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岛·化身博士(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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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银岛(2)

他说这话时脸上毫无愉快的表情,而我也有理由认为,即使这个陌生客人当真如此想,他的估计也是错误的。不过我想反正不关我的事,再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生客老在店内紧靠门口的地方打转,眼睛盯着那个拐角,像猫儿在窥伺耗子。有一次我跨出店门走到大路上,他立即把我叫回去。他大概嫌我服从命令不够利索,白蜡一般的脸上旋即露出凶相;他命令我马上进去,还骂了一句使我直跳起来的话。我回进去以后,他又恢复先前那种半哄半嘲的态度,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个好孩子,说他非常喜欢我。

“我有一个儿子,”他说,“跟你一模一样。他是我心中的骄傲。不过男孩子最要紧的是遵守纪律,孩子,一定要遵守纪律。你要是跟比尔一起出过海,你就不会站在那里让人家吩咐你第二遍,决计不会。比尔从来不说第二遍,跟他在一条船上待过的人都知道。瞧,果然是我的朋友比尔来了,胳肢窝里夹着望远镜。愿上帝保佑这个老头儿,我的天!孩子,咱们回到客厅里去躲在门后,给比尔一个小小的惊喜。让我再一次求上帝保佑他。”

说着,生客就和我一起回到客厅里。他把我拉到自己背后,躲在角落里,让开着的门把我们俩都遮住。可想而知,我觉得很不自在,心里害怕;看到生客自己显然也在发慌,我的恐惧有增无已。他撩开衣裾露出弯刀柄,把利刃从鞘中拔松一些。我们在那里等待的时候,他好像一直想把什么鲠在他喉咙里的东西咽下去。

船长终于迈步进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也不向左右两边看看,径直走向客厅另一端给他准备好早餐的那张桌子。

“比尔,”生客招呼道。听声音我猜想他在给自己壮胆。

船长蓦地转过身来对着我们;脸上的深褐色顿时退尽,连鼻子也发了青。他的神态像是看见了鬼魂或恶魔,或者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如果可能有的话。说真的,看到他一眨眼工夫变得那样衰老虚弱,我倒觉得他怪可怜的。

“喂,比尔,你认出我啦。是啊,你应该认得出同一条船上的老伙伴,比尔,”生客说。

船长一时喘不过气来。

“黑狗!”他只说出这么两个字。

“还能是谁?”生客回答时已不那么紧张。“正是当年的黑狗看望住在本葆将军客店的老船友比尔来了。啊,比尔,比尔,自从我丢了两根爪子以后,咱俩都经历了好多事情,”他说时举起缺少两个指头的一只手。

“没说的,”船长道,“你访到了我的下落,我就在这里。说吧,你要怎么样?”

“你还是那个性子,比尔,”黑狗回答说,“你说得有理,比尔。先让这个我觉得怪可爱的孩子给我来一杯朗姆酒。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坐下来,像老船友那样直截了当地谈一谈。”

我端着朗姆酒回来时,他们已经坐在为船长摆着早餐的桌子两边。黑狗侧身坐在靠近门的一边,这样可以一只眼睛看着他的老船友,另一只眼睛注意自己的退路——我想大概如此。

他叫我走开,让门开直。“免得你从锁孔中偷看,孩子,”他说。我离开他们,回到酒柜后面去。

我当然竖起耳朵留神听着,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除了急促难辨的低语声,我什么也听不见。后来,两个人的嗓门提高了些,我才听出只言片语,主要是出自船长之口的詈骂。

“不,不,不,不;事情到此为止!”有一次他叫嚷起来。接着又说:“要荡秋千[1]大家一起荡,这就是我的话。”

后来突然爆发出一连串可怕的诅咒,还有其他响声:椅子、桌子一下子全部翻倒;继而是钢刀乒乒乓乓;接着有人痛得直叫。我旋即看见黑狗左肩膀淌着鲜血没命地往外逃,船长紧紧追赶,两个人手里都握着出鞘的弯刀。追到门口,船长最后一刀以可怕的猛劲对准黑狗砍去,要不是碰在我们那块本葆将军客店的大招牌上,肯定会把他的脊梁骨也劈断。直到今天,招牌下端的框子上还留着刀痕。

一场恶战就以这样的一击告终。到了大路上,黑狗虽然受伤,两条腿却快得出奇,没有半分钟就消失在小山背后。船长却像发了疯似地站在那里对招牌直瞪眼。他把眼睛揉了好几次,这才回到屋里。

“吉姆,”他说,“拿朗姆酒来。”说时身子略略晃了一下,一只手撑在墙上。

“你受伤了没有?”我问他。

“来朗姆酒,”他再次吩咐。“我得离开此地。朗姆酒!朗姆酒!”

