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农奴(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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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过客人也谢绝了挠脚后跟。女主人一走,他就急匆匆地脱掉衣服,把脱下的全身脏衣服,外衣和内衣,一股脑儿都交给了菲季妮娅,于是菲季妮娅也向他道了晚安,带着这些湿漉漉的脏衣服走了。独自留下以后,他不无喜悦地看了看自己的铺,它高高地蓬起,几乎顶到了天花板。看来菲季妮娅是拍打褥子的能手。当他端过一把椅子,爬上床铺的时候,那张铺就在他的身下低了下去,几乎贴到了地板,而从褥子里挤出来的绒毛,飞向房间的各个角落。他熄了蜡烛,拉起印花布被子连头蒙上,蜷缩着身子,马上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上午,他才迟迟醒来。阳光从窗口直射着他的眼睛,昨夜安静地栖息在墙上、天花板上的苍蝇全都找上了他:一只落在他的嘴上,一只落在耳朵上,还有一只老想停在他的眼球上,那只不小心落在鼻孔附近的苍蝇,被他在睡梦中吸进了鼻子里,使他猛地打了个喷嚏,这就是他醒来的原因。他环顾室内,这才发现,画上画的并不都是鸟,其中有一幅库图佐夫[2]的肖像和一幅画着一位老者的油画,他的军服上缝着保罗一世朝代的那种红色镶边。挂钟又发出了哧哧声,接着敲了十点;一个女人在门口探头张望了一下,又马上把头缩了回去,因为乞乞科夫为了睡得舒服些,身上脱得一丝不挂。他觉得这个探头张望的女人好像有点儿面熟。他开始回忆,这是谁呢,最后才想起来,她就是女主人。他穿上衬衫;上装已经烘干,刷得干干净净地放在旁边。他穿好衣服,走到镜子跟前,又猛地打了个喷嚏,以致正好走到窗前的一只火鸡——窗口离地面很低——立刻用它那奇怪的鸟语快速地唠叨起来,想必在说:祝您健康。乞乞科夫回了它一声:傻蛋。他走到窗前,抬头看看眼前的景色,这扇窗差不多正对着养鸡场,至少在他面前的小院子里满是家禽和各种牲畜。有无数的火鸡和鸡;一只公鸡在它们当中迈着平稳的步子走来走去,轻轻地摆动着鸡冠,微微侧转头,仿佛在倾听着什么;一头母猪带着全家也在这里出现了;它当即用嘴拱开垃圾,随口吃掉了一只小鸡雏,却一点儿也没有发觉,所以照常在继续大吃西瓜皮。这个不大的院子,或者说养鸡场,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栅栏那边是个很大的菜园,种着白菜、葱、土豆、甜菜和其他蔬菜。菜园里有的地方零零落落地长着一些苹果树和别的果树,树上都罩着网,以防喜鹊和麻雀,成群的麻雀好像一大片一大片乌云斜斜地飘忽来去。出于同样的原因,还用长长的杆子绑着几个张开手臂的草人;其中一个头上戴着女主人的旧睡帽。菜园那边,紧接着就是一栋栋农家小木屋,虽然造得分散,没有形成整齐的街道,不过据乞乞科夫的观察,却显出了居民的富裕,因为小木屋都维护得好好的:屋顶上破旧的木板全都换上了新的;大门没有一扇东倒西歪;而在农户的那些门朝他的板棚里,他看到,有的地方放着一辆备用的几乎崭新的大车,有的地方还放着两辆。“她的田庄可不小哇,”他说,于是决定马上同女主人多谈谈,彼此熟悉熟悉。他从她刚才探头张望的那扇门的门缝里一瞅,看到她正坐在茶桌旁,便带着愉快而亲切的样子向她走了过去。

“您好,大爷。您睡得怎样?”女主人欠起身子说道。她的衣着比昨天好,穿的是黑色的连衣裙,已经不戴睡帽了,不过脖子上还是系着什么。

“好,好,”乞乞科夫说道,一边在圈椅里坐了下来。“您怎样,大妈?”

“不大好哇,我的大爷。”

“怎么会呢?”

