,想来系因末世之故,已是凄惨至极。可日后只怕还会生出大乱来!真希望能分云而上,高不见乱世;潜山而居,深不闻悲呼啊!”此言颇为有理。如此世道,确已非良善之人所能安居的了。
同月廿三日,因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频频请辞,前座主明云大僧正遂复任天台座主。入道相国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乃因其女儿贵为中宫,女婿又是关白,自然认为万事无忧了。“把所有政务都交给天皇去处理吧。”这么说着,他自顾自地回了福原。前右大将宗盛入宫奏禀此事,高仓天皇却道:“若是法皇让朕处理政务,自然照办。否则朕是不想理会的。朝廷大小事宜,你就和关白商量着,随便处理吧。”一副全然不把朝政放在心上的模样。
法皇被幽禁于城南离宫,已过了半个冬天。山野烈风呼啸、寒庭月光清冷;院中积雪虽厚,却无人踏雪来访;池面虽厚厚结冰,却不见鸟雀飞临。大寺的钟声,与遗爱寺钟声无异;西山的雪色,仿佛香炉峰的美景。霜夜寒冷,捣衣砧之声幽闻于御枕畔;晓冰辗车,车迹在门前远远伸展。过巷的行人、碌碌的役马,行色匆匆,好一幅浮世图景。日常观之,也颇有意思。宫门守卫多为蛮夷,昼夜勤勉警卫。也不知法皇和这些守卫前世结过怎样的因缘,方有了今生的相伴护卫之缘。深可感怀。
法皇触景生情,离宫中一切物事,均能勾起他的伤感。这些景物,有的如昔日游览所见,有的似参拜神社佛寺所见,有的则像在御寿庆典上见过。怀旧之心郁郁,难抑涕泗交流。就这样冬去春来,到了治承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