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祇园精舍
祇园精舍之钟声,
响诸行无常之妙谛;
娑罗双树之花色,
显盛者必衰之道理。
骄奢者绝难长久,
宛如春夜梦幻;
横暴者必将覆亡,
仿佛风前尘埃。
远者,求考异国史例,秦之赵高、汉之王莽、梁之朱异、唐之安禄山,此等人皆因背逆旧主先皇之政,穷奢极欲,又不听贤人良言规谏,不悟天下兵革将起之警兆,不恤民间愁苦,遂致骤亡旋灭。近者,察观本朝故事,承平之平将门、天庆之藤原纯友、康和之源义亲、平治之藤原信赖,此等人每每心怀骄纵,凭恃权势,飞扬跋扈之情状、霸道强横之恶行,虽不尽相同,然而覆灭之结局却是一般无异。至于如近世之六波罗入道相国、前太政大臣平清盛公所作所为,仅据传闻而言,便非想象之所能及,虽千言万语亦难描述形容。
寻源溯流,清盛公先祖,乃桓武天皇第五皇子。清盛公系一品式部卿葛原亲王第九代后裔、赞岐守正盛之孙、刑部卿忠盛之嫡长子。葛原亲王之子高见王无官无职,其子高望王时,始由天皇赐姓平氏,并授以上总介官职。由斯脱离皇族,列位人臣。高望王之子乃镇守府将军良望,后更名为国香。自国香迄于正盛,传历六代,虽都受领为诸国国守,却未蒙天恩准予登殿,皆不曾名列“殿上人”的仙籍。
二、殿上的暗算
当忠盛还是备前国国守时,遵依鸟羽上皇曾许下的大誓愿,敕建了“得长寿院”。该寺计有佛堂三十三间,供奉佛像一千零一尊,于天承元年三月十三日隆重举行了奉安典礼。礼毕后,上皇甚为喜慰,论功行赏,下诏奖勉忠盛建寺之功,特赏其“逢缺即补”。适逢但马国国司一职出缺,便让忠盛递补了这一缺额。上皇恩宠有加,又破格许可他登殿奏事。当其时,忠盛年仅三十六岁。满殿公卿大夫,个个心生嫉恨,这些原来的“殿上人”们,私相谋议,商定在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五节之一“丰明节会”当晚,暗杀忠盛。
忠盛风闻此事,自忖:“吾本非援笔属文之吏,既生武勇之家,一旦横遭意外羞辱,于家于己,皆是可耻可恨。然避而不朝,则恐得怯懦之讥。古书有云:存身保命,以报君王。吾须早做准备方为上策。”于是他事先备好一把短刀,看似随意地挂在朝服的束带上。上殿之后,忠盛故意在灯光幽暗处,缓缓拔刀出鞘,举至鬓边。那刀明晃雪亮,犹如春水融冰,泛出阵阵寒光。一干“殿上人”凝目而望,胆战心惊,栗栗而抖。又有忠盛家家将左兵卫尉家贞——乃同族木工助平贞光之孙,进三郎大夫季房之子——身着淡蓝色狩衣、下束浅黄色腰甲、佩挂系着弦袋的太刀,在大殿的庭院中一丝不苟地守候着。贯首座下有人见了心生疑虑,便派了个“六位藏人”近前问道:“在空柱旁靠近铃索处,穿布衣的是何人?擅闯内禁,其罪非轻,速速离去!”家贞庄严肃容、恭恭敬敬地答道:“听闻今夜有人欲对吾家主公备前守大人,图谋不轨。吾专程在此护卫,要查探个切实究竟,绝不能离开。”说罢,依旧端凝跪坐。“殿上人”们眼见形势不妙,情知暗杀之密已泄,当夜只好作罢。
随后忠盛被鸟羽上皇召至御前起舞,有人乱打拍子,阴阳怪气地叫道:“伊势平氏真是个醋瓶子!”其实平氏一族原是桓武天皇的后裔,只因有些年头没住在京里,便成了“地下人”,不能登殿议事。由于他们久居伊势,故而用那里的特产烧酒瓶,借物代名,自称为伊势平氏;又因忠盛眇目,所以被人借谐音讥讽为醋瓶子。忠盛虽怫然不悦,却也莫可奈何,遂于歌终舞罢前悄悄退离御宴。他来到紫宸殿北侧,当着那些殿上人的面,解下悬挂腰间的短刀,交予主殿司,随即拂袖而去。在外守候的家贞见到主公,关切地问道:“殿中是何情形?”忠盛本欲告知受辱一事,但见家贞拔刀欲试的模样,怕他上殿闹事,便答道:“无甚要紧事。”
五节会上素来有个惯例,人们一边唱咏着“薄纱纸、紫染纸、缠丝笔,画着巴纹的笔杆”等有趣的事物,一边欢快起舞。昔日有一位太宰权帅季仲,因为面庞黝黑,被人戏称为“黑帅”。在他担任藏人头时,于五节会上跳舞,也有人怪叫道:“呀,好黑啊,如此黑头,是让何人涂上了黑漆呢!”又有花山院前太政大臣忠雅,尚未十岁时因父亲中纳言忠宗辞世,而成了孤儿。已故的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其时任播磨国守,招他为婿,令他得享富贵荣华。也是在五节会上,家成被人们冷嘲热讽:“播磨米乃木贼草?抑或粗叶树之叶?为何要替他人磨光去垢!”
“这些古时发生的事例,最终都没有闹出大事来。不过如今佛法衰微,在这种人心不古的末世,可就说不准了。”人们议论纷纷,担心因为讥讽忠盛而引出祸乱来。
果不其然,五节盛会刚过,全体殿上人齐向上皇参奏,禀道:“查历代先例,带剑上殿饮宴,或随带佩武家臣出入宫禁,须严守‘格式’,并经皇命敕许,方能行之。如今朝臣忠盛,擅召自家带甲武士,私入内庭;忠盛自身亦腰佩短刀,列席节会。此二者俱是前所未有、历朝罕闻之重罪,大不敬于上皇。请上皇将忠盛两罪并罚,削去殿上仙籍,罢黜官职。”鸟羽上皇闻奏,震惊异常,遂传忠盛到殿前质问。
忠盛答道:“家将于殿庭守候一事,微臣实不知情。但近日坊间风传,有人意欲暗害微臣,臣之家将追随臣多年,亟欲助臣免受意外之辱,因此擅闯大内,非臣所能预知,亦无从阻止。若见责此事,可即召该名家将质询。至于臣所佩短刀,前已交由主殿司寄存,请降旨提取,验看短刀真相,再定臣罪不迟。”上皇以为有理,即刻命人取来短刀,当场御览检视。原来那刀鞘表面涂着一层漆,鞘内却是木刀,刀身上贴着银箔。上皇道:“卿为免当殿受辱,假作带刀之状;为防日后责罚,以木刀代真刀。心思缜密,殊堪慰勉。凡操弓矢之良将,皆当有此等智谋。至于家将擅进殿庭守候,那是武士侍奉主公的惯习,与卿无关。”如此一来,忠盛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而博得了上皇的好感。
三、鲈鱼
未几,忠盛有三个儿子受封为诸卫的佐官,并因此拥有了登殿的资格。公卿贵族出身的“殿上人”们,对平家父子再也无可奈何。某日,忠盛由任所备前国返京,鸟羽院问他:“明石浦景色如何?”
