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关——《红字》的前言(6)
一种影响——我相信是看得出来的,不管谁占据了这种职位,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的——是,在他依靠在共和国的巨臂上时,他自己应有的力量就离他而去了。按他本性的虚弱与力量所占比例的程度看,他失去了自立的能力。如果他占据本性的力量的份额不同寻常,或者,官职使人变弱的魔力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的时间不是很长,那么他失去的力量也许可以赎回来。革职的官员——真幸运,这样狠心的一推,把他及时推进一个斗争的世界里去奋斗——也许可以回归自己,原来什么样儿,还成为什么样儿。他通常总守着自己的阵地直到自行垮掉,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撤离出来,在生活的崎岖小道上趔趄行走,竭尽全力。认识到他自己已经垮掉——他锻炼出来的刚劲儿和柔劲儿都丧失了——在以后寻求外界对自己的支持时,永远只能眼巴巴地东张西望了。他那满怀的持续的希望——一种错觉,面对所有的沮丧,明知不可能偏不当回事儿,只要他活着就不放过他,而且,我想,如同霍乱的阵阵发作,就是他死了也还会折磨他一阵子——是他最终由于一些侥幸的条件巧合,将会官复原职,而且不用等待很长时间。这种信念,高于别的一切,不管他可能梦想从事什么事业,都会窃取其中的精髓和好东西。为什么他要吃尽苦头,费尽周折,把自己从泥淖中拉扯出来呢?看吧,用不了多久,山姆大叔的巨臂就会伸过来拉他一把的。为什么他要在这里谋生路,或者到加利福尼亚去淘金呢?看吧,他不久就会好事临头,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从山姆大叔的口袋里分得一小袋亮闪闪的金币。看起来真是怪可悲的,浅浅的一点为官的甜头,竟足以让一个可怜的家伙患上这种独一无二的顽疾。山姆大叔的金币——并没有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不敬的意思——在这方面具有一种让人中魔的性质,如同魔鬼的工钱。不管谁触摸它,都须看好自己,否则他会发现这笔买卖对他非常不利,即便不会搭上他的灵魂,也会搭上灵魂的许多更好的品质;比如灵魂的毅力,灵魂的勇气和韧性,灵魂的真诚,灵魂的自立,以及所有成就男人气概的好东西。
这是远处一种美好的前景!这位稽查官并没有真正汲取教训,也并不承认他彻底完蛋了,继续留任也好,被辞退也罢,还都有救。然而,我左想右想,却一点不觉舒服。我开始变得郁闷,不安;一次又一次窥探内心,看看那里可怜的资产流失了多少,看看剩余的东西已经伤害到了何种程度。我反复盘算,我在海关还能呆多久,而且还能公开说是一个男人。说实话,我最担心的是——由于从来不会有一项政策采取措施,把我自己这样一个安静的人赶走,一个公职官员从本性上也不会主动辞职——因此,我的主要麻烦是,我可能在稽查官这个位置上熬到满头白发,年老体弱,像老稽查官一样变成另一个畜生一般的人。难道不可能吗?我面前只有这种难捱的办公室生活,最终也只会有这位老资格朋友的结果——午餐时间就是一天的中心,其余的时间过得像一只老狗一样,在太阳下打瞌睡或者在阴凉下打盹儿。一个人倘若觉得在自己的才能和感情的整个区域里活一辈子,就是幸福的最后定义,那么这就是一种凄凉的前景!然而,所有这样的时间里,我只是在庸人自扰而已。天意为我考虑事情更加周到,相比之下我只是为自己瞎着急。
我做稽查官的第三年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件——采用《本教区牧师》一书的口吻说——是泰勒[34]将军当选了总统。很有必要的是,为了全面评估官场生活的种种好处,在一个敌对的政府继任之际审视一下那个任职者。他的位置当时让人厌烦透了,而且,就是把偶然性都算上,一个讨厌的人可能占据位置都是令人不快的;无论从哪方面都看不到好的一面,尽管在他面前出现的最糟糕的事件,也许可能就是最好的。不过,对于一个自尊而理智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奇怪的经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利益掌握在极不爱他又不理解他的个人手中,而且由于二者必居其一,他宁愿受到他们伤害,也不愿意为他们效力。