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探讨哲学就是学习死亡(1)
西塞罗说,探讨哲学不是别的,只是准备死亡。尤因探讨与静观可以说是让我们的灵魂脱离肉体而独自行动,有点儿像在学习与模拟死亡;或者也可以说,人类的一切智慧与推理归根结蒂,就是要我们学习不怕死亡。
说实在的,理智不是在冷嘲热讽,就是把目标定在我们的满足上。理智的工作,总的是要人活得好,要我们如《圣经》所说的“终身喜乐行善”。世上人人都是这种看法,尽管表达形式各有不同,快乐是我们的目标;不是这样的看法一出笼就被排斥,若有人说什么他的目的是让我们受苦受难,那谁会去听呢?
在这方面,哲学宗派之间的分歧只表现在口头上。“别去听那些美妙的妖言。”(塞涅卡)在这么一个神圣的学科中不应该有那么多的顽固与恶言。某人不论扮演什么角色,扮演的总是他自己。他们不论说什么,即使谈到美德,瞄准的最终目标也是感官享乐。他们听到这个词那么反感,而我偏要在他们耳边说个不休。如果这个词意味着最强的欢乐与极度的满足,那时美德的介入才胜过其他东西的介入。这种感官享乐不论如何纵情胡闹,粗野强健,也只是更加享乐而已。我们还不如称为欢乐,更容易接受,更温和自然,而不是曾用的“精力”一词。
另一种感官享乐——若也可用这个好名词的话——较为庸俗,也是应该相提并论的,但并不更占优势。我觉得它不像美德那样不包含放肆与邪念。除了感受更短暂、更流动、毫无新鲜感,它还有它的熬夜、挨饿、辛苦和血与汗;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情感折磨,然后再有这种沉重的满足,这无异于一种受罪了。
我们还大错特错地认为,这些磨难可以成为温情的刺激物与调味品,好像大自然中的万物相生相克;也不要说当我们转向美德时,同样的障碍与困难会压倒它,使它变得严峻、不可接近;而在美德介入的情况下,会使这种神圣完美的欢乐更高尚、更兴奋、更昂扬,要胜过低级的享乐许多。
一个人权衡他的所失与所得,不知道美德的温馨与作用,当然是不配认识这种欢乐的。有人劝导我们说美德的追求艰辛曲折,美德的享受则是愉快的,这岂不是在对我们说它不会令人快乐吗?因为哪个人曾有法子获得过它呢?最成功的人也只是做到向往它,接近它,而没有获得过它。
但是那些人错了,要知道追求我们所认识的任何乐趣,这本身就是乐趣;行动包含的乐趣,存在于我们眼前的美好目标,因为这是与大部分激情共生共灭的。在美德中闪闪发光的愉悦福乐,自有千百条渠道小路,引导你进入第一条入口,直至最后一道墙。那时美德的主要好处是对死亡的蔑视,这样使人的一生过得恬然安逸,让我们专注于愉悦的享受,不如此其他一切享乐都会黯然无光。
这说明为什么一切规则都集中和汇合在这个主题上。虽则那些规则也一致认为要蔑视痛苦、贫困和其他隶属于人生的遭遇,这在关心的程度上不一样,因为有的遭遇不是必然发生的(许多人一生中没有经历过贫困,有的还不曾有过疼痛的病患,如音乐师色诺菲吕斯,他活了一百零六岁,身体一直良好),还可以在万不得已时轻生把烦恼一了百了。但是死亡本身则是不可避免的。
人人都被推向同一个方向:
我们的命运在缸里转动:
迟早会从里面跃出:
上了船
带往不归路。
——贺拉斯
因而,要是死亡使我们害怕,这就成了一个说不完的痛苦话题,而又不能使心情舒解一丝一毫。死亡从哪儿都可以向我们袭击;我们就会不停地左右窥视,像进了一座疑阵以防不测:“这就像永世悬在坦塔罗斯[1]头上的岩石。”(西塞罗)我们的法院经常把罪犯送到案发地点处决,一路上押着他们经过漂亮的房子,让他们拣好吃的吃个痛快。
……西西里岛的盛宴
也引不起他的馋涎。
鸟语与琴声
都不能使他入眠。
——贺拉斯
不妨想一想,他们能够高兴起来吗?游街的最终意图昭然若揭,就不会败坏他们领受这一切恩典的兴致?
他打听道路,他掐算日子:
走了多少还剩下多少:
想到眼前的极刑痛不欲生。
——克洛迪安
我们生涯的终点是死亡,我们必须注视的是这个结局;假若它使我们害怕,怎么可能走前一步而又不发愁呢?凡人的药方是把它置之脑后。只是愚蠢透顶才会这么懵然无知!真是把笼头套在了驴子尾巴上。
因为他决定了往回走
——卢克莱修
他经常跌入陷阱也就不足为奇了。这让我们这些人一说到死亡就害怕,大多数人像听到魔鬼的名字一样画十字。由于遗嘱中必然提到这件事,就别指望在医生给他们宣读终审判决以前,他们会动手立遗嘱。在痛苦与惊慌之间,他们会以怎样清晰的判断力,给你凑合出一份遗嘱,只有天知道了。
由于这个词听在他们的耳朵里太刺激,这个声音对他们又像不吉利,罗马人学会了用婉转的说法来减弱或冲淡它的含意。不说:他死了,他停止了生命;只说:他活过了。只要是“活”,即使过去式也感到安慰。我们的“故人某某”就是从他们那里借来的。
说到这里,是不是像俗语说的,时间就是金钱?我生于一五三三年二月的最后一天,是按现行的以正月为一年之始的年历来说的[2]。恰好十五天前刚过了三十九岁,至少还可以活那么久;可是急着去考虑那么远的事不是发疯吗?但怎么说呢,年轻人与老年人同样都会抛下生命。刚刚进来的人照样可以随即离去。再衰老的人,只要还看到玛土撒拉[3]走在前面,都相信自己的身子还可以撑上二十年。
再说,你这个可怜的傻瓜,谁给你规定了寿限啦?你这是根据医生的胡说八道。还不如瞧一瞧事实与经验吧。按照事物的常规,你活到今天已是鸿运高照了。你已超过了常人的寿数。为了证明这一点,算一算你的朋友中间有多少人在你这个年龄以前已经谢世,肯定比达到你的年龄的人要多。再来列一张表,记上一生中名声显赫的人,我敢打赌在三十五岁前死的要比在这以后死的多。把耶稣基督作为人类的楷模,也是十分理智与虔诚的,因为耶稣在三十三岁就结束了人生。亚历山大是最伟大的凡人,也是在这岁数去世的。
死亡又有多少种袭击方式?