忠盛作歌答道:
“明石海岸边,岁岁浩荡风频频。
残月微明夜,海风拥浪潮翻涌,奔腾推波势滔天。”
鸟羽院赞赏不已,下令将这首歌收入《金叶集》中。
忠盛有一位红颜知己,是在内廷当值的女官,忠盛经常暗地里与她幽会。有一回,不慎在女官的香闺中遗下一把扇面绘有月亮的折扇,同僚女官见了,打趣道:“这是何处洒漏的月光呀?来头相当可疑哦!”那女官便作歌答曰:
“月光也寻常,只是漏自云霄间;
若问何方来,受答无因非等闲。”
忠盛知悉此事后,对女官的感情愈发深厚了。这位女官便是萨摩国国守忠度的生母。俗语云:琴鸣瑟和。忠盛是如此倜傥,女官自也不逊风雅。后来忠盛官至刑部卿,于仁平三年正月十五日辞世,终年五十八岁。因清盛是平家的嫡长子,便继承了父亲的官职。
保元元年七月,宇治左大臣藤原赖长叛乱,其时,清盛为安艺守,誓言效忠天皇,旋以勋功擢升为播磨国守,保元三年再晋升为太宰大贰。平治元年十二月,藤原信赖谋反,清盛竭力平叛,肃清逆贼。皇诏敕云:“屡建殊勋,恩赏宜厚”,乃于次年正月叙正三位。陆续陞迁为参议、卫府督、检非违使别当、中纳言、大纳言,直至太政大臣的高位。清盛越级高升,未任左右大臣之职,便由内大臣直接升为从一位太政大臣。此际,他虽非近卫大将,却下赐兵仗,随带扈从,敕许乘牛车、辇车出入宫禁。如此恩遇,地位已与摄政关白无异了。
“太政大臣为天皇师表,四海垂范,经邦论道,调和阴阳,若无其人,则可从阙。”
由此可知,这太政大臣又叫作“宁缺勿滥之官”。既然是“如果没有适当人选,就可以保持缺位”的官职,那么“一天四海”尽归其掌握,也就无可非议了。
平家能够这般荣华繁昌,据说是得力于熊野权现的庇佑。往昔清盛公任安艺守时,自伊势海乘船去熊野,海途中有大鲈鱼一尾,跃进他的船舱。熊野神社的向导道:“此乃权现之恩赐,还请大人速速烹食。古时亦有白鱼跃入周武王舟中故事,皆是上佳吉兆。”虽然在去神社参拜的途中,必须恪守十戒,不进荤腥,但清盛公还是命人将鲈鱼料理了,分与阖家亲眷子弟一起食尽。自此吉事频频,他自己一路高升至太政大臣,子息也俱得陞官,真比青龙乘云飞升还要快,超越了先祖九代的往例,实在是可庆可贺。
四、秃发
仁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清盛公年五十一岁,忽而染疾,病体日沉,遂发愿出家,法名“净海”。大概是由于入道的缘故,疾患很快得以痊愈,因而得葆天寿。此际,平家真可谓威名震朝野:人人钦仰,仿佛草木依依恋眷春风;家家向慕,好似大地久旱渴盼甘霖。提起六波罗殿一族的贵胄子弟,不管怎样的豪门望族,都无法与他们并列比肩。入道相国的内兄,大纳言平时忠曾言道:“不入平家休为人。”因此,天下万民都想着找些因由,与平家一门拉上关系。非唯如此,甚至连衣领的折法、乌帽子的叠法,只需放言乃六波罗之样式,世人即争先恐后,群起效仿。
无论是何等贤明的君主,抑或是如何能干的摄政,皆不能免于被无聊的小人聚首暗处,播弄是非,嚼舌头根传一些闲言流语,这本是世间常有之事。然而唯独在入道相国鼎盛时期,却绝无任何人敢说平家的坏话。究其缘由,盖因入道相国措置独到:他精心挑选三百名年龄在十四五六岁的少年,一律秃发,统一穿着赤红的直垂,令他们出没于京中各处探听访查。一遇上口出恶言,不利于平家者,便立即纠党结群,闯入乱言者家中,抄没其家私财产,并将其捉拿到六波罗府里去。平民百姓瞧在眼里,即使心中愤慨不满,也无人敢说三道四。一见“六波罗殿之秃发”,道路上行人、骑乘、牛车,尽皆避之唯恐不及。当真是“出入禁门不问姓名,京师长吏为之侧目”了。
五、满门荣华
入道相国不仅己身备极尊贵、享尽荣华,平家满门子弟也跟着得道升天,悉数发达起来。嫡长子重盛以内大臣兼任左大将,次子宗盛以中纳言兼任右大将,三子知盛官至三位中将,四子重衡任藏人头,嫡孙维盛任四位少将。平家一门共有公卿十六人,殿上人三十余人。此外尚有各国国守,及在卫府与诸省司任职者,计有六十余名。殿宇庙堂之上,仿佛再无别姓。
往昔圣武天皇之时,在神龟五年朝廷始设中卫府大将。大同四年中卫府改为近卫府,那时起兄弟分任左、右大将的情况,只出现过三四次:文德天皇在位时,藤原良房以右大臣兼任左大将,藤原良相以大纳言兼任右大将,此二人乃闲院左大臣冬嗣之子;朱雀院时,左是小野宫流藤原实赖,右是九条殿藤原师辅,此二人乃贞信公之子;后冷泉院时,左是大二条殿藤原教通,右是堀河殿藤原赖忠,此二人乃御堂关白之子;又有二条院时,左是松殿藤原基房,右是月轮殿藤原兼实,此二人乃法性寺关白之子。以上诸例皆因是摄政关白的后裔,若是常人绝无此等殊荣。如今,以往殿上人们不屑为伍者的子孙,却穿上了禁色杂袍,全身绫罗锦绣,身居大臣大将的高位,兄弟并肩担任左、右大将,虽说是末法时代,可也着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此外,入道相国尚有爱女八人,都鸳盟得谐,婚姻美满。其中一女在八岁时与樱町中纳言藤原成范定有婚约,“平治之乱”后退了亲,嫁予花山院左大臣为妻,诞下几个麟儿。至于藤原成范缘何被称作“樱町中纳言”?乃因他生性风雅潇洒,尤其钟爱吉野山的樱花,遂于封地内栽种了连绵的樱树,并在樱林中造屋居住,踏春赏花者便将此处唤作“樱町”。樱花的花期通常只有七天,七日后就凋零了。藤原成范怜花惜花,诚心向天照大御神祷告,竟使得花期延长为三七二十一天。那时君上贤明,神德昭彰,所以樱花也颇有灵性,能保持二十日的花期。
清盛公的另一个女儿被册封为皇后,生一子被立为皇太子。此子即位后,为母后上尊号,称“建礼门院”。她既是入道相国的掌上明珠,又贵为国母,尊荣自然毋庸多言。
还有一女白河君,系六条摄政的北政所,封“母代”,高仓天皇特降谕待之以“准后”礼,极有地位。
又一女,系普贤寺关白的夫人;
又一女,系冷泉大纳言藤原隆房的夫人;
又一女,系七条修理大夫藤原信隆的夫人。
另外,又有一女,系清盛公与安艺国严岛神社女侍所生,于后白河法皇处服侍,充任女御;最后一女,系九条院杂仕女常盘所生,在花山院行走,担任“上臈女官”,称为“臈之御方”。
日本又名秋津岛,共分六十六国,由平家支配的就有三十余国,逾国土之半,而庄园田地更是难知其数。绮罗堂前列,繁花似锦来;车骑填街衢,门前成市廛。扬州之黄金、荆州之宝珠、吴郡之绫罗、蜀江之纹锦,七珍万宝,咸集毕呈,无一或缺。“歌堂舞阁之基,鱼龙爵马之玩”,即令是帝阕仙府,怕也不外如是。
六、祗王
一天四海既已掌控手中,那么无论民间有怎样的闲言、嘲讽,入道相国也全然无须顾忌了。他肆意恣纵,由着自己的性子为所欲为。举例而言:当时京中有一对姊妹花,名叫祗王、祗女,是有名的舞妓;她们的母亲刀自,也是舞妓出身。清盛公甚为宠爱姐姐祗王,妹妹祗女也由此身价倍增,为京都公卿所追捧。清盛公又给她们的母亲刀自,择地营建了一栋重檐斗拱的华屋,每月还送一百石米、一百贯钱作为生活开销。祗王一家家道昌盛,安享富贵。
舞妓始于鸟羽院时期,最早由岛千岁、和歌前这两人表演。起初舞者的装束是穿着“水干”、戴着立乌帽子、腰插银鞘腰刀,扮作男子,故称之为“男装舞”。后来立乌帽子与银鞘腰刀都被去除,舞妓只穿着“水干”,甩动白色的长袖翩翩起舞,因此这一歌舞被唤作“白拍子”,深受贵族们的喜爱。
京里其他舞妓耳闻目睹祗王的尊荣,或羡或妒。羡者道:“祗王真是幸运呀,同为乐女,哪个不想遇到贵人呢?肯定是因为她名字中有个‘祗’字,所以才运气特佳。我们也把‘祗’字加在名字里,瞧瞧能否走运。”于是纷纷改名,有人叫祗一、祗二,有人叫祗福、祗德,都希望自己像祗王般好运当头。那妒者却说:“幸运与否,乃前世修因、后世得福,同名衔文字毫不相干。”不少人听了,便不把‘祗’字加到名字里。
时光荏苒,三年后,京都新崛起了一位舞妓,来自加贺国,名叫“阿佛”,年方二八,芳名远播,被敬称为“佛御前”。京里上下人等纷纷赞叹道:“往昔虽多见舞妓,然如此丽人、如此妙舞却还是头回见到哩。”因此阿佛颇受欢迎。
但阿佛却自有思忖:“今时我虽声名显扬,然而未蒙太政入道青睐,心中实感遗憾。我不妨照着乐户的惯例,毛遂自荐,自行登门拜会吧。”于是便在某日来到西八条府门前,门房的下人慌忙入内禀报道:“京都闻名的‘佛御前’,此刻正在府外求见大人。”入道相国不屑道:“什么?舞妓须当候人传唤,方可上门,岂有不召自来之理?况且祗王就住于此处,神也好佛也罢,都不准进来,让她速速离去吧!”
阿佛受到这样的冷遇,心灰意凉,正要转身离开的同时,祗王向入道进言道:“舞妓自荐,其实是本行常有的通规。况且阿佛年龄尚幼,不假思索便谒府拜会,也属情有可原。如果就这么冷酷地回绝她,我有点于心不忍。因我也是乐户中人,感同身受,心有戚戚。所以恳请大人唤她进来,见她一面吧。即使不观舞不听曲,只须恩赐一见,她也会不胜感激的。”入道相国道:“你既如此说,那便见上一见,而后再叫她回去不迟。”遂命人去门前传唤阿佛。此时阿佛已坐上牛车准备回去,第二次传话一到,立刻掉头入府。入道相国出来相见,道:“今日原不打算见你,无奈祗王一再劝说,只好见你一面。既已相晤,怎能不听听你唱曲呢?请先唱一首‘今样’吧!”
阿佛应声:“遵命。”舒展歌喉,唱道:
妾身宛似姬小松,
观君当可寿千年;
君前池苑龟山上,
仙鹤群飞聚而嬉。
她巧妙地将松、龟、鹤等吉祥物融入歌中,借以指代自己和清盛公。如此反复唱了三遍,莺舌婉啭、喉清韵雅,闻者无不倾首耸耳,惊为仙乐。入道相国一迭声击节赞赏,道:“佛御前的‘今样’唱得妙极了,想必舞也跳得极好啰?请献一段霓裳舞如何?传鼓手上来!”