我急忙跑去取酒,可是我被刚刚发生的一切吓慌了手脚,结果打破一只杯子,自己撞在酒桶龙头上。我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就听到客厅里什么东西倒下的一声巨响。我跑去一看,只见船长直挺挺躺在地板上。这时,给喊声和格斗声惊动的母亲正好奔下楼来帮我的忙。我们从两边把他的头扶起来。他的呼吸很响,很费力;眼睛闭着,脸色可怕得很。

“我的天哪!”母亲急得直嚷嚷,“我们店里竟出了这样丢人的事!你那可怜的父亲又病着!”

当时我们既想不出办法给船长施行急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以为他在同那个陌生人搏斗时受了致命伤。尽管我拿来了朗姆酒试着往他喉咙里灌,可是他牙关咬得紧紧的,像铁铸的一般。可巧李甫西大夫推门进来看我父亲的病,我们这才松一口气。

“哦,大夫,”母亲和我叫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呢?他伤在什么地方?”

“伤?连皮也没有擦破一块!”大夫说。“就跟你或我一样,什么伤也没有。这家伙是中了风。我早就警告过他。霍金斯太太,你还是回到楼上你丈夫那里去,如果可能的话,什么也不要告诉他。我这里尽我所能救这条毫无价值的命。吉姆,你去给我拿个水盆来。”

我拿着水盆回来时,大夫已把船长的衣袖撕裂,露出一条肌肉发达的粗大膀子。前臂上有好几处刺着端正清晰的字样,如:“鸿运高照”、“一帆风顺”、“比尔·蓬斯诸事如意”等等。近肩头处刺着一座绞架,上面吊着一个人。在我看来,刺这图案的手艺十分出色。

“他倒有先见之明,”大夫指着绞架说。“比尔·蓬斯先生,如果这是你的名字的话,现在我们可要看看你的血是什么颜色。吉姆,”他问我,“你怕不怕见血?”

“不怕,先生,”我说。

“好,”他说,“那你就拿着水盆。”说完,他取出一枚刺血针,给船长划开一条静脉。

血放掉了好多,船长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首先认出的是大夫,眉头立刻皱紧。后来他看见了我,似乎放心了些。但忽然他的面色大变,他想要撑起来,一边嚷着:

“黑狗在哪儿?”

“这里没有黑狗,”大夫说,“除了你自己背上那一条[2]。你没有戒酒,所以中了风,完全符合我向你提出的警告。刚才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把你从坟墓里拖了出来。现在,蓬斯先生——”

“我不是蓬斯,”他插了一句。

“我不管这些,”大夫说。“我认识一个海盗姓蓬斯,我就用它来称呼你,这样省事。现在你听我说:一杯朗姆酒还不至于送命,但是你只要喝第一杯,就一定会喝第二杯、第三杯。我拿我的脑袋担保,你如果不把酒戒绝,你必死无疑。懂吗?就像《圣经》上所说的,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来,使一把劲站起来。我扶你到床上去,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扶上楼,让他躺在床上。他的脑袋颓然靠到枕头上,几乎要失去知觉似的。

“记住,”大夫说,“朗姆酒对你说来等于死亡。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于是他挽着我的胳膊一起去看我父亲。

“不用担心,”他刚把房门带上就对我说。“我给他放了不少血,足够叫他老实一阵子。让他躺上一个星期,对他对你都有好处。不过,要是再中一次风,他一定活不成。”

注释:

[1]意即“上绞架”。

[2]英语“背上有黑狗”是一句成语,意即“闷闷不乐”、“愁眉苦脸”。

第三节 黑券

中午时分,我送了些清凉饮料和药到船长房间里去。他同我们离开他的时候一样躺着,只是身体略微抬高了些。他看来精力既不济,神经又紧张。

“吉姆,”他说,“这里我只瞧得起你一个人。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好。我按月给你一个四便士的银币。你瞧,老弟,现在我的身体垮了,又没有一个亲人。吉姆,你去给我拿一小杯朗姆酒来,好不好,老弟?”

