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论学究式教育(1)
意大利喜剧中,总是有一位乡村教师给人逗乐,他的外号在我们中间也很少有敬意;我小时候看了经常会感到气恼。因为既然我已交给他们管教,我至少也得珍惜他们的声誉吧?我常以碌碌无能与博学多才中间有天资上的差别为由为他们辩解;况且他们的生活方式彼此也大相径庭。但是为什么最高雅的贵族对他们最瞧不起,这下子我就糊涂了,比如我们杰出的杜·贝莱:
我最恨迂腐的学问。
这种看法由来已久;因为普鲁塔克说,“希腊人”和“学生”在罗马人嘴里是骂人话和贬义词。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我发现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最有学问的人不是最聪明的人。”(拉伯雷书中的引语)一个博古通今、见多识广的人思想不见得敏捷活跃,而不通文墨的粗人不用多学,就像世上满腹经纶之士那么通情达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不明白。
我们公主中的公主提到某人时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把其他那么多人博大精深的思想放在头脑里,自己的思想为了让出地方就挤压得很小了。
我想说的是植物吸水太多会烂死,灯灌油太多会灭掉,同样,书读得太多也会抑制思维活动。思想中塞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东西,就没有办法清理,这副担子压得它萎靡消沉。
但是也有相反情况,因为心灵愈充实愈敞开。回头看古史中的例子,管理公共事务的能人,掌控国家大事的文武高官,也同时都是博学之士。
至于远离人间杂务的哲学家,他们有时也确实遭到同时代的任意嘲笑,他们的看法与举止也传为笑柄。你愿意他们来评判一场官司的权益和一个人的行为吗?他们确也非常合适!他们还会追问有没有生命,有没有运动,人是不是不同于一头牛;什么是诉求和被诉求;法律与正义是哪一门子的动物。
他们是在谈论官员,还是对着官员在谈论?都表现出一种大不敬的自由行为。他们听到有人赞美他们的亲王或国王呢?对他们来说他是个牧羊人,像牧羊人那么闲着,只是给自己的牲畜挤奶剪羊毛,但是比牧羊人还粗手粗脚。你认为还有谁比拥有千万亩土地的人更伟大?他们惯于把全世界都看做是自己的财产,才不屑一顾。
你吹嘘自己家族已是七代豪门吗?他们不认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竟没有想到天下都是一家亲,哪个人不是有数不清的祖先:富人、穷人、当国王的、当下人的、希腊人、野蛮人。当你是赫拉克勒斯第五十代孙,他们认为你大可不必炫耀这个命运的礼物。
因而普通人看不起他们,连最平凡的俗事也不懂,还盛气凌人,自视甚高。柏拉图描绘的哲学家形象跟当代人心目中的形象相距甚远。大家羡慕他们高踞于时代之上,脱离公众活动,过着一种特殊不可模仿的生活,遵循某些倨傲、不同凡俗的原则。而当代哲学原则,受歧视,仿佛居于社会的下层,仿佛不能担当公务,仿佛在普通人后面过一种苟延残喘的卑琐生活。
让行为恶劣、巧言令色的人见鬼去吧。
——帕库维乌斯
我要说的是这样的哲学家,他们知识渊博,行动更加令人赞赏。就像大家提到的叙拉古的几何学家阿基米德,为了保卫祖国,放弃哲学探讨,从事实用研究,不久研制出了可怕的守城器械,效果超过一切人的想象,然而他本人对这一切机械制造不以为然,认为做这件事有损于他的哲学尊严,这些发明只是学徒的活计与儿童的玩具。如果让他们在行动中发挥,可以看到他们展翅高飞,翱翔天空,对事物有更透彻的了解,心灵大大开阔。
但是有些人看到政权都掌握在庸人手里,纷纷躲开。那人问克拉特斯,他谈哲学要谈到几时才罢休,得到了这样的回答:“直到我们的军队不再由赶驴的人当指挥。”赫拉克利特把王位让给弟弟,以弗所人责备他不该把时间花在神庙前跟孩子玩耍,他回答说:“做这件事不是还比跟你们一起治理国事要强吗?”