鼓手依命打起鼓点,阿佛伴着鼓声翩然起舞。她绛唇玉颜、姿容妩媚,青丝萦风、飞袂修裾;纤腰低回似亭亭采莲,扬眉转袖若盈盈雪飞,博得了满堂喝彩。
舞终歌尽,入道相国已是目为之眩、魂为之销,全副心思都巴巴地转到了阿佛身上。他请求阿佛留在西八条府中,阿佛道:“您何出此言呢?我是个不召自来的不速客,适才已被您斥退,只因祗王御前的恳求,才得以返回。今相国留我在府,一来我心中有愧,二来令祗王御前情何以堪呢?还是让我回去好了。”入道相国道:“你要走万万不行。既然你对祗王有所顾虑,那我立刻逐祗王出府。”阿佛急道:“这如何能行?即使和祗王御前一同留下,我都已深感不安,相国竟要将祗王御前驱走,独留妾身一人,使我心中更觉惶恐。若您日后思我念我,令人来传,我即刻便至,今日还是放我离去吧。”入道相国道:“毋须多言,我意已决。这就叫祗王搬离此处。”于是命人去通知祗王,连催了三趟。
祗王在内室知悉清盛公倾倒于阿佛的声色,心中已料到数分,却不想背弃就在目前。催促离府的急报接二连三传来,她心绪烦乱,只得草草收拾些行李,准备启行。然而人非草木,常言道:前生缘注定,方得同栖一树荫,同饮一河水。此刻分别在即,难免唏嘘感伤,何况又在这里住了三年,愈发使人恸心留恋。祗王柔肠寸断,凄入肝脾,泣不可抑。可是愁眉泪眼亦是无用,终究仍要别离,她默想从今往后,此身将永不再回,理应留下些印迹以示纪念,遂取来毫笔,涕泗沾襟,在纸屏门上题了一首短歌:
春芽与衰草,同在原野生;
一朝秋风至,萧瑟同凋零。
题罢,坐车归返己家。甫一进门,便合身倒在纸屏门后,纵声悲啼。刀自和祗女见了,忙问道:“所为何事?”祗王抽泣不答,询问跟她同回的侍婢,才明了原委。自此以后,每月一百石米与一百贯钱再不送来,换作阿佛的亲人享受此等殊荣。京里人议论纷纷,都道:“既然祗王从入道府里得了‘长假’,我们何不寻她冶游伴玩!”于是有的致信邀约,有的遣派使者。祗王虽然沦落潦倒,却心气甚高,不愿做他人玩伴,既不收信,亦不见使者。但这些殷勤相召之事,让她更觉黯然,终日以泪洗面。
流年匆匆,冬去春来。翌年阳春时节,有使者至祗王处传达入道相国的口信,言道:“佛御前近来百无聊赖,你若有空,来唱一曲‘今样’,跳个舞,给她抒闷解颐吧。”祗王却不回信。入道相国怒道:“祗王竟敢一言不复?实在大胆!倘若不想来,直说便罢,我净海自有办法。”此语传到刀自耳里,吓得她惊慌无措,流泪训斥祗王道:“为何不给相国大人回信呢?总比遭到叱责强啊!”祗王道:“我实不欲再去那伤心之地,因此不知如何答复才好。此番传召不去,他说自有办法,想来也无非是将我们逐出京去,不然就是取我性命。我早已做好最坏打算,即使被逐出京,也无甚惋惜;就算丢了性命,此身残花败柳,亦无须珍惜。他厌我弃我,我再不想见到他了。”
于是,依然不复信给入道相国。刀自又劝道:“这般世道,想要苟活,岂能违背清盛公的意旨?白首之约乃前生缘定,并非始自今世。有的男女海誓山盟,不久却劳燕分飞;有的虽若即若离,到头反而厮守一生。人世最无定的便是男女间的情事。你能得到相国大人三年的宠爱,已甚为难得。这回有召不应,想来虽不至于会因此丧命,但被逐出京都倒极有可能。若果真如此,你们年纪尚轻,不管是穷乡僻壤,还是荒郊岩洞,总有法子活下去。可你们的老母体弱气虚,要是被逐离京城,到乡野生活,饮食起居极为不惯,想想都觉可悲。娘求求你,就当是尽孝修福,让我留住京中度过余生吧!”祗王虽感再作冯妇极是尴尬,但母命难违,只好含泪应允,满心幽怨自不待言。
她左思右想,颇感独自一人去相国府,有些难为情,便带同妹妹祗女及另外两个舞妓,四人共坐一车,来到西八条府邸。仆人领她们到一间十分简陋的屋子里歇脚,祗王暗忖道:“竟然不带我去以前的住处么?这太过分了!我本身并无过失,相国大人却弃我如遗,如今连歇息的宿屋也降了规格,真是叫人心碎呀。这如何是好呢?”她哀思满面,又怕被人瞧见,只得以袖掩面,但泪水仍然从袖管处不由自主地簌簌落下。
阿佛听说此事,心中怜悯,向清盛公道:“这样对待祗王御前,怕是不妥。我的住处是她以往所住,叫她来这边吧。不然就让我过去见她一面。”入道相国道:“决计不可。”阿佛无奈,只索作罢。入道相国随后召见了祗王,却不理不顾她的心情,道:“阿佛近来时感无聊,你唱一首‘今样’,以资消遣吧。”祗王既然答允前来,便不打算违抗清盛公,遂强忍珠泪,唱道:
佛身本为凡子,
我等亦能成佛;
人人皆具佛性,
可哀天差地别。
语调悲戚,噙泪唱了两遍。列席的平家一门公卿、殿上人、大夫,甚至家将,皆被感染动情,热泪盈眶。入道相国开怀道:“此曲应时即景,唱得十分巧妙;原本还想再欣赏你的舞技,只是身有要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日后你要主动常来,唱唱曲、跳跳舞,给阿佛解闷。”祗王默然无言,敛衽含泪退出。
归家后,祗王对祗女说道:“只因母命难违,我才勉强又去了本不该再去的伤心地,再度含羞忍辱,真是透骨酸心。与其苟活于世,倒不如投河自尽,免得再受污辱。”祗女答道:“如果阿姊投河,我定相从于波涛中!”母亲刀自知悉姊妹俩的想法,心中忧愁伤悲,却也别无善法,唯有哭着劝道:“你的悲诉并非毫无道理,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如果事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绝不会强你所难的。可是后悔已经无用,若你和祗女一起投水而死,扔下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婆子,活着也无意义,索性随你们齐赴黄泉吧。只是你可曾听过,逼死阳寿未尽的生母,那是犯了五逆罪。人生如寄,天地如逆旅,耻辱委屈都是过眼云烟,怕只怕永堕地狱的黑暗中,不能超脱。你若犯下五逆罪,今生也就罢了,来世仍要堕入恶道,那将是何等苦痛不堪啊!”她垂涕流泪,絮絮叨叨地劝说着。祗王拭去泪水,道:“如您所说,我若当真投河自尽,确实要犯下五逆大罪。所以自杀的念头我已经打消了。不过京城已不能安住,为免再遭折辱,咱们一家即刻动身离京吧!”
就这样,祗王于二十一岁时削发为尼,在嵯峨山深处筑了一个草庵,与青灯古佛相伴,诵经度日。妹妹祗女暗思道:“我曾有言在先:如果阿姊投河,我定相从于波涛中!如今姐姐避世出家,我也要践约,弃离红尘。”遂在十九岁时,也改装出家,缁衣芒鞋,同姐姐一道修行积福。母亲刀自眼见姐妹俩都遁入空门,想道:“世道艰难,两个女儿年纪轻轻就削去了青丝,我这老朽的母亲还留着一头白发做甚?”乃于四十五岁上也落发剃度,与女儿们一起虔心礼佛,期盼死后能往生极乐。
春尽暑往,丹枫迎秋,不觉又到了七夕。天上银汉迢迢,织女牛郎鹊桥相会;人间情丝脉脉,相爱的男女在楮树叶上写下心愿。祗王等三尼遥望日薄西山,默思那夕阳隐没之地,不正是西方极乐世界吗?将来终有一日要去往那片净土,无忧无虑、愁烦俱消。又想起过往种种不幸,柔肠百回,泪下千行。
黄昏过后,母女三尼掩闭竹扉,在昏暗油灯下低声诵佛。忽然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三尼惊道:“深山幽林,这草庵白日都少人来,竟有人夤夜来访?莫非是鬼魅作祟,要阻挠我等苦命人顶礼向佛?竹扉单薄,即使不去开,也极易撞破,不如去开了,放来者入来。若鬼魅执意要杀生害命,我们就凭着一直信赖的阿弥陀佛之本愿,至心念唱佛号,等候阿弥陀佛与诸圣众循声来迎,接引我们到西方净土去!”