“失眠了。腰老是疼,一条腿从足踝以上酸痛得厉害。”

“会好的,会好的,大妈。不用挂在心上。”

“但愿能好呢。我已经搽了猪油,松节油也搽过。要在茶里加点儿什么吗?长颈瓶里有果汁。”

“行,大妈,就加点果汁吧。”

我想,读者已经发觉,虽然乞乞科夫表面亲切,但谈吐比同马尼洛夫交谈时更随便了,而且毫不拘礼。应当讲,在我们罗斯,如果说在其他某些方面还赶不上外国人的话,那么在交际技巧方面已经远远地超过他们了。在我们的交际中,种种差异和微妙之处是举不胜举的。法国人或德国人永远也不能领悟、理解其中的一切特点和区别;他们在同百万富翁和小纸烟店老板谈话时,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语调,同样的措辞,尽管在他的内心,当然,对百万富翁是怀有适度的逢迎之意的。在我们这里可就不同了:我们这里有那样一些聪明人,他们对拥有二百名农奴的地主讲起话来完全不同于对拥有三百名农奴的地主,而对拥有三百名农奴的地主讲起话来又不同于对拥有五百名农奴的地主,而对拥有五百名农奴的地主又不同于对拥有八百名农奴的地主,总之,即便列举到百万名农奴,也总是能发现微妙的差别。举个例子吧,假定有一个办公厅,不是在这里,是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家,而在办公厅里假定有一位办公厅主任。当他置身于自己的下属之中的时候,请看看他吧——你简直会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傲慢,高贵,在他的脸上什么表情没有呀?干脆拿支画笔给他画个像吧:赫然一位普罗米修斯[3],刚毅果敢的普罗米修斯!那样子像雄鹰,走起路来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就是这头雄鹰,一旦出了房间,走近上司的办公室,就变得像一只萎靡的鹧鸪了,夹着公文匆匆而行。在社交界和晚会上,如果大家都官卑职小,那么普罗米修斯依然是普罗米修斯,要是官衔略大于他,普罗米修斯就要变形了,连奥维德[4]也想不出他会变成什么:他变成了苍蝇,甚至比苍蝇还小,缩成了一粒沙子!“这不是伊凡·彼得罗维奇,”你见到他会这么说。“伊凡·彼得罗维奇身材比较高大,而这个人又矮又瘦,他说起话来声音低沉洪亮,而且从来不笑,而这个人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像鸟一样尖声尖气,而且老是赔着笑脸。”你走到跟前一看,原来就是伊凡·彼得罗维奇!“哎呀呀!”你暗自在想……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讲登场人物吧。我们已经看到,乞乞科夫决定根本不必跟她讲客套,所以他拿起茶杯,倒了一点果汁,开口就说:

“大妈,您有一个挺好的田庄。庄子里有多少农奴啊?”

“农奴嘛,我的大爷,庄子里将近有八十个呢,”女主人说道:“可是倒霉,年景不好,就说去年吧,收成哪,真是坏透啦。”

“不过看上去农民都身强力壮,小木屋都挺坚固啊。请问您尊姓?我太大意了……夜里才到这里……”

“我姓柯罗博奇卡,先夫是十等文官。”

“谢谢。那么本名和父称呢?”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多好的名字,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我的亲姨,母亲的妹妹,也叫纳斯塔西娅。”

“您怎么称呼呢?”女地主问道:“我猜想,您是一位税务官吧?”

“不是,大妈,”乞乞科夫笑了笑,说道,“我不是税务官,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一些小事到处走走。”

“那您准是收购商!多可惜呀,真的,我把蜂蜜卖给了别的商人,卖得那么便宜,您哪,我的大爷,一定会买我的蜂蜜。”

“蜂蜜我倒不买。”

“那还能买什么呢?莫非要大麻?可是大麻我现在剩下的不多了,总共只有半普特[5]。”

“不,大妈,我要的是另一种货物。请问,您这儿死过农奴吗?”

“啊,大爷,死了十七个哇!”老太婆叹息道。“而且死的都是一些很棒的人,都是能干活的。不错,后来又有好多人出生,可他们有什么用呢;都是些娃娃;税务官跑来,说要缴人口税。人已经死了,却像活着一样,要我为他们缴人口税。上星期我有一个铁匠烧死了,那么一个手巧的铁匠,连钳工活也会干。”

“难道您这儿有过火灾吗,大妈?”

“老天爷倒是让我躲过了这一劫,有火灾就更糟了;他是自己烧死的呀,我的大爷。不知怎么,他身子从里面着了火,也许喝得太多了,只见他身上冒着蓝莹莹的火苗,全身烧哇,烧成了灰,黑得像炭一样,那么一个出色的铁匠!现在我出门没有马车坐了,没人给钉马掌喽。”

“这都是天意,大妈!”乞乞科夫叹道:“天意难测呀……您把他们让给我吧,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把谁呀,大爷?”

“就是所有那些死了的人哪。”

“他们怎能出让呢?”

“这很简单。或者卖给我也行。我付钱给您。”

“那怎么行呢?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要把他们从地底下挖出来不成?”

