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随笔集(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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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论儿童教育(1)

——致戴安娜·德·弗瓦,居松伯爵夫人我还从未见过哪个父亲,因儿子是癞子或驼背而不愿认他的。这不是因为过于钟爱而看不到这个缺陷,而这总是他的骨肉。我也是比谁都看得清楚,我的这些文章只是在儿时对学问学了些皮毛的人在说梦呓而已,只记得一个模糊不全的印象,东扯西拉,一知半解,倒是十分法国式的。

因为,总的来说,我知道有一门医学,一门法学,数学分四学科,以及它们大致针对的是什么。可能我还知道学问一般是为人生服务的。但是我从没深入探讨,苦心孤诣研究现代知识之父亚里士多德,或者对哪门学科锲而不舍。也没能对一门艺术进行概括。中级班的哪个学生都可以说比我懂得多,我甚至没有资格用他的第一课书去考他这里面说什么。若要逼我这样去做,我只能勉强出些一般性题目,以此考查他们天生的判断力,这课目对他们是陌生的,就像他们的课目对我也是陌生的。

我从来不曾扎扎实实读过一部有分量的书,除了普鲁塔克和塞涅卡;我从他们的著作中汲取知识,但像达那伊得斯,不断地往无底洞里灌水与放水。我有什么领会写在纸上,很少记在心里。

历史是我的狩猎目标,还有诗歌我对它情有独钟。因为,如克里昂特斯说的,声音钻过狭窄的喇叭管,出来时更尖更响,我觉得名句受到诗韵的种种束缚,挣脱出来更有力量,对我的冲击也更大。至于我的天赋——这部书对它是一场考验——我感到它在重压下弯下腰来。

我的观点与看法只是在摸索中渐渐形成,犹豫摇摆,趑趄不前。当我尽量往前走远时,没一次感到满意。可以看到远处的城郭,但是如坠云雾中模糊不清。在使用自己的语言如实表达偶然出现在思想中的东西时,经常我会在名家的著作中碰巧遇到我已尝试谈论的主题,例如不久前在普鲁塔克作品中正好读到他对想象的论述,我必须承认与这些人相比,自己是多么软弱无力、麻木鲁钝,也不由得自怜自贬起来。

但是也使我感到欣喜的是,我的看法有幸与他们的看法相遇在一条路上,虽则我远远落在后面。我还知道——不是人人都这样明智——我与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别。然而我还是照样发表我的一得之见,浅薄孤陋,不因在比较中发现缺陷而用他们的话来粉饰和掩盖。跟这类人物并肩而行必须有挺直的腰板。我们这个世纪里那些下笔轻率的作家,在他们不值一提的作品中整段照抄古人文章炫耀自己,效果适得其反。因为这两者的文采高下悬殊,判若云泥,反使抄袭者显得更加苍白丑陋,实在是得不偿失之举。

这是两条迥然不同的奇怪做法。哲学家克里西波斯在自己的作品中不但整段抄袭,还整本照搬其他作家的作品,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就在他的一部书里。阿波罗多罗斯说,谁要是把他抄袭的内容删去,他的纸上就只留下一片空白。伊壁鸠鲁则相反,在他传世的三百卷作品中没有一句引语。

有一天,我偶然遇到一段文章。那些法语句子无血无肉,空洞抽象,真是法国式废话,我读来索然无味。无精打采读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篇富有文采,精美绝伦的文章。要是我觉得坡度平缓,攀登不急,这还可理解。而这是一座悬崖,笔直陡峭,刚读了六句话,就把我带往另一个世界。从那里我发现我刚才走过来的那个渊谷,实在是太浅太低了,我再也无心回到那个地方去。如果我把这样的美文塞到我的一篇文章中,反衬出我的其他文章更加不堪入目了。

批评别人身上自己也有的缺点,还有批评自己身上别人也有的缺点(我常这样),我不觉得两者是不相容的。我们必须揭露它们,使之无处藏身。而且我知道这需要有多大的勇气,让我时时尝试去赶上我的抄袭之作,跟那些作者平起平站,还怀着侥幸的希望,瞒住评论家的眼睛不让辨认出来。这要依靠我应用得法,还有赋予新意和表达有力。

此外,我不会和这些先师正面冲撞,打肉搏战;反复轻微骚扰而已。不会迎头痛击,只是虚晃几招;也不会表示出非得这样做不可。

我若能使他们感到为难,那是我这人言之有物,因为确是说中了他们牵强附会的地方。

我发现那些人在做的事,就是穿上别人的盔甲,连个手指头也不露出来,把古人的思想东拼西凑来实行自己的计划,这对于有知识的人做这类人云亦云的题目还不易如反掌。对那些人偷偷摸摸窃为己有,首先是不正义和怯懦行为。他们自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见解,千方百计盗用别人的来标榜自己,更为愚蠢的是,乐于用欺诈去骗取庸人的盲目赞扬,在有识之士面前自贬身价,其实只有他们的称颂才是重要的,而今他们对于剽窃的文句只会嗤之以鼻。