有的人,他们的思想超越财富与世俗事务,觉得法官的位子与国王的宝座都是低微卑贱的。恩培多克勒拒绝阿格里琴坦人献给他的王国。泰勒斯有几次指斥大家只关心小家庭和发财,有人指责他说这是狐狸吃不到葡萄的论调。他突发奇想,空闲时试一试理财方法,利用他的聪明才智去致富发财,做了一桩大买卖,一年之内赚的钱,是最有经验的商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
据亚里士多德说,有人把泰勒斯、阿那克萨哥拉这类人称为聪明的人,而不是实际的人,对于实用的事物不够注意;除了我对这两词的区别还不大吃透,这也不能给我的那些人护短。看到他们安于缺衣少食的清贫生活,我们很有道理用这两个词,称他们既不是聪明的人,也不是实际的人。
第一个原因我就不解释了,倒不如相信这个弊端来自他们对待学问的错误主导思想;按照我们接受教育的方式,学生与教师虽然知识会学到更多,但是人不会变得更能干,这是不足为奇的。当今的父辈花费心血与金钱,其实只是在让我们的头脑灌满知识。至于判断力与品德则很少关注。
有人经过时你不妨对大家喊:“嗨,那是个有学问的人!”再有一人经过时:“嗨,那是个好人!”不大会有人转过身朝第一人看一眼,表示敬意。必须有第三人喊:“嗨,那是个有知识的人!”我们就会乐意打听:“他懂希腊语还是拉丁语?他写诗歌还是散文?”但是他是否变得更优秀或更明白事理,这问题才是主要的,却是最没人提及的。应该打听的是他是不是学得更好了,不是学得更多了。
我们学习只是让记忆装满,却让理解与意识空白。犹如鸟儿出去觅食,不尝一尝就衔了回来喂小鸟,我们的学究也从书本里搜集知识,只是挂在嘴边,然后吐出来不管被风吹往哪里。
妙的是我这人本身何尝不是蠢事的例子。本书中的大部分文章不是也在做同样的事么?我从书籍中随时摘录我喜欢的警句名言,不是为了记住,我这个记性不好,而是为了用到这部书里,说实在的,不论在这里还是在源文本里都不是我原创的。我相信,我们不是依靠过去的也不是依靠未来的,而是依靠现在的知识才做上个有学问的人。
但是更糟的是,他们的学生和孩子都不以知识充实自己、营养自己;只是把知识辗转相传,唯一的目的是炫耀自己,娱乐大众,当作谈话资料。像一枚不流通的筹码除了计个数扔掉以外,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他们学会了跟别人说话,不是跟自己说话。
——西塞罗
要的不是说话,要的是指导。
——塞涅卡
大自然为了表示在它的指导下不会有野蛮的东西,往往在艺术教育不发达的民族中产生的精神作品,可以与最佳的艺术杰作媲美。关于我的这句话,加斯科尼有一句谚语,针对芦笛的歌说得很巧妙:“吹并不难,但是首先要学会手指按在哪里。”
我们会说:“西塞罗是这样说的;这是柏拉图的思想特点;这是亚里士多德的原话。”但是我们自己说什么呢?自己评判什么呢?自己做什么呢?可以说是鹦鹉学舌。这种做法使我想起那位罗马富人,他花大钱用心搜罗精通某门学科的人,让他们时刻不离左右,当他跟朋友有机会谈到某一主题时,他们代替他的位子,人人都准备好向他提供资料,这人一条论据,那人一句荷马的诗,谁都派得上用场。他认为在那些清客头脑里的学问也是他的,就像有些人的才学都关在他们豪华的书房里一样。
我认识一个人,当我问他知道什么,他向我要了一本书指给我看,他若不在词典里查到什么是疥疮,什么是屁股,就不敢跟我说他的屁股上长了疥疮。
我们承传了他人的看法与学问,仅此而已。必须把这些看法与学问化为自己的。我们正像那个到邻居家去借火的人,看到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就留在那里烤火了,却忘了取火回家这件事。肚子里塞满了肉而不把它消化,不转化为自身的养料,不健壮体格,这对我们有什么用呢?卢库卢斯没有经验,通过书本成为一名大将,我们怎么相信他会像我们这样学习的吗?
我们让自己重重的靠着人家的胳膊走路,也耗尽了自己的力气。我要武装自己去克服死亡的恐惧吗?去向塞涅卡讨教。我要为自己成为别人找些安慰话吗?去向西塞罗讨教。我若早已融会贯通,就不用向谁讨教了。我不喜欢这种时时求助于人的依赖性。
虽则可以用别人的知识使自己长知识,可是要聪明那只有靠自己才会聪明。
我讨厌对自己不聪明的聪明人。
——欧里庇得斯
因此,埃尼厄斯说:聪明人不能利用自己的聪明,也是不聪明。
——由西塞罗引用
他若贪婪、虚荣、比欧加内的羔羊还懦弱。
——朱维纳利斯
光有聪明是不够的,还要会用。
——西塞罗
第欧根尼[1]嘲笑语法学家,他们只关心打听尤利西斯的毛病,而不知道自己的毛病;音乐家调谐自己的笛声,却不会调谐自己的习惯;演说家头头是道讲正义,却不会贯彻正义。
如果我们的心灵不走向健康,如果我们的判断力不改进,我宁可让学生打网球消磨时间;至少身体可以更矫健。看看他从那里学了十五六年回来,没有什么是用得上的。在他身上看到的优点是,学了拉丁文和希腊文使他们比离家前更神气与尖刻。他原该带回一个充实的心灵,而今却是虚空的;没有茁壮长大,只是浮肿虚胖。
这样的教书先生,就像柏拉图说的诡辩学家——他们的叔伯兄弟——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一切人中间对人类最有用的人,其实是一切人中间唯有他们不把人家交付的工作,像木匠、泥瓦匠那样做好,反而做坏,还要对他们做坏的事付报酬。
普罗塔哥拉给他的弟子立下规矩,他们要么按照他的定价付学费,要么到神殿去宣誓,按照从他的教学中得到的好处来交束脩。如果遵照这个办法,我的那些教师在听了我信誓旦旦说出的经验必然会感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