奇怪的经历还在于,一个在竞争中保持平静的人,竟然看见了取胜时刻显露出来的那种渴望血腥的样子,而且意识到他本人就在被喝血的对象之列!人类丑陋的品行多多,可这是更丑陋的嗜好——我现在看到的品行发生在比他们的邻居不见得更糟糕的人们身上——变得十分残忍,却仅仅因为他们拥有伤害的权力。如果断头台,一旦用在公职持有者身上,是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一种说说而已的比喻,那么我竭诚相信,获胜的党派的活跃党员会激动不已,不惜把我们的脑袋统统砍掉,还会感谢上苍赐予这样的良机!在我看来——获胜也好,落败也罢,我一直是一个冷静而好奇的观察者——这样恶毒与复仇的凶猛刻毒的精神从来不是我自己党派诸多胜利的特色,不像现在辉格党表现出来的那样。按一般情况来衡量,民主党上台执政了,那是因为他们需要执政了,因为多年来的实践把执政促成了政治战争的法则,除非不同的体制宣布问世,在这点上嘀嘀咕咕,无异于软弱,无异于懦夫。不过,获胜已成习惯,他们因此而慷慨大度。他们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只要他们看见饶人的理由;他们要出手了,斧头也许确实锋利,但是斧刃儿上很少涂抹恶意的毒素;他们也没有可耻的习惯,对刚刚砍下的头颅,还要再踢上一脚。
长话短说,尽管我的境遇只是令人扫兴,可我仍有许多理由祝贺自己成为落败的一方,而不是获胜的一方。如果此前我一直算不上最热心的党派人士,那么我现在,在这危难的时刻,却对我所偏向的党派极为敏感了;也有些类似遗憾和羞愧的东西难以释怀,因为把种种机遇理智地算一算,我看见自己留任的前景远远好于我的那些民主党仁兄。但是,谁能看见鼻子上方一英寸远的未来呢?我自己的脑袋竟是第一个落地的!
一个人脑袋落地的时刻,我倾向认为,很少或者从来不会正好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阶段。但是,如同我们遇到的大部分不幸,如果受难者把落到头上的事件想得最好而不是最坏,即使如此严重的事件也可以带来补救和安慰。我的情况很特殊,安慰性的题目就在手边,而且,真的,早在派上用场之前,就在我的沉思中考虑已久了。想想看,我对官位早已厌倦,萌生辞职的念头已非一日,我的运气还真有点像一个人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而且,尽管超乎他的希望,却正好遭到了谋杀。在海关,如同过去在“老宅”里,我打发走三年时光;一个不算短的时段,让疲劳的脑子得以休息;一个不算短的时段,打破了旧的知识分子的种种习惯,有了培养新习惯的余地;一个不算短的时段,甚至是太长了,一直生活在一种非自然的状态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在做毫无益处、毫无快乐的事情,而且让我摆脱了那种至少让我不再有躁动的冲动的辛苦。再说,考虑到这种无礼的解职,本位卸任的稽查官被辉格党人认作敌人,总的说来也没有多么郁闷;因为他对政治事务并不热心——他更喜欢随心所欲地漫游,田野广阔而宁静,所有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相见,不愿意把自己局限在那种狭小的小路上,仁兄们在这里必须躲躲闪闪——他的民主党兄弟有时候因此还会责问他是不是朋友。现在,他已经赢得了殉难的桂冠(尽管不再有脑袋来戴它了),责问的疑点可以看作解决了。毕竟,他也不具备什么英雄的气质,看样子被一脚踢开倒是更为显得正派,因为与他乐意站在一起的党派一起落败了,在众多更有身价的人纷纷倒下之时,这比充当一个孤独的幸存者更可取;再说了,在一个敌对的政府的怜悯下苟且四年之后,被迫重新确立自己的身份,要求一个友好的政府恩赐更加受辱的怜悯,那才让人无地自容呢。
与此同时,新闻界抓住了我的事端,而且一两个星期抓住我不放,在我被免职的落难之际,还让我在报纸上频频出头露面,如同欧文笔下的无头骑士[35]一般;身置鬼蜮一般,阴森森的,恨不得被活埋了,落得一个政治上死人应有的下场。拿我自己打比喻,就说这么多吧。这位真实的人呢,他的脑袋始终好好地长在他的肩膀上,已经为自己找到舒心的结论,那就是凡事都有最好的一面;花了些钱买来墨水、纸张和钢笔,收拾开长期冷落的写字台,又当起文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