这样猜测着,小心翼翼打开竹扉,一看,面前站着的哪里是什么鬼魅,竟然是阿佛。祗王道:“呀,怎么回事?我看见阿佛到了此处,难道是在梦中?”阿佛掩面泣道:“此事欲说还休,不说却又不近人情。唉,待我从头叙来:我本是自荐阶前的人,若非祗王姐姐的美言,早已远离相国府。恨只恨女流不中用,身不由己,结果被强留在西八条,真是无计可奈。当相国大人强召你来唱曲时,我深刻地理解到你的凄楚心境,并觉悟到,今日祗王之不幸,必明日阿佛之遭遇。因此相国府中虽有无尽荣华,我却惶惶难安,愁眉不展。后来又在纸屏门上看到你题的俳句:‘一朝秋风至,萧瑟同凋零。’深感有理。所以我一直尽力打听你们的地址,可惜无人知晓。这回好不容易探听到你们母女在嵯峨山出家,我欣羡叹慕,数次请相国大人准假,要来探望你们,他总是不允。仔细思量,富贵繁华不过浮世一梦,转眼便风流云散,物是人非。而‘人生难受,佛法难求’,若是陷入泥沼地狱,不知将历多少旷劫,方能浮出苦海。年轻貌美岂能长久依恃,地府黄泉不分老少美丑。一朝大限降临,想多呼吸一口气也办不到。人生真比阳炎、闪电还要无常,似我这等贪图一时享受,而不顾来世的人,想来实是可悲。所以今晚我下定决心,从西八条府邸偷跑出来,改装成这副模样来寻你们。”说着轻解披衣,竟也是女尼样貌。她泪水涟涟,续道:“以往的罪孽,阿佛只有削发为尼才能赎清。恳请你们原宥我,让我与你们一起礼佛,同修‘一莲托生’之躯。如果你们不肯宽恕我,那么此身不管飘零何方,即使露宿青苔之上、松根之下,都要倾尽余生,虔诚向佛,以遂往生极乐的心愿。”祗王听了也流泪道:“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如此打算。世态炎凉,人情冷漠,本来遭人抛弃是我自己的不幸,但以前每念及此,总难免对你心生怨恚。这种念头,或许会阻碍我往生极乐也未可知。这么下去,恐怕今生来世都要给耽误了。现在你毅然斩断红尘,我对你的怨恨嗔怒,就都随风飘散了。业障既去,证果便无阻滞,这比任何事都值得可喜。不过,我们母女出家,是因为怨人怨己、憎恶世俗,在旁人看来是奇事,我们自己却觉理所当然。可是比起你来,又落了下乘。你既无可怨之事,亦无不平遭遇,芳龄十七,正享荣华,却能看破红尘、厌弃秽土,真是有大觉悟心。这道心流转,胜过名僧指引。嗯,你就留在这儿,我们一同修行吧!”
从此,四尼同居草庵,早晚诵经,香花供佛,一心向往极乐净土。后来辞世时间虽有先有迟,却都得偿往生夙愿。后白河法皇在法华长讲阿弥陀三昧堂的过往录上,将她们四人的名字录于一处,写着:“祗王、祗女、阿佛、刀自尊灵”,这是相当难得的事。
七、两代皇后
由古及今,朝政皆由源氏与平家共同辅佐,遇有不服王化、不奉朝纲者,则由两家武士联袂讨伐,故而大体上能维持天下承平。然而,源为义殒命于保元之乱,源义朝被杀于平治之乱,源氏族裔,或流徙远疆,或解职下狱,如今只剩平家一门繁昌兴盛,朝野上下莫可与抗。照常理而言,应该不会再出乱子才是。可是,自鸟羽院晏驾以来,屡有兵戎相见、流放处决、削职罢官之事发生,举国人心惶惶,海内动荡不安。尤其是永历、应保年间,上皇的宠臣常见责于天皇,天皇的亲信又常获罪于上皇。朝中大臣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人人自危。天皇与上皇乃血脉相连的亲父子,本应无疏离隔阂与利益冲突,却事端频生、摩擦不断,这大概是因为世踵浇季,人心险恶之故吧!天皇总是对上皇的意旨抵触违逆,更做下一件骇人耳目之事,受到天下人谴责非议。
当时已故近卫天皇的皇后,即太皇太后,系大炊御门右大臣公能之女。近卫天皇驾崩后,她迁出皇宫,搬到近卫河原的府邸居住。身为先帝皇后,自然不便抛头露面,因此一直过着静室幽居的生活。到永历年间时,她已二十二三岁,虽稍过妍花盛放之期,却依然是国色天香,享有“天下第一美人”的赞誉。二条天皇性比唐玄宗,风流贪色,时常暗中差遣高力士那样的内侍,在宫外访求绝色佳丽。有一次,竟将写满艳诗浓词的情书,递到了太皇太后居处。太皇太后对此未予理睬,天皇却自作主张,令内侍去右大臣家宣旨道:“朕欲立藤原多子为皇后,诏其即刻进宫听封。”此旨一下,天下哗然,朝野视为奇闻。一众公卿慌忙聚集在一起商议,各抒己见后,决议道:“搜考异国先例,震旦之则天皇后,原系唐太宗嫔妃、高宗之庶母;太宗驾崩后,高宗立其为帝后。但此例甚为特殊,不可参照。我朝人皇,自神武天皇以降,已历七十余代,从未有过一后两立之事。”众口一词,俱言如此立后万万不可。上皇亦觉不妥,竭力规劝天皇。天皇不以为然,驳道:“天子无父母,朕凭十善功德,得万乘宝位,区区小事,竟不能遂朕心意?”于是一意孤行,确定了藤原多子入宫的日子。上皇徒唤奈何,无计可施。
太皇太后闻悉,泪如雨下,哀叹道:“早知如此,久寿那年的秋天,本宫就该追随先皇而去,化作露珠消逝于原野;不然便遁世出家、弃离红尘,那么此等丑事就不会降临到本宫头上了。”其父右大臣宽慰道:“书云:‘浊世随波,身不由己;若不逐流,则被视为狂人。’今时天皇诏命已颁,多言也是无益,不如早日进宫,倘能为皇家诞下龙子,你便是国母,老朽即是皇子的外祖父,届时与有荣焉,真是可喜可贺。你好好听我此言,就当是对为父尽孝吧!”太皇太后默然不语。后来她偷偷写下一首歌,歌曰:
悲苦忧愁至,何不覆水沉?今似河竹徒漂流,世无前例留恨名。
这首歌后来流传了出去,闻者皆赞其词意雅饬、蕴义哀婉,实乃佳作。
转眼入宫之日已到,父亲右大臣与一干上达部,精心准备了出嫁用的车乘,然而太皇太后满心幽怨,一再拖延登车时间,直到午夜时分,才在众人的哄劝下,上车启行。她入宫后居于丽景殿,常常劝谏二条天皇要勤谨理政。在天皇御所紫宸殿中,立着一面大屏风,上绘伊尹、第五伦、虞世南、太公望、甪里先生、李绩、司马等先贤画像,还绘有长手、长脚、马面等。在“鬼之间”,则有《李将军斩鬼图》。尾张守小野道风曾七次为圣贤屏风书写题词。此外,清凉殿的绘画屏风上,画着巨势金冈的《远山明月图》。近卫天皇幼年时游戏笔墨,恶作剧般将那轮明月抹黑了,黑色的月亮至今仍留在屏风上。太皇太后见了,感慨万千,不由想起先皇,遂作歌云:
残躯苟存世,余生尽忧思。
不意复进宫,又见云间月。
歌中尽露悱恻之思,可见当年近卫天皇与太皇太后情深意笃,真是凄婉缠绵,令人不胜唏嘘。
八、立匾的纷争
永万元年春,宫中传言,天皇御体违和。至夏初时,沉疴愈重。因此,众说纷纭,都道大藏大辅伊吉兼盛之女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果然,同年六月二十五日,内廷颁旨,册立刚满两岁的皇子为亲王,册封当晚便匆忙受禅,登基为皇了。因事发仓促,一时间天下震动,万民惶惑。有那熟知宫廷旧闻的人,说起往昔之时,在本朝倒是有过童帝登基的先例。比如清和天皇九岁受禅于文德天皇,其外祖父忠仁公效仿周公旦摄政当国,协助成王南面理政的史例,辅佐幼帝清和天皇。此乃本朝“摄关政治”之发端。此后,鸟羽天皇五岁登基、近卫天皇三岁践祚,皆是年幼即位,不免为他人诟病。而今天皇竟然两岁登基,当真绝无仅有,令人瞠目。
同年七月廿七日,二条上皇龙驭上宾,得年止二十三岁。仿佛花蕾含苞待放,却突遭雨打风吹去。玉帘、锦帐,尽皆悲咽泪下。驾崩当晚,天皇御体即下葬于香隆寺之艮、莲台野后方一个叫船冈山的地方。御葬奉安之际,延历寺与兴福寺的僧众,因为立匾一事起了纷争,互不相让,终于闹出事来。原来,每逢天皇晏驾,按朝廷规制,南北二京的全部僧众都要一起护送御体前往陵地。而后在陵寝周围依次立起本寺的匾额。首先是东大寺立匾,此寺乃圣武天皇御旨敕建,大家自然都无异议。接着是兴福寺立匾,兴福寺是照淡海公之愿而修建的。再接下来,才轮到京都的延历寺立匾,延历寺匾立在兴福寺匾的对面。最后立园城寺的匾,园城寺是天武天皇发愿,由教待和尚、智证大师初建。可是山门的僧众,这次不知是怎么盘算的,竟不顾先例在前,自说自话地跟在东大寺后面,抢在兴福寺前头,立起了延历寺的匾额。这下可惹恼了南都奈良的僧众,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着如何应对延历寺的挑衅。有两个兴福寺西金堂的大恶僧,叫作观音房和势至房,一向强横勇猛,霸道惯了。那观音房穿着黑丝腰甲,紧握白柄长刀;势至房穿着鹅黄腰甲,挥舞黑漆大太刀,越众而出,冲到延历寺匾额前,一通乱打,将匾额打得四散破碎。二人得意洋洋,同声高歌道:
溪流之水哗啦啦,瀑布之水轰隆隆;即使红日当空照,仍然奔腾不停留。
唱罢,回到了奈良僧众当中。
九、火烧清水寺
对于兴福寺两个恶僧的暴行,山门的僧众原本可以当场回击,但他们城府甚深,知道天皇驾崩未久,草木也为之含悲,己方不能蛮横胡为,招惹众怒。因此他们并没有还手,而是默默地退离陵地。其余众人,无论高低贵贱,全都提心吊胆,也随即四散。
到了当月二十九日午时,山门的僧众突然大举集结,浩浩荡荡向京都进发。武士护送着检非违使急赴西坂本,宣示天皇谕旨,希望能够阻止他们。但延历寺僧众无视禁令,气势汹汹,闯进京都。京中流言四起,纷纷传说僧兵进京,是奉了后白河院的密诏,前来讨伐平家的。一时间剑拔弩张,大内护军集结于宫中,警戒四门;平家一族的人,也全部聚集在六波罗防守。后白河院知悉,慌忙驾临六波罗抚慰平家。清盛公时任大纳言,对僧兵一事颇感惊惧。小松殿却坦然无畏,劝道:“此事料来与吾等无关,不必惊慌。”但平家众人仍忐忑不安,心怀惴惴。
山门的僧兵杀气腾腾,却并不奔六波罗而来,而是朝着跟平家毫无干连的清水寺杀去。清水寺是兴福寺管辖的下院,僧兵们将清水寺的佛阁僧房,尽皆付之一炬,洗雪了天皇下葬那晚,在陵寝留下的耻辱。火烧清水寺的翌日清晨,不知什么人在寺门前立了一块木牌,上书:“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又过了一天,另有人也立了一块木牌,回应道:“弘誓深如海,历劫不思议。”
延历寺僧众大闹一番后,扬长而去。后白河院也随即返驾宫中。平家仅重盛一人陪送,其父清盛公戒心尚存,托词不去。重盛送驾归来,清盛公向他道:“院皇此次御幸吾家,不免令人心生疑虑。且试想,若非他平日里流露过讨伐吾等的意思,民间又怎会产生那样的流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咱们可要小心点,疏忽不得。”重盛道:“院皇任何言行举止,都绝无讨伐吾家之意。可是外人却产生了院皇要对我们不利的错觉,这是极不好的事。值此非常时期,咱们绝不能做出忤逆院皇的举动,对平民也要多施些恩惠。这样神明一定会保佑我们,父亲大人就用不着担心了。”言罢告辞而去。清盛公自语道:“重盛倒是宽心啊!”
