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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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卡门(7)

一个人谈起自己的事就没有个完。这些琐碎的事,大概已使您厌烦了,但是我快讲完了。我们俩又在一起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唐加伊尔和我,我们又招集了几个比以前更可靠的伙伴。我们主要干走私生意。不过不瞒您说,有时候也要拦路抢劫,但只是在走投无路,别无他法时才干一次,另外,我们只抢财物,不伤游客。有几个月,我对卡门很满意,她继续为我们的行动出力,告诉我们有什么好买卖可做。她有时候在马拉加,有时候在科尔多瓦,有时候在格林纳达;但是只要我一句话,她就会扔掉一切,到偏僻的小客栈,甚至到野外露宿地来和我见面。只有一次,在马拉加,她使我有些担忧。我知道她又勾引上了一个富商,和他在一起,可能又重演直布罗陀那场戏了。不管唐加伊尔如何费尽口舌竭力相劝,我还是动了身,在大白天进入马拉加去找卡门,并立刻把她带了回来,我们为此大吵了一场。

“你知道吗?”她对我说,“自从你正式成为我的丈夫以后,我对你的爱就不像以前你做我情人时那样强烈了。我不想被人纠缠,尤其不想听从别人的支配,我所需要的是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心不要把我逼急了,你若是惹我讨厌了,我会找一个好小伙子来,他会像你对付独眼龙那样对付你。”

经过唐加伊尔的劝解,我们俩又和好了。但是彼此所说的一些话永远留在了心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我们受到了军队的袭击,唐加伊尔和另外两个伙伴被打死,还有两个被抓了起来。我也受了重伤,如果没有我这匹好马,我早就落入士兵手里了。当时我累得精疲力竭,身上又挨了一枪,子弹还留在里面。我只得和剩下的唯一一个伙伴躲到树林里去。我一下马就晕倒了。我以为自己会像中了铅弹的兔子那样死去。伙伴把我背进我们熟悉的岩洞,然后去找卡门。她正在格林纳达,马上赶来了,十几天里,她守在我的身边,片刻不离,没有合过眼,无微不至地照料我,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体贴,即使是对自己最心爱的男人。等我能够站起来走路时,她把我秘密地带到了格林纳达。波希米亚女人到处可以找到可靠的藏身地;我在一个房间里度过了六个星期,和正在搜寻我的市长家只隔两扇大门。我不止一次透过百叶窗看见他经过,最后我完全好了。但是当我躺在床上受罪时,我曾反复思考,打算改变我的生活,我对卡门谈起我们可以离开西班牙到新大陆去过安分守己的日子,卡门听了便笑我:

“我们天生不是种菜的,”她说,“我们的命运,就是靠打劫外族人来养活自己。喂,我和直布罗陀的内森·朋-约瑟夫谈妥了一桩买卖,他有一批棉织品正等着你去运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心指望你去办这件事。你要是失信的话,我们在直布罗陀的那些合作者会怎么说?”我被她说服了,又干起了那种肮脏的买卖。

我躲在格林纳达期间,那儿举行了几场斗牛比赛,卡门去看了,回来后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一个名叫吕卡的斗牛士,他非常机敏勇敢,卡门还说得出他那匹马的名字,以及他那件绣花上衣值多少钱。我起先没把它当一回事,过了几天,我那时唯一的伙伴朱阿尼多对我说,他看见卡门和那个吕卡在查卡旦一家铺子里,我这才开始紧张起来,我问卡门是怎么认识那位斗牛士的,为什么要和他交往。

“这个小伙子对我们有用。”她对我说,“如果河里有声音,那么不是有水就是有石头[65]。他在斗牛比赛中得了一千二百个里尔[66]。两件事中由你挑:要么拿到他这笔钱,要么就拉他入伙,因为他骑术很高明,而且胆子大。伙伴们一个接一个死了,你需要人手来代替他们,就收他入伙吧。”

“我不要,”我回答她,“既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这个人,我不准你再和他说话。”

“请注意,”她对我说,“如果有人不让我干某件事,我偏偏立刻就会去干。”

