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据大姐说,濑越的母亲十多年前死了丈夫,从此一直呆在老家,因为有病,不见外人,濑越也从来不回家探亲,日常生活由母亲的寡妇妹妹来照顾。老太太的毛病对外说是中风,可是,经常在她家出出进进的商人说不像是什么中风,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病,见了儿子也不认识是自己的儿子。这事在信用调查所的报告里也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点,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又特地派人去乡下作了调查。大姐还说:“至亲好友们出于关心都来做媒,结果给人家的印象每次都是让长房的人从中破坏了,实在不是滋味儿。我们何曾要破坏,当今这种时势,决不能再斤斤计较什么门第和财产。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我们也认为非常合适,正因为想使这桩亲事成功,才派人去乡下调查,哪里知道对方有精神病的血统,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只能死了这条心了。一提起雪子妹妹的亲事,不知为什么老会碰到这样那样不可逾越的障碍,弄得非吹不可,实在奇怪。雪子妹妹这个人实在没有缘分,我就觉得‘羊年生的’这句话不能一概斥之为迷信。”
大姐刚走,雪子抱着一块茶道用的绸巾回来了。刚巧悦子到舒尔茨家院子里玩儿去了,幸子见雪子走进会客室,就对她说:“大姐来过了,刚回去不久。”说了一句就停下来,等雪子开口。可是雪子照旧应了声“嗯”,没有下文。幸子没办法,只得接下去说:“那件事情据说不成。”
“是吗?”
“他家的老太太……说是得了中风病,其实是精神病的样子。”
“是吗?”
“如果是精神病,那就完了。”
“嗯。”
“露宓姐姐,来呀。”远处传来悦子的声音,看见两个小姑娘在草坪上朝这边跑,幸子压低嗓门说:“详情以后再讲吧,先告诉你一声。”
“阿姨回来啦。”悦子跑上露台,站在会客室门口的玻璃门外,罗茜玛丽肩并肩地跟着站在她旁边,穿了奶油色羊毛袜子的四条灵巧的腿排列在一起。
“小悦,今天外面风冷,到屋子里来玩儿吧。”雪子走到门口,从里边打开玻璃门,“露宓姑娘也请进来呀。”她说话的声音和往常没有一点两样。
雪子这方面算是交待过了,可是贞之助那儿却没有这样好说话。傍晚时他回到家里,听到幸子告诉他长房的姐姐不答应,还亲自跑来了一趟,他心里想这次又要拒婚,脸上就露出一副不满意的神色。这次由于井谷看中他作为交涉对手,他对这桩亲事也一点点积极起来,如果长房仍然搬出过去那套落后的排场格式、门当户对的理论,他就打算亲自出马去劝姐夫、姐姐改变他们的想法。因为目前这桩亲事有它的特点,一则濑越是第一次结婚,再则岁数看去比实际年龄还轻,和雪子站在一起,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其余的条件将来也许有比濑越更好的,可是,仅此两条就十分难能可贵了,这是他准备竭力说服长房的。及至从幸子那里听到了详情,他仍然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过,他考虑再三,觉得长房是决不会同意的。假如姐夫反问:“既然这样,你能保证和这种血统的人结婚后,丈夫和未来的孩子绝对不发生问题吗?”贞之助就不好回答了。去年春天还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况,对方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未婚男子,家里相当有钱,女家那时很积极,连订婚的日期都决定了,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男的另外结识了一个女人,两下关系密切,为了要掩盖这件丑事才娶媳妇的。女家知道了这事,连忙取消婚约。看来雪子的亲事弄到最后总要碰上这种奇怪的阴暗面。长房的姐夫、姐姐为此更加抱有戒心。不过推究起原因来,毕竟是女家提出的条件太苛刻,想从条件悬殊的人选中挑一个理想的配偶,反而上了人家的当。看来那些年过四十而第一次结婚的有钱人,一般都不妨认为是怪僻的。