乞乞科夫发觉这老太婆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必须向她解释一下是怎么一回事。他简短地向她说明,转让或买卖都不过是纸上说说罢了,而且那些农奴要作为活的注册。

“你要他们干吗?”老太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问道。

“这就是我的事了。”

“可他们都是死的呀。”

“谁说他们是活的了?就因为他们是死的,您才受损失嘛:您得为他们付税,现在我替您省了这些麻烦,也省了这笔开支。懂吧?我不仅替您省钱,还另外给您十五卢布。现在明白了吗?”

“老实说,不明白,”老太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还从来没有卖过死人。”

“那还用说!要是您卖过,那倒怪了。或许您以为,他们真有什么用处?”

“不,我不这么想。他们能有什么用处呢?什么用处也没有。就因为他们是死人,我才觉得费解。”

“咳,这婆娘看来是个死脑筋!”乞乞科夫心里想。“您听我说,大妈。您好好地想一想吧:您会破产的。要为死人付税呀……”

“唉,我的大爷,你就别提啦!”女地主接口道。“就在前一个星期,我还交了一百五十多卢布。另外还给了税务官一点儿油水。”

“您瞧瞧,大妈。现在您只要想一想,您再也不用让税务官揩油了,因为现在是由我来付税;付税的是我,而不是您;由我来承担所有的义务。我还支付签订买卖契约的全部费用,这些您都懂了吗?”

老太婆寻思起来。她看到,这件事似乎果真有利,不过就是太新鲜了,简直闻所未闻;所以她怕了起来,可别上了这个收购商的当;天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来的时候又是在夜里。

“怎么样,大妈,讲定了?”乞乞科夫说。

“老实说,我的大爷,我还从来没有做过卖死人这样的事呢。活的嘛,我倒是出让过,就在前年我把两个丫头按一百卢布一个的价钱出让给了大司祭,他可感谢我啦,她们是那么心灵手巧,会亲手编织餐巾呢。”

“好啦,我们不谈活的;上帝保佑他们吧。我要的是死的。”

“老实说,开头我是怕吃亏。兴许,我的大爷,你在骗我呢,他们,那个……他们会多值几个钱吧。”

“我说,大妈……您这个人,真是!他们能值什么钱呢?想一想吧,这是尸体。懂吗?这只不过是尸体呀。您就拿任何蹩脚的、最次的东西来说吧,比方说一块破抹布,连破抹布也有点价值,至少可以卖给造纸厂呀,可这玩意什么用处也没有。您倒说说看,它有什么用处?”

“不错,这倒是句实话。这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不过使我犹豫不决的恰恰就是这一点,要知道他们已经是死的呀。”

“唉,真是榆木脑袋!”乞乞科夫自言自语道,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和她能说得通吗!让你浑身冒汗,该死的婆娘!”这时他从口袋里拿出手绢,开始擦汗,他的额上果真渗出了汗水。不过,乞乞科夫大可不必生气:有的人还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甚至身居高位,其实却完全是个柯罗博奇卡。只要有了什么想法,你就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它了,不管你向他提出多少明明白白的理由,全都会被他弹回来,就像皮球被墙壁弹回来一样。乞乞科夫擦了汗,决定再试试,看能不能从其他方面诱导她。

“大妈,”他说道,“您是不愿明白我的意思,还是故意没话找话说呢……我给您钱,十五卢布的钞票。懂吗?这是钱哪。您不可能在大街上捡来啊。您说句实话,蜂蜜卖的是什么价?”

“十二卢布一普特。”

“您有点儿昧着良心说话呢,大妈。十二卢布是卖不出去的。”

“是真的,我卖掉了。”

“您看到了吧?您卖的可是蜂蜜呀。您收取蜂蜜也许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费心费力,忙忙碌碌;放蜂,熏蜂,在地窖里整整饲养一个冬季,而死农奴并不是人力所造成的。您在这方面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要他们离开这个世界而使您的经营遭到损失,这是上帝的意志。在那方面,您是因为付出劳动,作出努力才得到十二卢布,而在这方面,您没有付出什么,只是白白地拿钱,况且不是十二卢布,而是十五卢布,况且不是银币,而是清一色的蓝纸币。”在如此有力的一番说辞之后,乞乞科夫几乎已不再怀疑,她终究会答应的。

“老实说,”女地主回答道:“我是妇道人家,太没有经验!我不如再等一等,说不定还会有商人来,我可以打听一下行情。”

“丢人,丢人,大妈。简直丢人!咳,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自己想想吧!谁来买他们哪!要他们干吗?拿他们能派上什么用处?”

“或许在庄稼活里有机会用得上……”老太婆反驳道,不过没有把话说完,她张着嘴,几乎是恐惧地望着他,想知道他听了这句话会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