幸好斗牛士去马拉加了,而我呢,正着手去运犹太人的那批棉织品。对于这桩买卖,我有好多事要干,卡门也是。我把吕卡忘了,也许她也忘了,至少暂时是这样。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先生,我先在蒙蒂拉,后来又在科尔多瓦遇见了您。对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说什么了,也许您知道得比我多。卡门偷了您的表,还想要您的钱,尤其是您手上戴着的那枚戒指。据她说这是个宝物,她必须得到手。我们激烈地争吵了一场,我打了她。她脸色发白,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令我非常震惊。我请她原谅,但她怄了我一天的气。当我又出发去蒙蒂拉的时候,她竟不愿意和我拥抱了。我心情很沉重;可三天之后,她又像雀儿似的又笑又跳来看我了。过去的一切都忘了。我们像一对刚亲热上两天的情人。要分手的时候她对我说:

“科尔多瓦有一个庆祝活动,我想去看看;打听到谁身上有钱,我便来通知你。”

我让她去了。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想到了这次庆祝活动和卡门情绪的变化。我心中思忖也许她已经对我作了报复,所以她才主动回来迁就我。有个农民告诉我说,科尔多瓦有斗牛比赛。我顿时火冒三丈,像一个疯子似的出发了。我来到斗牛场,有人指给我看谁是吕卡,在靠栏杆的座位上,我还看到了卡门。我只仔细地看她一会儿,就能肯定我所想的事千真万确。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一头牛一出场,吕卡就献起了殷勤,他拉下公牛身上的绸[67],献给卡门;卡门马上把它插在头上。想不到这条公牛却为我报了仇。吕卡连人带马被它当胸一撞,翻倒在地。公牛又从他和马的身上踩了过去。我看了看卡门,她已不在座位上了。我被挤在人群中出不去,只得等到比赛结束。然后我来到您认识的那座房子,静静地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凌晨两点,卡门回来了,见了我有些吃惊。

“跟我走。”我对她说。

“好吧!”她说,“我们走!”

我去牵来了马,让她坐在后面。我们一直走到天亮也没说过一句话。黎明时分,我们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客栈前,停了下来,离小客栈不远有一个小教堂。到了那里我对卡门说:

“听着,我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什么也不会跟你再提起。但是请你向我保证一件事:就是你跟我到美洲去,在那儿你要规规矩矩地过日子。”

“不,”她很不高兴地说,“我不想去美洲,我觉得这儿很好。”

“这是因为你身边有吕卡,但是好好想想吧,即使他治好了,也活不了多久。并且,为什么你要让我恨他呢?我把你的情人一个一个杀死,已经杀腻烦了,现在我要杀你了。”

她用那野性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并且对我说:

“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你要杀死我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我正好在家门口遇到一个教士。而昨天晚上,从科尔多瓦出来的时候,你难道什么也没看见吗?一只兔子从你的马蹄之间穿过小路。这是命中注定的。”

“卡门希达,”我问她,“你真的不再爱我了吗?”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盘着两腿坐在席子上,用手指在地上乱划。

“我们改变一下生活吧,卡门,”我用恳求的语气对她说,“住到一个我们可以永远不分离的地方去,你知道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棵橡树底下,我们还埋着二十盎司的黄金……在犹太人朋-约瑟夫那儿还有我们的一笔钱。”

她笑了笑,对我说:

“先是我死,然后是你,我知道事情准会这样。”

“好好想想,”我又说,“我的耐心与勇气都快完了,拿个主意吧,不然我就要做决定了。”

我离开她,来到小教堂那边蹓跶。我发现一个隐修士正在那儿做祈祷。我等待他祈祷完毕,也想去祈祷,但是我做不到。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我走了过去。

“神父,”我对他说,“您能为一个陷入极大痛苦的人祈祷吗?”

“我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祈祷。”他说。

“您能为一个也许即将去见造物主的灵魂做一台弥撒吗?”