后白河院回到宫中,心腹臣僚们都来问安。后白河院道:“民间竟流传着那样的流言,真是出乎意料。”院宫中有深得院皇信任者,号西光法师,至御前说道:“俗语云,天公无口,使人代言。平家骄横跋扈,那些流言是上天的警告啊!”其他臣僚听了,急忙阻道:“莫乱言,莫乱言,须防隔墙有耳,谨慎为上!”
十、册立东宫
是年,因天子“谅暗”,宫中未举行御禊大尝会仪式。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当时还被称为“东之御方”的建春门院所生的皇子,奉后白河院谕旨立为亲王。
次年,改元仁安。当年十月八日,正式册立去年被立为亲王的皇子——宪仁亲王为皇太子,东宫御所设在东三条。皇太子时年六岁,论起辈分,是天皇的叔父;三岁的天皇反而是皇太子的侄儿,真是长幼颠倒。不过宽和二年时,也曾有过一条天皇七岁御极,居贞亲王(三条天皇)十一岁被立为东宫的往例。因此也不能说无先例可循。可是当今六条天皇两岁受禅登基,只过了三年,到五岁时便禅让于叔父宪仁亲王。皇太子在仁安三年二月十九日践祚,称为新院。而逊帝尚未元服,即被尊为“太上皇”,这无论是在汉土还是本朝,应该都是初次吧!
仁安三年三月二十日,新皇于大极殿即位。他的即位,使得平家的荣华富贵,开始迈向巅峰。新皇生母建春门院,乃入道相国夫人二位殿之妹,而大纳言平时忠则是她的兄长,算起来即是天皇的外戚。平时忠由此掌握了朝廷内外的大权,凡叙位封官之事,皆由他一人定夺。忆昔杨贵妃受宠之时,杨国忠亦是权倾朝野,与今日之事别无二致。当其时,平时忠受万众仰望、荣华无匹,真是炙手可热。就连入道相国处理天下事务,无论巨细,都要同他商议。时人遂称平时忠为“平关白”。
十一、殿下争道
嘉应元年七月十六日,后白河院出家。但他在出家后,仍亲掌国政,日理万机,院内与朝廷毫无分别。在院内任用行走的公卿、殿上人,还有上北面、下北面的武士,皆是位高禄厚。不过人心总是贪婪多欲,永不满足的。有时互相要好的朋友碰面,私底下不免坦露心迹,议论道:“唉,那个某某要是归西了,他的国守职不就出缺了么?这样我就有机会顶替了。”后白河法皇也对亲信的人说道:“往昔讨灭朝敌,为国分忧的功臣也有许多,但像平家这样大权在握的,却绝无仅有。想当年,平贞盛、藤原秀乡征讨平将门,源赖义剿灭安倍贞任和宗任,源义家平定清原武衡与宗衡,论功行赏,至多也只是受领镇守府将军或国守而已。如今清盛一族却布满朝廷,胡作非为,实在不合常理。这真是末法之世,令朝廷法度荡然啊!”他虽然私下里唉声叹气,但因时机未到,不好对平家提出劝诫,平家也未明犯朝廷,双方大体上还能相安无事。然而一件惹出诸多纷纭扰攘的事,却在这时发生了。
嘉应二年十月十六日,小松殿重盛的次子,年方十三岁,时任越前守的新三位中将平资盛,见小雪初晴,郊野白雪覆地,景色宜人,便带领三十余名侍从,策马扬鞭,经莲台野、紫野,来到右近马场,放鹰围猎,捕捉天上的鹑与云雀。尽兴了一整日,直到日薄西山,才归返六波罗。
当时的摄政大臣乃是松殿公,此刻正从中御门东洞院的府邸前往皇宫面圣。因为要由郁芳门进入皇宫,所以路线是先从东洞院往南走,再经大炊御门向西行。当他走到大炊御门的猪熊一地时,赶巧迎面遇上了资盛一行。摄政的亲随大声喝道:“大胆!前方何人,竟敢冲撞殿下大驾!快快下马请罪!”哪知资盛年少气傲,目空一切;属下侍从也都是二十岁以内的年轻武士,无人晓得下马致敬的礼仪,因此全然不理会什么殿下大驾,个个坐在马上不动。过了片刻,竟驱马向前,欲直冲而过。此时天色已暗,摄政亲随没认出对面骑者是入道相国之孙,也可能是佯装不知,一拥而上,将资盛和侍从们拉下马来,狠狠地凌辱了一番。资盛狼狈不堪,奔回六波罗,向祖父入道相国哭诉此事。入道公勃然大怒道:“即令以摄政之贵,对我净海一门中人,也该留些情面。况且资盛年纪尚幼,竟然如此折辱于他,当真可恼可恨。此事若放任不理,日后平家必受世人耻笑。应当给殿下一点颜色瞧瞧。”平重盛急忙阻道:“不可,此事不值一提。资盛若遭赖政、光基等源氏一族欺凌,那定是平家奇耻大辱。然此际是我家教不严,资盛途中遭遇殿下,竟不懂下马行礼,错在我方!夫摄箓之臣,毗辅皇政,抚育民庶,怎可恃势而凌人?以德胜人者昌,以力胜人者亡。愿父亲详思之。”接着他又叫来资盛的侍从们,训斥道:“自今而后,尔等须处处谨慎,不得再狂妄无礼。此事我日后自当向殿下道歉。”言罢起身离去。
然而入道相国却不像重盛那么大度,隔了一段时间后,他也不和小松殿说一声,就招来了难波次郎经远、濑尾太郎兼康等野武士六十多人。这些野武士粗鲁莽撞,礼数全无,除了入道公之外,谁的话都不听。入道相国吩咐他们道:“本月二十一日,陛下因元服一事,要召摄政殿下入宫商议。届时你们在殿下必经之路上候着,等他的车驾一到,就冲上去把前驱及随身的发髻全部割掉,一雪资盛之耻。”
殿下做梦也料不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主上明年元服、加冠、拜官等诸般事宜,都需要他亲自面圣商议。所以他得先到宫中的值庐去,等候天皇宣召。这天,殿下一行排着比往常更加煊赫的仪仗,从中御门出来,一路往西行,打算由待贤门入宫。当他们来到猪熊河边时,六波罗直属的三百余骑,正披挂整齐地守在前方。这些粗野的武士望见殿下车驾,呼哨一声,包围上去,将今天衣着特别光鲜的前驱及随身统统拽下马来,东驱西赶,着实羞辱了一番,然后逐一割掉他们的发髻。包括右近卫府府生武基在内的,十名随身的发髻都被割掉了。在割去藏人大夫藤原隆教的发髻时,还故意警告道:“这可不是在割你的发髻,咱们割的其实是你家主公的发髻。”说着将弓筈伸进车里乱打,车帘被打落在地,套在牛臀后和胸前的缰绳也被割断。如此肆意搅闹之后,武士们方才得意洋洋地高声欢呼,回返六波罗。入道公听完他们的禀报,赞道:“妙极了。”
前驱中有一人,曾当过因幡的先使,名叫国久丸,老家在鸟羽。虽然他跟随殿下的日子不久,却极有情义,见主人遭受暴行,心中难过,哭泣着收拾好牛车,用衣裳的束带袍袖擦掉眼泪,侍奉着殿下回到中御门的官邸。摄政大臣如此凄惨归家,实不知该用何种文字来形容。别说大织冠、淡海公在世之时,即便是忠仁公、昭宣公以来的任何一位摄政关白,都不曾遭遇此种野蛮对待。争道结怨,进而仗势报复。此乃平家恶行之开端也!