我做什么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我引用别人是为了更好表达自己。我不是指那些集句诗,这本来作为汇编书籍出版的,我见过除了古人以外,当今也有编得很精致的集子,尤其是卡庇鲁普斯主编的那部书。从这些著作中处处看出时代的智慧,利普修斯在那部博学的巨作《政治》中也这样。不管怎样,我想说的是不论什么荒谬的想法,我都不会去有意掩饰,就像我的一张秃顶灰发的肖像画,画家画上的是我的脸,不要是一张十全十美的脸。因为这里写的是我的想法与意见;我写出来的是我信仰的东西,不是要人相信的东西。我在这里的目的是袒露自己,要是新学的东西使我改变的话,这个自己到了明天可能会不同了。我没有权威要人相信我,也不奢望这样的事,觉得自己学识浅陋,不配去教育别人。

读过上一篇文章的那个人,一天在我家里对我说,我应该对儿童教育的理论再深入谈一谈。那么,夫人,我在这方面还有什么看法的话,最好是把它献给即将出世的小公子(夫人生性慷慨,头胎不会不是个男孩)。从前我有幸为您服务,自然希望您万事如意;除此以外,我还曾积极促成您的婚事,有权利关注一切由此而来的门第光耀昌盛。但是说实在的,在这件事上我知道的只是,人文科学中最难与最伟大的学问似乎就是儿童的抚养与教育。

如同在农业中,播种前的耕作以及播种本身,方法都可靠简单;可是让种下的作物存活茁长,这里面就有无数的学问与困难;人也是这样,受孕怀胎无什么技巧,但是一旦到了人世,大家就要给他种种关怀,教育他,抚养他,需要终日操心与害怕。

幼年时,孩子的性格倾向不强烈不明显,天资也没有那么确定无疑的表现,很难对此作出任何有根据的判断。

您看西门,看瑟米斯托克利和其他许多人,他们早年与后来的行为多么不一致。小熊与小狗显出自然天性;而人受困于习俗、看法和法律之中,很容易改变自己或伪装自己。

强迫天性还是很难的。由于选错了道路,训练孩子去做今后无法让他们立足的事,往往多年心血白费,这样的事常有发生。由于这样的困难,我主张引导他们去做最有益最有效的工作,不应该从他们童年的行为对他们的前途妄加猜测。即使柏拉图,我也觉得他在《共和国》一书给予儿童过多的权力。

夫人,学问是华丽的装饰,也是奇妙的服务工具,尤其对于夫人这样富贵人家来说。说实在的,学问在贫贱者手里起不了应有的作用。学问用于指挥战争、统治百姓、跟君王或异国结盟,远比用于找论据、写诉状或开药方显赫得多。因而,夫人,我相信您不会忘记对自己孩子的这部分教育,因为您出身书香门第,受过闺中教育(因为我们至今保存几代德·弗瓦伯爵们的文稿,您的丈夫伯爵阁下和您都是这一脉的后裔,您的叔父弗朗索瓦·德·弗瓦,康达勒伯爵每日写作,将使贵府的文章才华绵延几个世纪不绝),我只想对您献上一条不同于世俗做法的拙见,这也是我对夫人的效力。

他的教育的成败完全取决于您对教师的选择,他的职责涉及许多其他重大方面;但是对此我没有值得一听的见解也就略过不谈;关于职责我向他提出一己之见,他若认为有可取之处不妨采纳。对一位贵族子弟,他学知识不是为了谋生(因为这个庸俗的目的不配得到缪斯女神的垂青与眷顾,此外这还涉及到别人,取决于别人),不是为了跟外界交往,更重要的是自身要求,丰满心灵,提高修养,更有意培养成一个能干的人,而不是有学问的人,我还要进一言,就是用心给他选择一名导师,不需要学识丰富,而需要通情达理,两者兼备自然求之不得,但是性格与理解更重于学问;他必须以一种新方式工作。

有的教师不停地在我们的耳边絮聒,仿佛往漏斗里灌水,我们的任务只是重复他跟我们说的话。我要他改正这种做法,一开始,根据他所教的人的智力,因势利导,教他体会事物,自己选择与辨别;有时给他指出道路,有时让他自己开拓道路。我不要老师独自选题,独自讲解,我要他反过来听学生说话。苏格拉底,后来的阿凯西劳斯都是首先让弟子说话,然后再是他们对弟子说话。