拿濑越来说,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个血统上的弱点,直到今天都没有结婚吧。不过,他决没有存心欺骗女家,这是很明显的。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他可能认为事情拖得那样长久,家乡的情况早该调查清楚,女家当然是知道了那种情况后再来攀亲的,这才一再说什么“高攀不上”啦、“三生有幸”啦等等的谦虚话,以表示他那片感激的心情。当时在MB公司他那些同事们中间,就流传着濑越快要和名门闺秀结婚的消息,濑越本人也不否认;女家甚至听到外间流传着“那样一位一本正经的好好先生,近来慌慌张张的连工作都不安心做了”的议论。贞之助每次听到这类话,就觉得濑越实在可怜,一位相当出色的绅士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受到了屈辱。总之,如果早作调查,早日回绝对方,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先是幸子抓得不紧,转到长房手里以后,也决没有迅速办理。最最要不得的是为了不让事情中断,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对人家说调查大致已经结束,十之八九可望成功,这倒并不是贞之助他们信口开河,而是出于主观上希望这桩婚事圆满成功,才这样讲的。但是,从客观结果来看,这几乎等于对男家犯了恶作剧的罪。从这一点上说,如果贞之助要责备幸子或者长房,莫如责怪他自己的轻率。
贞之助和长房的姐夫一样,都是赘婿身份。过去他对于小姨子的亲事是尽量避免深入,这次偶然被卷进漩涡,偏偏又弄得非吹不可,这固然是由于自己的笨拙,给相关人员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进而会不会造成小姨子今后更加不幸呢,一想到这一点,嘴里当然不能说,可是心里实在觉得特别对不起雪子。不只限于这一次,在相亲这件事情上,男家回绝女家,本来没有什么;要是女家回绝男家,不管你言辞多么委婉,总是男家的一种耻辱。为此,莳冈家到今天不知让多少人怀恨在心了。这都是由于长房的姐姐和幸子她们处事不懂世故,拖拖沓沓,竭力想拉住对方,直到最后关头才回绝人家,这就更加招人怨恨。贞之助担心,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不仅招来怨恨,而且众口铄金,雪子会不会因而终生不偶。看来这次拒婚,幸子不愿出面,这是明摆着的。贞之助因此不得不肩负起这个倒楣的差使去和井谷周旋,请求她的谅解。可是怎样开口好呢?事到如今,得罪濑越是不用说的了,可是对于井谷,今后还要打交道,无论怎样也不能伤害她的感情。再说这次的事情她确实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这中间光是跑腿——芦屋私宅以及大阪会计师事务所,就跑了许多次。她经营的那爿美容院雇用着大批学徒,生意非常兴隆,可是她仍然抽出时间来为这桩亲事说和,的确像人家讲的那样,是个爱做媒的人,而这又不是一般的亲切和义气所能办到的。举个小例子来说,光是出租汽车以及其他车钱就破费了她不少。前次晚上在东方饭店约会时,贞之助在临回家前提出一切招待费用应该由男女双方分担(名义上由井谷出面),可是当下就被她拒绝,分文不肯接受,说这次是由她招待的。后来考虑到这桩亲事如能办成,还得靠她作桥梁操一番心,将来会有机会算笔总账送她一份厚礼的,所以那时就搁置了下来,可是现在就不能再搁置了。
“真的,送钱吧,人家不会接受,除了送礼品,没有别的办法……”幸子说,“可是现在也想不出送什么东西好。这样办行不行?你先空着手去打招呼,送礼的事,我和大姐商量后,买她心爱的东西亲自送去。”
“你专挑美差使干!”贞之助有些不服气,“好啦,就这么办吧。”最后还是同意了。
十五
进入十二月后,井谷那里突然停止了催促,也许是看出几分形势之非吧,这反倒有利于女方拒婚。贞之助怕风声泄露,因此不去美容院,先打电话给井谷说想去她家拜访,并且问明她什么时候在家。到了傍晚,他推迟下班时间,从事务所直接去冈本。
他被让进屋子,屋子里已经上了灯。台灯上罩着深绿色的大灯罩,使室内上半部显得暗沉沉的,只看到坐在沙发里的井谷的脸,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对于贞之助这个没有会计师习气而具有文学青年气质的纯朴善良的人来说,正是开口的好时机。
“今天是为了一件非常不便启齿的事情来拜访您的。……对濑越先生乡间的情况后来又作了调查,别的都可以,就是老太太的毛病……”
“是?”井谷微微歪着她的头。
“本来听说是得了中风病,可是,派人去乡间一调查,哪里知道是精神病的样子。”
贞之助这样一讲,井谷顿时慌慌张张地说:“哦!原来是这样。”接着又连连点头说了几次“原来是这样”。
井谷究竟知道不知道精神病这件事,贞之助最初只是怀疑,不过一想到前一程子她那样使劲地催促,今天又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就不得不认为她本来就知道此事了。
“您要是不谅解就不好办了,今天把这件事告诉您,决不是责怪什么。我也考虑过本来应该搬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作为拒婚的口实,才符合常识。可是这次承蒙您这样鼎力斡旋,如果不举出能让您谅解的理由,我们就太对不起您了……”