小松殿知道此事后,怒不可遏,将有份参与的武士全部召集来,责备道:“入道公向你们下的命令,极不理智,我就是在梦中也料想不到。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向我禀报呢?唉,这一切都怪资盛年少气盛,佛经上说‘旃檀二叶,有上妙之香’,可是资盛年已十二三岁,却仍然不识礼仪,妄作胡为,令祖父入道公背负恶名,实是不孝至极!所有罪责,必须由资盛一人承担!”于是就将资盛暂贬到伊势国去。天皇与大臣们听说后,都对重盛的秉公处置,深表赞赏。
十二、鹿谷
由于发生了争道寻仇一事,原定当天在宫中商讨主上元服的会议,不得已只能延迟了。直到同月二十五日,才在后白河法皇的御所,议定了元服事宜。摄政殿下颇有功劳,自然应当给予奖勉。遂于同年十一月九日,预先颁旨,于十四日晋升殿下为太政大臣。当月十七日殿下谢恩庆祝。不过世人对此事普遍态度冷淡。
转眼就过了岁末,次年是嘉应三年。正月初五,举行了天皇的元服礼;正月十三,天皇朝觐法皇和皇太后。后白河法皇与建春门院仔细端详着初冠御服的天皇,喜慰之情溢于言表。入道相国十五岁的女儿,也在同时被立为中宫,法皇还收她做了义女。
斯时,妙音院太政大臣、以内大臣兼领左大将的藤原师长,打算辞去左大将职。论资排辈,理应由德大寺大纳言实定,顶替职缺;而花山院中纳言兼雅,也是众望所归。另外,已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的三子——新大纳言成亲,由于是法皇的亲信,所以也盼望着能得到左大将职。他将达成愿望的期冀,寄托在各式各样的祈祷中。先是在八幡宫里聚集了一百位法师,通读《大般若经》七日。期间有三只由男山飞来的山鸠,落在甲良大明神御前的橘树上,相互啄斗,尽皆死去。神社主官检校匡清法印认为:“鸠是八幡大菩萨最重要的使者,宫寺中出现此等不可思议的异象,十分不妥。”于是向朝廷禀报了这件事。朝廷令神祇官占卜,得出结论,此征兆预示着天下将有乱事发生。但乱事并非来自君皇方面,而来自臣子。对此预言,新大纳言毫无警惕之心,他嫌白昼人多眼杂,到了晚上才从中御门乌丸的自宅,步行去上贺茂神社,不间断地参拜了七夜。到得最后的满愿夜,新大纳言从神社参拜回来,感到疲倦异常,刚合上眼,就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又来到上贺茂神社,推开宝殿门,一个阴森可怖的声音警示道:
樱花莫怨恚,贺茂川风疾,难阻花凋谢。
新大纳言却并未有所觉悟,又在上贺茂神社殿堂后的杉树洞中,立起一个祭坛,然后请来法师,连续百日施行拏吉尼之法。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大杉树突遭天雷轰击着火,雷火蔓延,差点波及整座神社。亏得社中的多名神官及时赶到,奋力扑灭了杉树大火。火熄后,心有余悸的神官们要把那个施邪法的法师赶走,法师却道:“我已许下在本社连施百日大法的誓愿,至今日方才七十五天,恕难离去。”说着纹丝不动,不再理睬神官们。神官们无奈,只好上报朝廷,朝廷宣旨道:“当依法逐出。”于是神官们取出白杖,朝着法师的后颈痛殴,把他赶到某条大路的南边去,远离神社范围。语云:“神不享非礼。”新大纳言痴心妄想,渴盼着能当上左大将,竟请来旁门左道之士,干下这令人埋怨的错事。
彼时叙位升官,由不得上皇、天皇,摄政关白也无权决定,一切皆由平家乾纲独断。平家哪会讲什么论资排辈,当然不会把左大将一职授予德大寺或花山院,而是将入道相国的长子小松殿,从右大将升为左大将;然后又越级提拔入道相国的次子中纳言宗盛,补上了右大将的出缺。这种做法实在过分,引起了满朝非议。其中大纳言德大寺公乃太政大臣的首席次官,出身名门,才华横溢,又是本族的嫡传,却被平家的次子所超越,心中自然愤恨不已。大家都猜测道:“大纳言这回恐怕要出家了。”可是德大寺公却只辞去了大纳言一职,隐居起来,打算先观望一番再说。
新大纳言成亲却暗忖道:“如果是德大寺或花山院超过我,那还尚在情理之中,自然无话可说。可如今却被平家的次子凌驾于我之上,当真是岂有此理。我要想方设法,讨灭平家,以实现夙愿。”唉,这个念头真是可怕。须知成亲之父官不过中纳言,作为幼子,成亲却已升到正二位的高位,官居新大纳言,朝廷封赐给他不少领地,子息亲眷俱受国恩,怎么还敢欲求不满,竟想要兴风作浪呢?大概是因为邪魔在作祟吧!想当年平治之乱时,成亲任越后守兼近卫中将,是藤原信赖的同党,原本罪该处死,多亏小松殿重盛为他多方奔走,才保住了他的项上首级。如今他却忘恩负义,纠集党羽潜伏秘处,招兵买马、整备军器,一心只想着如何灭亡平家。
东山山麓有一谷,名唤“鹿谷”,谷后连接着三井寺,那里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郭,系俊宽僧都的山庄。成亲和他的同党,就聚集在这儿,密谋消灭平家之策。某日,法皇巡幸至此,故少纳言入道信西之子净宪法印,也随侍同来。当晚酒宴之上,法皇将铲除平家一事当众说了,净宪法印惊道:“哎呀,在场这么多人都听见了,此事若不慎泄露出去,怕要惹出震惊天下的大事啊!”新大纳言面色不豫,陡然立起,狩衣袖子拂倒了法皇座前一个酒瓶子。法皇问道:“这是何意?”新大纳言答道:“我要打倒瓶子(平氏)!”法皇笑道:“且不忙,众卿家还是先演一出猿乐助兴吧。”平判官康赖道:“演不动啊!瓶子(平氏)太多了,把咱们都灌醉了。”俊宽僧都道:“那该怎么办呢?”西光法师接道:“唯有拧断瓶子(平氏)的脖子,才能解决问题。”说着取过酒瓶,将瓶颈重重砸断,随即退席离去。康赖大笑道:“平氏首既得,宜狥街市,枭于狱门。”乃取瓶颈悬于屋柱。净宪法印眼见众人一语双关,狂态毕露,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内心深感恐惧。
那么鹿谷的同谋者都有谁呢?他们分别是近江中将入道莲净,俗名成雅;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山城守基兼;式部大辅雅纲;平判官康赖;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资行;摄津国源氏多田藏人行纲。此外尚有众多“北面”武士,也参与其中效力。
十三、鹈川合战
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系京极源大纳言雅俊之孙,木寺法印宽雅之子。其祖父官居大纳言,虽不是弯弓持箭的武家出身,性情却刚烈火爆,他在三条坊门京极的住所,向来不准别人从门前随意走过。平常则站在中门,龇牙咧嘴,摆出愤世嫉俗的姿态,怒目环视四周。可能是继承了祖父暴烈的性格,所以俊宽虽出家为僧,脾气却仍旧暴躁、直爽。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使他参与了讨伐平家的密谋!