执教的人高高在上,大部分时间损害要学习的人。

——西塞罗

教师让学生在前面小跑,判断他的速度,然后决定自己该怎样调节来适应学生的力量,这是个好方法。如果缺了师生的这种配合什么都做不好。善于选择这种配合,稳步渐进,据我所知这是最艰难的工作之一;名师高瞻远瞩,其高明处就是俯就少年的步伐,指导他前进。我上山的步子要比下山更稳健,更踏实。

我们这里的做法是,不论学生的资质与表现如何不同,都是用同一的教材与规则来教导,于是在一大群儿童中只能培养出两三个学有所成者,也就不奇怪了。

教师不但要学生记住课本中学过的词,还要理解词的意义与要旨;评估学生的成绩不是去证明他记住了多少,而是生活中用了多少。按照柏拉图的教学法循序而进,对学生刚学到的知识,要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检查他是否融会贯通,成为自己的东西。吞进的是肉吐出的还是肉,这说明生吞活剥,消化不良。吞进胃里的东西是需要消化的,胃没有改变它的内容与形状,那就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受五花八门思想的影响,受书本权威的束缚,我们的心灵都是在限制中活动。脖子套了绳索挣不脱,也就不会有轻快的步伐。我们失去了活力与自由。

我们永远做不到自己驾御自己。

——塞涅卡

我在比萨城私访一位正人君子,是个极端的亚里士多德信徒,他的最大的信条是:衡量一切正确思想与真理的试金石,就是看它是否符合亚里士多德的学说;除此以外,都是胡思乱想;亚里士多德什么都见了,什么都说了。他这个信条得到广泛和歪曲的传播,从前使他长时期成为罗马宗教裁判所的常客。

教师要让学生自己筛选一切,不要仅仅因是权威之言而让他记在头脑里。亚里士多德的原则对他就不是原则,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的原则也不是。要把这些丰富多彩的学说向他提出,他选择他能选择的,否则就让他存疑。只有疯子才斩钉截铁地肯定。

我乐于知道,也同样乐于怀疑。

——但丁

因为,如果他通过自己的理念接受色诺芬和柏拉图的学说,这些学说不再是他们的,而是他自己的。跟在一个人后面的人,跟不到什么东西。什么都没找到的人,是因为他没寻找。

我们头上没有国王,让各人自己支配自己。

——塞涅卡

至少让他知道他知道什么。他必须吸收他们的思想精华,不是死背他们的警句。他可以大胆忘记从哪里学到的,但必须知道把道理为我所用。

真理与理智对谁都是一样的,不看谁说在前谁说在后。也不是根据柏拉图说的还是我说的,只要他与我理解一致,看法一致。蜜蜂飞来飞去采花粉,但是随后酿的蜜汁,这才完全是它们的。不管原来是荚莲还是牛至了。这也像学自他人的知识,融会贯通,写成自己的一部作品,以此表达自己的主张。他的教育、他的工作和研究,都用于对自己的培养。

让他把学到的东西藏之于心,把创新的东西呈之于外。剽窃者、人云亦云者炫耀的是他们造的房屋,他们购的东西,而不是他们学自他人的心得。你看不到一名法官收受的礼品,只看到他为孩子找来好亲事和猎取荣誉。没有人公开他的收入;每个人都不隐瞒他的获得。

我们在学习上的获得,才使自己更完美与聪明。

埃庇卡摩斯说,有了理解才看见与听见,有了理解才可以利用一切,支配一切,才可以行动,掌握与统率:其余的东西都是瞎的,聋的,没有灵魂的。当然,不让理解有自由发挥的余地,就会失去活力与豁达。谁曾问过他的弟子,对西塞罗某名句的修辞与语法是怎么想的?他们只把这些句子一股脑儿往我们的记忆里装,仿佛一点一划都有其重大含义的神谕。会背诵不等于懂,那只是把东西留存在记忆中。了然于心的东西不妨自己支配,不必看老师的眼色,也不必转睛对照书本。纯然的书本知识是可悲的知识!我可以接受它作为装饰、但不是基础,柏拉图也是这个看法,他说坚定、信仰、真诚是真正的哲学,其他另有目标的学科都是点缀而已。

我多么乐意当代杰出的宫廷舞蹈家帕瓦里或庞培,只要求我们观看他们表演,不必要离开位置就可以学会蹦蹦跳跳。这就像那些人要我们提高理解力却不要动脑子,要我们学骑马、掷标枪、弹琴或练声,又不要我们练习,要我们学习明辨是非和善于辞令,又不要我们说话和判断。要学习,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可以作为合适的教材:侍从的狡猾、仆役的愚蠢、席间的谈话,统统都是新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