“是啊,是啊,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哪里会误解呢。应该怪我没有好好调查,轻率地做媒,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您这样讲就太不敢当了。我们痛心的是社会上总以为莳冈家讲究门当户对那套老格式,即使遇到合适的良缘也一个个地拒绝掉。……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次的事情也出于万不得已,社会上的批评且不去管它,至少得请您谅解,千万不要因此生气,今后还望多多照拂。这些话只是向您交底,濑越先生那里就请您代我们婉言谢绝吧。”
“您说得太恳切了,不敢当。我本来在猜测府上的意图,精神病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听到,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幸亏府上作了调查。不,既然是这样一个缘由,您的意见就十分有理,对方当然很扫兴,可是,我会好好解释的,这个请您放心。”
贞之助听了对方机敏的对答,一块石头落了地,谈话一结束,就匆匆告辞了。井谷一边送他到门口,一边还再三声明自己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倒觉得很抱歉。还说她一定再给物色一个良缘,弥补这次的失败。请等着吧,像雪子小姐这样的人品,根本不用担心,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而且要贞之助回去对他太太也这样讲。从井谷平常的作风可以看出她这些话不像口头禅,并没有因为拒婚而大大伤害了她的感情。
几天以后,幸子去大阪三越百货公司买齐了送礼的和服衣料,亲自送到井谷家,井谷还没有回家,就请她家里的人转达来意,留下礼物走了。第二天幸子收到井谷寄给她的一封恳切的道谢信,信的正文说事情没有办成功,由于自己做事不周到,结果白白浪费了府上许多精力,现在反倒教您这样破费,委实于心不安;附笔还一再说一定要弥补这次的失败。又过了十天左右,剩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傍晚时候,一辆出租汽车匆匆忙忙地停在芦屋家门口,井谷在门口叫了声“特地拜访,不进屋了”。不巧那天幸子正好伤风躺着,贞之助在家,他把站在门口准备辞去的井谷硬邀进会客室,聊了一会儿天。贞之助问起濑越的近况,称他是人才,由于这样一个问题而未能攀亲,可惜得很……他的身世实在值得同情……他也许还以为女家早已知道了他母亲的病状。井谷就说:“濑越先生最初莫名其妙地谦虚客气,并不积极,后来才一点点热心起来,说不定最初就是因为他母亲那个病症而有所顾虑吧。”“这样讲来,还是由于我们这里没有抓紧调查,才发生了那样的误会,我们就更加不是了。”贞之助说完又搬出和上次同样的台词:“千万请勿因此而抱有戒心,今后还得请您多照顾。”听到这句话的井谷,一下子压低声音试探说:“如果不嫌人家孩子多,眼下就有一门现成的亲事。”贞之助看出她的来访也许是想介绍另一门亲事,就追问其究竟。原来是大和下市某银行的一个分行经理要续弦,家里有五个孩子,最大的男孩在大阪上学,第二个是已成年的姑娘,不久就要出嫁,家里只剩三个孩子,因为是当地的首富,生活自然不成问题。可是家里有五个孩子,而且又在下市,贞之助觉得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去,只听到半中间就露出意兴索然的样子,井谷看到他这种态度,就说:“这样的人家我知道你们是决不会同意的,”就此住了口。不过,为什么她要介绍这种明知不会接受的、条件恶劣的对象呢?也许是她心里不愉快,有意提出这种坏条件的人选来暗暗讥讽这才是半斤对八两的姻缘吧。
贞之助送走了井谷,上楼去看幸子。幸子正躺在床上用毛巾盖着脸,在做蒸汽吸入。吸完以后,用毛巾擦擦眼睛和鼻子,问道:“听说井谷老板娘又来做媒啦。”
“嗯。……听谁讲的?”
“刚才悦子来告诉我的。”
“哦!这还了得!……”
刚才贞之助和井谷在会客室里谈话时,悦子悄悄地掩了进来,坐在椅子上注意地听着。贞之助对她说:“小孩子不该听这些话,你到别处去吧。”把她撵走了。她准是退到餐室里去偷听的。
“女孩子毕竟对这类事情抱有好奇心。”
“有五个孩子吧。”
“这也对你讲了?”
“是呀,是呀,大儿子在大阪上学,大女儿不久就要出嫁……”
“呃?”
“大和下市人,什么银行的分行经理……”
“真想不到,全给偷听去了。”
“真是呀,今后如果不加倍小心,要出大乱子啦,幸好今天雪子妹妹不在家。”
每年年底到正月初三那几天,雪子和妙子都回长房过年。雪子比妙子先走,昨天就回去了。想到要是她在这里的话,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夫妇俩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