鹿谷中,新大纳言成亲将多田藏人行纲唤来,说道:“我委任你为独当一面的大将,事成之后,天下的庄园领地,随你挑选。这些布先拿去做弓袋。”说着赠予他白布五十匹。
安元三年三月五日,妙音院殿、内大臣藤原师长转任太政大臣,小松殿越过大纳言定房,升任内大臣。以大臣之身又兼任大将,值得大大庆祝一番。于是平家大张筵席,宴请大炊御门右大臣经宗等贵宾。本来小松殿是要升为左大臣的,但因妙音院之父有“宇治恶左府”之称,为避忌讳,所以才升为内大臣。
古时本无“北面武士”一职,白河天皇御宇时,方才设立此职,此后六卫府有不少武士都分配到北面中。其中的为俊、盛重,幼名千手丸、今犬丸,十分精明强干,无人可比。鸟羽天皇在位时,季教、季赖父子在大内司职,为陛下传奏宣旨,也还颇守规矩。可是到了后白河法皇时,北面武士就没那么安分了,他们目无尊者,不将公卿殿上人放在眼里,更不懂礼数,礼节全无。后来,这些武士们由“下北面”升到“上北面”,再进一步被允许上殿,骄横狂傲之心日甚一日,终于发展到敢于犯上作乱。其中两人,是故少纳言入道信西的部下,分别叫作师光、成景。师光曾在阿波国国司衙门里任职,成景则是出身寒微的京都小厮。两人在担任健儿童和恪勤者时,因为伶俐乖巧、办事得力,受到赏识,师光被升为左卫门尉,成景被升为右卫门尉,这样两人都成了“靫负尉”。主公信西殁于平治之乱后,二人一齐出家,法号分别叫作左卫门入道西光、右卫门入道西敬,仍在法皇御所中担任警备之职。
西光的儿子名叫师高,和父亲一样能干,曾做过检非违使五位尉,安元元年十二月廿九日,在追傩除目时,被委任为加贺守。但他在处理地方事务时,滥用职权,目无国法,肆意侵占神社佛寺、权贵豪门的庄园领地,干下诸多非法的勾当。就算他不能像古代的召公那样,至少也该循规蹈矩、稳妥处事才对,可他却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
安元二年夏,国司师高之弟、近藤判官师经,补任加贺目代。他风尘仆仆前往加贺,赶到邻近国府的鹈川时,见有一座山寺,寺僧正添柴烧水,准备洗浴。师经带随从们强行闯入寺中,轰散寺僧,将热水先给自己洗了,又唤随从们用水洗马。寺中僧人愤然道:“以往国府的官员从不到寺里来,还请阁下依照先例,尽速离开吧!”师经道:“以前的目代都不济事,你们才敢糊弄官府,而今我这个目代,却是秉公执法,须让你们尝尝厉害。”僧人们听了,怒火中烧,持兵刃要赶走目代一行,师经他们也不相让,双方大打出手。斗到酣处,师经胯下爱驹被打断了一条腿。师经眼见讨不到便宜,天色又开始暗下来,便挥弓搭箭,掩护众人先行撤离了。
次日,师经召集加贺国府的武士杂兵千余骑,再袭鹈川,放了把火,将山寺的坊舍殿堂烧得片瓦不留。这鹈川山寺,乃白山的末寺,有那老成持重的僧人,比如智释、学明、宝台房、正智、学音、土佐阿阇梨等,主张将此事上诉朝廷,由朝廷解决。白山三社八院的少壮僧众却早按捺不住,于七月九日黄昏,聚集了二千余人,直奔目代师经的宿馆。到得附近时,已是暮霭四合,便决定明日进攻,当晚就在宿馆外安营歇息。看那阵势,如秋风扫露,吹卷射向之袖;又似照空霹雳,闪耀甲胄寒光。目代估量着招架不住,乘着夜色,悄悄逃往京都去了。次日卯时,僧众们齐声鼓噪,叫阵挑战,宿馆内却寂静无声。几名僧兵入馆一搜,早已空无一人。僧众们无可奈何,只得撤退回寺。
僧众报仇不果,群情激愤,便想去山门诉告。于是将白山中宫的神舆奉请出来,抬着直奔比睿山。八月十二日午时许,在白山的神舆即将到达比睿山东坂本时,北国方向突然惊雷大作,朝着京都隆隆轰鸣;与此同时,天空大雪纷飞,将地面覆盖得皑皑一片;比睿山与京都银装素裹,就连常青的山树,也尽皆变成了白色。
十四、立愿
神舆抬到比睿山后,被奉安于“客人宫”中。客人宫所供之神,是白山妙理权现,因此客人宫与白山中宫,份属父子。此次诉告,无论结局是成是败,生前的父子在成神后能够相聚,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这可比浦岛太郎遇到第七代孙,罗喉罗在灵山见到父亲释迦牟尼,更值得高兴呢!山门三千僧众陆续聚来,随后山王七社的神官也并肩而至。一时间诵经祷祝声不绝于耳,盛况空前,真是言语道断。
山门僧众上表朝廷,要求对国司府加贺守师高处以流刑,将目代近藤判官师经投入狱中。可是圣裁始终不决,有些地位显赫的公卿殿上人,互相私议道:“还是早点应允了吧。山门的强诉一向非比寻常,大藏卿为房、太宰权帅季仲这样的朝廷重臣,都被山门告得判了流罪。更何况师高不过是个小角色,哪用得着再三考虑!”然而,正如古人所云:“大臣重禄而不极谏,小臣畏罪而不敢言”,朝中臣僚各个闭口,无一人向上进言。
昔时,白河院曾说过:“贺茂川的流水、双陆的骰子、比睿山的和尚,只有这些不能随朕心意。”鸟羽院御宇时,对山门尊崇皈依,把越前的平泉寺看成是山门的下院。还特别颁下院旨:“凡山门之事,当以非为是,即使无理亦应视作有理。”太宰权帅大江匡房,某日询问白河院道:“倘若山门僧徒抬着神舆,向朝廷强诉,朝廷该如何处置?”白河院道:“山门诉告,当悉数应允。”
忆想嘉保二年三月二日时,美浓守源义纲朝臣,因山门在国中私建新庄园,便下令毁弃庄园,还杀害了长年在山上修行的僧人圆应。日吉神社的社司与延历寺的寺官,总计三十余人,携带控诉义纲的状纸,气势汹汹地要去皇宫告御状。后二条关白殿下令让大和源氏中务权少辅赖春前去堵截。赖春领兵放箭,当场射杀八人,身负箭伤者十余人。其他社司与寺官见势不妙,慌忙四散奔逃。山门的上纲大怒,便打算赴京面圣,在御前申告。武士及检非违使获悉后,火速赶往西坂本,强行拦住了一干僧众。
山门僧众因御裁迟迟不决,便抬着七社的神舆,在比睿山根本中堂会集。他们在本尊像前齐声诵读《大般若经》七日,诅咒关白殿。到了最后结愿那天,结愿导师是当时被称为“仲胤供奉”的仲胤法印。他步上高座,一面敲钲,一面念诵《结愿表白》道:“吾等自二叶之时起,便奉侍诸神。大八王子权现啊,请向后二条关白射出鸣镝吧!”高声念诵完《结愿表白》,当晚就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众人梦见八王子神殿中发出鸣镝的声响,那声响一路啸叫,向着王城疾速飞去。次日清晨,在关白殿府邸的窗户上,竟发现了一枝湿漉漉的樒,似乎刚从山中采来。此事令关白府上下都大为恐惧。果然,后二条关白殿染上了重病,世人议论纷纷,都说他触怒了山王,才惹来如此报应。关白殿之母、大殿的正室,为此而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她改装易容,假扮成身份低微的普通妇人,混入日吉神社中,在神像前参拜了整整七日七夜,同时立愿酬神。许在明处的酬神誓愿有:芝田乐一百场,一物一百场,竞马、流镝马、相扑各一百场,仁王讲一百次,药师讲一百次,一磔手半的药师像一百尊,等身大药师像一尊。再塑造阿弥陀佛像奉养。除了这些明愿外,她还在心中许下三个暗愿。暗愿别人当然无从知晓,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最后一天的满愿之夜,八王子神社众多的朝觐信徒中,有一个来自遥远陆奥的童神子,夜半时分突然气绝。人们慌忙将她抬到殿外,为她祝祷。哪知她又醒转来,站起身,手舞足蹈,众人都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童神子蹦来跳去将近半个时辰,猛地一个激灵,仿佛被山王附体,令人生畏。她口吐神言,说道:“众生听真,大殿夫人于我殿中已连续参拜七日。为了让关白殿能病愈得救,她在心中立下了三大誓愿:
“一愿与殿中拜佛的下等人一道,奉献千日光阴,早晚不断地祀奉山王。大殿夫人身为名流,一向不识民间疾苦,如今为救爱子,竟不顾世俗卑贱污脏,心甘情愿混在下等人中,祀奉山王千日,真是既可哀又可怜。
“二愿由大宫桥边到八王子神社前,修建一条回廊,使三千僧众在往来朝觐时,能免去风吹雨淋之苦。此愿亦属善行。
“三愿,若关白殿此番性命无虞,愿在八王子神社中举办法华问答讲,每日不辍。
“以上三大愿,任何一愿都非同小可。就拿法华问答讲来说,便是极其难得,若能每日举行,功莫大焉。其实本次诉讼,并非难以裁决,可关白不但未妥善处置,反将社司与寺官射死射伤多人。死者哀愤交加,向我哭告,悲情可悯,令我永世难忘。神灵和光垂迹,那些箭矢射中他们,就等于射在神身上。如若不信,你们瞧瞧这儿,便知此言非虚。”说着宽衣露出左肋,肋下有个碗口大的窟窿,表皮尽皆剜去了。山王续道:“关白犯下如此罪孽,原本绝难宽恕,无论立下怎样的酬神誓愿也救不得他。但大殿夫人若能切实举办法华问答讲,可延关白殿三年寿命。若如此尚嫌不足,我也力不能及了。”言罢,山王脱离童神子肉身,飞升离去。
关白之母在心中许下的三个暗愿,从未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问过她,但山王在附体显灵时却准确无误地逐一说出,令她大感震惊,信神之心由此益发虔诚。她涕泗交流,泣拜道:“纵然只延得一天半刻的寿命,也已感恩不尽,更何况延命三载,真是太难得了。”拜完含泪下山,匆匆忙忙赶回京都,将关白殿的领地——纪伊国田中庄,永久地捐献给八王子神社。随后日日都在神社中举办法华问答讲,未曾中断过一回。
后二条关白殿的病情,因此而慢慢好起来,到后来终于痊愈了。阖府上下都十分高兴。可惜三年时光,如云烟梦幻,弹指间便过去了。永长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关白殿发际边生出一个恶疮,导致他再度卧病在床,当月二十七日便一暝不视,命赴黄泉,得年止三十八岁。其性格暴躁、脾气倔强,远胜于常人;可一旦到了生死紧要关头,却是性情大变,懦弱犹疑、惜生畏死。不过此乃人之常情,也怪不得他。
关白殿卒年不到四十,比大殿先行了一步,令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诚可悲可叹也。虽然世间并无父亲一定要亡于子前的规矩,但顺生顺死乃是常理,即使是万德圆满的世尊、十地究竟的菩萨,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山王慈悲具足,为拯救众生方便,必要时也须惩罚那些作恶的人!