“可以,”他紧紧地盯着我回答。

他看到我的神情有些异样,便想引我开口说话。

“我好像在哪儿看见过您。”他说。

我把一枚银币放在他的凳子上。

“什么时候开始做弥撒?”我问他。

“半小时以后,那家小客栈老板的儿子要来做弥撒的。告诉我,年轻人,是不是有什么事使您的良心感到不安?您愿不愿意听从一个基督徒的劝告?”

我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了,对他说我马上回来,接着便溜走了。我躺在草地上,直到听见钟声响,才走回去。但是到了教堂门口又止住了脚步。弥撒结束后,我又回到了小客栈,我真希望卡门已经逃走;她完全可以骑上我的马,逃之夭夭……但是她没有走,她不愿人家说她被我吓住了。在我不在的时候,她拆掉了裙子的折边,取出里面的铅弹,那时她正坐在桌子前,将那块事先已经熔化了的铅弹投入放在桌上的装满水的瓦罐之中,并注视着它。她那么专心地忙于她的巫术,竟然没有看见我回来。她一会儿拿起一小块铅,神情悲伤地将它四面翻来翻去,一会儿又唱起那神秘的歌,祈求唐·佩德罗的情妇玛丽亚·帕第拉[68]保佑。据说帕第拉是波希米亚人的女王。

“卡门,”我对她说,“能不能跟我来?”

她站起来,扔掉瓦罐,就像要出门似的,裹上头巾。客栈里的人替我牵来了马,她跳上去,坐在后面,我们离开了。

“这么说,我的卡门,”走了一段路后,我对她说,“你愿意跟我走了,是吗?”

“是的,我跟你去死,但我不会跟你一起活下去!”

我们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峡前面,我勒住了马。

“是这儿吗?”她问。

她纵身跳下马,揭开头纱,把它扔在脚下;一手叉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想杀我,我看得很清楚,”她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但是,你不能叫我让步。”

“我求求你,”我对她说,“你要理智些,听我说!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吧。可是,你知道,是你使我堕落的,为了你,我当了强盗,杀了人,卡门,我的卡门!让我把你救出来,把我自己连同你一起救出来吧。”

“约瑟,”她回答,“这是办不到的,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却还爱着我,就是因为这个,你才想杀我。我满可以继续对你说谎,但是我不想再费这种心思了。我们之间的事完全结束了。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杀死你的罗密,但是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她生来是加里,死了也是加里。”

“难道你还爱着吕卡?”我问她。

“是的,我爱过他,像爱你一样爱过一阵,也许比爱你的时间要短。但现在,我谁都不爱了,我恨自己爱上了你。”

我跪在她的脚下,拉住她的手,让我的眼泪尽情地流在她的手上,我对她回忆起所有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幸福日子,我答应为了讨她欢心,仍然做我的强盗。先生,我把一切,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她,只求她能够继续爱我。她对我说:

“继续爱你,这是不可能的。和你一起生活,我不愿意。”

我真是气疯了,拔出刀来;我希望她会害怕,向我讨饶,但是,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魔鬼。

“我最后一次问你,”我对她大叫,“你愿意和我一起过吗?”

“不!不!不!”她跺着脚回答。

她从手指上取下我给她的戒指,扔进灌木丛中。

我戳了她两刀,我手里拿的是独眼龙的刀子;我自己的刀早已断了。第二刀下去,她没吭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至今我还觉得,她那大大的黑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随后她的眼神变得模糊了,最后合上了眼皮。我在她的尸体旁失神地呆了足足一个小时,后来,我记起卡门曾对我说过她喜欢被埋在树林里,我便用刀为她挖了一个坑,把她埋了,并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找到了被她扔掉的戒指,我把它放进坑里,靠近她的身子,还放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我这么做是错的。然后我骑上马,直奔科尔多瓦,遇到第一个哨所就自首了。我说我杀了卡门,但是我不愿告诉他们尸体被埋在哪里。那个隐修士是圣人,竟然为她做了祷告,为她的灵魂做了一台弥撒……可怜的孩子!把她教养成这样一个人,这全是那些加莱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