“大夫——”我刚开口。

他立刻把我的话打断,并用微弱的声音、但很生气地骂起大夫来。“大夫全都是笨蛋,”他说,“你那个大夫怎么懂得水手的心?我到过热得像滚烫的沥青那样的地方,在那里水手们得了黄热病会一批批倒下去,闹地震的时候陆地就像海浪一样上下翻腾——你那个大夫怎么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告诉你,我是靠朗姆酒过活的。它对我既是肉,又是水;既是朋友,又是老婆。要是我现在喝不上朗姆酒,就等于一条给风浪掀翻后漂到岸上的老破船。我变了鬼也要向你,吉姆,和那个笨蛋大夫讨命,”说到这里,他又咒骂了一通。“你瞧,吉姆,我的手抖得多厉害,”他用恳求的语调继续说。“我没法叫它不抖。今天我连一滴酒也没喝过。你别信大夫那一套,全是胡说八道。我要是不喝一口朗姆酒,吉姆,什么妖魔鬼怪都会在我眼前出现。我现在已经看到了一些。我看到老弗林特在你背后的角落里;我看得清清楚楚。每当我眼前出现这些可怕的东西时,我就会撒野、造反。你那个大夫亲口说过,一杯酒对我不会有害处。吉姆,我愿意给你一个金畿尼[1]换一小杯酒。”

他愈闹愈凶,我担心会惊动那天病情很重、需要安静的父亲。再说,刚才提到大夫所说的话我听了也觉得料来无妨,倒是船长的贿赂手段使我深感受到侮辱。

“我不要你的钱,”我说,“只要你把欠我父亲的账付清就够了。我去给你倒一杯酒来,但不能再要。”

我把酒给他的时候,他急忙抢过去一饮而尽。

“嗳,嗳,”他说,“这下好些了。我问你,老弟,那大夫有没有说我得在这倒霉的铺位上躺多久?”

“至少一个星期,”我说。

“活见鬼!”他失声惊呼。“一个星期!那可不成,他们会给我送黑券来的。那帮蠢货正在到处打听我的下落;他们自己的钱保不牢,便打别人的主意。这难道合水手们的规矩吗?我是懂得撙节的。我自己的钱从来不乱花,也不愿白白丢掉。我将再次把他们甩掉。我不怕他们。我要另辟航道,老弟,叫他们再扑一个空。”

他这样说着,好不容易在床上慢慢地把身体撑起来,使劲抓住我的肩膀,几乎疼得我直想喊叫。他搬动两条腿简直像搬两根铁柱。他的话尽管气势汹汹,可是声音却微弱得很,二者形成可悲的对照。他在床沿上摆好坐的姿势以后,停下来喘一口气。

“那个大夫可把我整苦了,”他埋怨道。“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还是让我躺下吧。”

我还没来得及把他扶住,他已经往后倒在老地方,躺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

“吉姆,”最后他说,“你今天看到那个水手了吗?”

“你是说黑狗?”我问。

“对!黑狗,”他说。“他是个坏蛋,可是那个派他来的人更坏。万一我不能从这儿脱身,他们给我送了黑券来,你要记住,他们的目标是我的水手箱。那时你就骑一匹马——你不是会骑马的吗?——去找……反正顾不得这许多了!你去找那个该死的大夫,叫他调集所有的人马,包括附近各处的治安推事等等,到本葆将军客店来,把弗林特那一帮人中还活着的一网打尽。我从前是老弗林特的大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个地方。他是临死时在萨凡纳[2]向我交代了这件事情的,当时他就像我现在这样躺着。不过你先别去报官,除非他们给我送黑券来,除非你又看到黑狗或者那个只有一条腿的水手。吉姆,对那个独脚水手你要特别提防。”

“船长,黑券是什么东西?”我问。

“那是一种通牒,老弟。等他们送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你只要留心守望,吉姆,将来我同你平分,我说话是算数的。”

他还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会胡话,声音愈来愈低。不久,我把药递给他,他像个小孩似地吃了,并说:“从来没有一个水手需要吃药,只有我。”他总算昏昏沉沉睡着了,我就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采取什么行动——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我会把这件事统统告诉大夫,因为我怕得要命,唯恐船长后悔向我吐露了真情会把我干掉。然而我那可怜的父亲偏巧在这天傍晚突然死了,我只得把别的事情撂在一边。我家遭到这样的不幸,忙于接待来吊唁的邻居,料理丧事,还得张罗店里的事情,压根儿没有时间想到船长,更谈不上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