十五、抬神舆
再说山门僧众多次上奏朝廷,要求对国司府加贺守师高处以流刑,将目代近藤判官师经投入狱中。可是御裁始终不决,日吉神社的祭礼也因此而暂时取消了。安元三年四月十三日辰时一刻,众僧装点好十禅师、客人、八王子三社的神舆,将神舆抬到神殿前。在下松、切堤、贺茂河原、纠、梅忠、柳原、东北院等地段,站满了普通僧众、神官、宫社杂役、下法师等人,为数众多,不知凡几。御神宝被抬着,沿一条街道西进,所到之处仿佛日月降到地面,灿然生辉。天皇大惊,急令源平两家的大将军,率兵固守四面宫门,严防僧众冲入大内。平家主将小松内大臣左大将重盛公,领麾下三千余骑,守备宫禁正面的阳明、待贤、郁芳三门;其弟宗盛、知盛、重衡,伯父赖盛、教盛、经盛等,则结阵把守西南宫门。源氏一方,以大内守护源三位赖政、渡边省及他的儿子授为主将,率属下区区三百余骑,镇守北门的缝殿。那一带一马平川,源氏又兵微将寡,因此望过去队列稀疏。
僧众见源氏势弱,便打算从北面缝殿突破,将神舆抬入宫中。源赖政是久经战阵、处变不惊之人,他纵身下马,卸去甲胄,朝着神舆方向翻身礼拜。士卒们见了,也纷纷跟随致礼。接着,源赖政派出使者到山门僧众那边,传达自己的想法。那使者名唤长七唱,是渡边的部下。当日他身穿青黄色直垂,外罩缀着小樱花鳞片的黄色铠甲,腰挎赤铜太刀,背负白翎箭,胁下悬着一张籐弓。他来到僧众中,摘下头盔,挂在肩头的高纽上,随即跪在神舆前,恭恭敬敬道:“众位法师,源三位公令我来此,转达几句肺腑之言。此次山门要到御前诉讼,那是十分在理的。可惜御裁一直未决,即便在我等旁观者看来,也颇为你们感到不平。因此,众位法师要抬着神舆,入宫面圣,我们自然绝无异议。可是源三位公兵力寡弱,承乏警卫,自知不足敌大众,倘若开启宫门,放众位通过防地,只怕会留下笑柄,日后京中无知稚子难免会风言风语,说道:‘山门僧众是大摇大摆、眉开眼笑地进宫的!’须知朝廷谕旨,严禁神舆入宫,我军若遵旨阻拦神舆,又不免要得罪向来敬奉的医王山王,恐怕今后再不能上阵挥弓了。唉,这真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啊!诸位,东阵由平家小松殿统重兵把守,能否请你们从那边入宫呢?”
被长七唱这么一说,神官和宫社杂役等人一时委决不下。僧众中有个年纪较轻的说道:“何必那么麻烦,就从这边把神舆抬入宫好了!”但三塔中最为足智多谋的老僧——摄津竖者豪运,越众而出,道:“将军所言,颇有道理。我等抬神舆在前开路,目的是为了入宫诉讼,讨回公道,当然要不避艰险。唯有拼死突破重兵拦阻,方能名扬后世。再者说,那源赖政乃六孙王之后、源氏的正统嫡传,自上马统兵以来,未曾输过一阵。他不单武艺高强,对于歌道亦极有造诣。近卫天皇在位时,有一次举办咏歌会,咏题是《深山花》。正当其他人还在苦思冥想时,赖政已即兴咏出一首佳作:
深山之树难见梢,独有樱花显烂漫。
此歌深得众人褒赏。如此风雅的一位名士,此际,我们岂可折辱于他?还是将神舆转抬东阵吧!”他这么一说,数千僧众纷纷响应,无论前阵还是后阵,都轰然赞成道:“理应如此!”于是抬起神舆,转往东阵防地。刚走到待贤门前,立时便发生了激烈冲突。平家军的武士们连珠箭发,霎时间射死一批神官和杂役,更多的僧人则被射伤,就连十禅师社的神舆也是箭痕累累。僧众的惊叫声几可上达梵天,即便是坚牢地神见到这种惨景,也会震惊无比。僧众们也顾不得神舆了,就将它扔在宫门前,泣血捶膺地逃回了本山。
十六、大内被焚
藏人左少辨兼光急忙召集公卿,在朝堂上紧急商议如何善后。保安四年七月的神舆入京,朝廷是让座主将神舆送往赤山社奉安。保延四年四月的神舆入京,则是命祇园别当将神舆请入祇园社奉安。而今就依保延时的旧例,令祇园别当权大僧都澄宪,在秉烛时分,将山门僧众丢在宫门前的神舆,抬入祇园奉安。神官们又将射在神舆上的箭一一拔掉。山门僧众抬着日吉神社的神舆,到宫门前强诉之事,自永久以降,直至治承年间,一共有过六回。虽然每回都下令武士堵截,但神舆被箭射中,却是第一次。人们心中都忐忑不安,互相说道:“倘若灵神震怒,必定灾害满路。可怖可怖!”
当月十四日子夜,山门僧众又集结起来,准备再度进京。天皇风闻此事,立即乘坐腰舆,行幸法皇御所法住寺。中宫则乘坐御车,出奔别处。小松殿身穿直衣,背负弓矢,一路护卫。其长子权亮少将维盛,身穿束带,背负平胡箓,跟在父亲身旁。关白殿、太政大臣及以下的公卿与殿上人,也纷纷匆忙出逃。京中贵贱、大内上下,见此情形全都慌张起来。
山门一方,僧众们因神舆遭射,神官、杂役、僧徒等死伤甚众,群情激愤,纷纷鼓噪道:“索性一把火将大宫二宫以下,并讲堂中堂等诸堂统统烧光,大家一起遁迹山野吧。”三千僧众敌忾同仇,人人同意。此时山门的几位上纲,听闻朝廷正在考虑山门的请求,便劝说僧众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但众僧正在气头上,非但不听他们劝,还把他们赶出了西坂本。
平大纳言时忠,时任左卫门督,朝廷任命他为上卿,前往安抚僧众。他来到比睿山,三塔僧众会合在大讲堂的庭院中,纷纷嚷道:“把他抓起来,除掉冠帽,捆成一团沉到湖里去。”一边喊着,一边气势汹汹地要上前动手。平时忠道:“诸位法师暂且息怒,吾有一言要奉告诸位。”说着伸手入怀,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砚和叠纸,一口气写了数字,递给僧众。僧众接过一看,纸上写着:“僧众作恶系魔头作祟,明王制止乃善逝加护。”僧众看完纸条,都道此言甚是,便息了捉拿上卿的念头,四散归返所属寺院。仅以一纸一句,就令三塔三千僧众怒火顿消,于公于私,均能免于受辱,这件事平时忠处理得真是漂亮。此前人们都以为山门僧众只懂得胡搅蛮缠,现在才知他们也有通情达理的一面,对他们的印象也大为改观。
同月二十日,朝廷任命花山院权中纳言忠亲为上卿,并作出裁决,革去国司府加贺守师高的官职,流放尾张井户田;目代近藤判官师经入狱囚禁。又判决十三日那天箭射神舆的六名武士有罪,锁拿下狱。他们分别是左卫门尉藤原正纯、右卫门尉正季、左卫门尉大江家兼、右卫门尉大江家国、左兵卫尉清原康家、右兵卫尉清原康友,皆为小松殿属下武士。
同年四月二十八日亥时,樋口富小路突起大火,当时正好东南风劲吹,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到京中多个地方。火球大如车轮,三町五町地朝西北方延烧,京城一片火海,景象如炼狱般恐怖。具平亲王的千种殿、北野天神的红梅殿、橘逸势的蝇松殿、鬼殿、高松殿、鸭居殿、东三条大臣冬嗣的闲院殿、昭宣公的堀川殿,由这些府邸起始,古今名胜三十余处,公卿官邸十六处,全部为火焰所噬。此外尚有众多殿上人、诸大夫的住所,难以一一列出。大火最后蔓延到了大内,先是朱雀门,紧接着应天门、会昌门、太极殿、丰乐院、诸司、八省、朝所等处,尽皆烧成白地。家谱日记、历代文书、七珍万宝,并为灰烬。财产损失难以估量,死者数百,牛马不计其数。世人议论纷纷,都道如此泼天灾劫,定是山王降罚。还有人煞有介事,声称自己曾梦见比睿山中跳出二三千只大猿猴,手持松明,冲入京中放火。
清和天皇御宇时,太极殿曾于贞观十八年首度遭焚。贞观十九年正月三日,阳成天皇只好在丰乐院举行登基大典。元庆元年四月九日,重建太极殿,至元庆二年十月八日建成。后冷泉天皇天喜五年二月二十六日,又遭火焚。治历四年八月十四日,二次动工重建,尚未落成,后冷泉天皇即已驾崩。到了后三条天皇在位的延久四年四月十五日,才终于宣告完工。文人献诗、伶人奏乐,举行了迁幸大典。但而今时危世乱,国力衰微,再也无力重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