时时刻刻需要提防危险:
人是难以预料的。
——贺拉斯
且不说发高烧和胸膜炎病人。谁想到一位布列塔尼公爵会在人群中挤死?我的邻居克莱芒五世教皇进入里昂也是这样。你没看到我们的一位国王在比武游戏中被误伤丧了命吗?他的一位祖先竟会被一头公猪撞死?埃斯库罗斯眼看一幢房子要坍塌,徒然躲到空地上,有一只苍鹰飞过空中,从爪子里跌下一块乌龟壳,把他砸死了。还有人被一颗葡萄核哽死;一位皇帝在梳头时被梳子划破头皮而死;埃米利乌斯·李必达脚绊在门槛上,奥菲迪乌斯进议院时撞上了大门。还有死于女人大腿间的有教士科内利乌斯·加吕,罗马巡逻队长蒂日利努斯,曼图亚侯爵吉·德·贡萨格的儿子吕多维可。
更糟糕的例子是柏拉图派哲学家斯珀西普斯和我们的一位教皇。可怜的伯比乌斯法官给诉讼一方八天期限,自己却突然得病,没有活到那个时候。凯乌斯·朱利乌斯是医生,在给病人上眼药膏时,死神来给他闭上了眼睛。我还该说一说我自己的弟弟,圣马丁步兵司令,年方二十三岁,早已显出大胆勇敢,打网球时球击中他左耳上方,表面看不出挫伤和破裂,他甚至没有坐下来休息。但是五六小时后,他死于这次球击引起的中风。
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例子,稀松平常,怎么还能够不去想到死亡呢?每时每刻不觉得死神在卡我们的脖子呢?
你们或许会对我说,既然不管怎样总是要来的,大家就不用去操这份心了吧?我同意这个看法;若有什么方法可以躲过死亡的袭击,即使是藏在一张牛皮底下,我也不是个会退缩回避的人。因为我只要过得自在就够了;我尽量给自己往最好方面去做,至于荣耀与表率则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我宁可被人看成傻子与呆子:
只要我的古怪令我痛快,叫我开心:
也不去当个聪明人愤愤不平。
——贺拉斯
以为这样就能做到了这也是妄想。他们来了,他们去了,他们骑马,他们跳舞,闭口不谈死亡。这一切多么美好。毫不注意,毫不防范,当死亡降临到他们身上,或者他们的妻儿朋友身上,则悲痛欲绝,抢天呼地,愤怒失望!你们几曾见过如此萎靡、恍惚,混乱!我们必须及早防范。在一个明白人的头脑里,对待死亡时却像动物似的浑浑噩噩,我认为这是要不得的,也会让我们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死亡是个可以躲开的敌人,我建议大家不妨拿起胆小鬼的武器。但是既然它是不可避免的,既然退缩求饶和勇敢面对,它都是要把你抓走的。
他对逃跑中的壮汉穷追不舍:
也不放过胆怯的后生
露出的腿弯与背脊。
——贺拉斯
既然没有铁甲保护你:
躲在盔甲下也是枉然:
死神会让他露出后缩的脑袋。
——普罗佩提乌斯
我们必须学习挺身而出,面对着它进行斗争。为了打落它的气势,我们必须采取逆常规而行的办法。不要把死亡看成是一件意外事,要看成是一件常事,习惯它,脑子里常常想到它。时时刻刻让它以各种各样的面目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马匹惊跳,瓦片坠落,针轻轻一刺,立即想到:“要是这就是死亡呢?”这时候我们要坚强,要努力。
欢天喜地的时候,总是想到我们的生存状态,不要纵情而忘乎所以,记得多少回乐极会生悲,死亡会骤然而至。埃及人设宴,席间在上好菜时,叫人抬上一具干尸,作为对宴客的警告。
照亮你的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
赞美它带来的恩惠与意外的时间。
——贺拉斯
死亡在哪里等着我们是很不确定的,那就随时恭候它。事前考虑死亡也是事前考虑自由。谁学习了死亡,谁也学习了不被奴役。死亡的学问使我们超越任何束缚与强制。一个人明白了失去生命不是坏事,那么生命对他也就不存在坏事了。可怜的马其顿国王当了波勒斯·伊米利厄斯的俘虏,差人求他不要把他带到凯旋仪式上,伊米利厄斯答复说:“让他向自己求情吧。”
其实,在一切事情上,天公若不助一臂之力,手段与心计都很难施展。我本性并不忧郁,但爱好空想。从小对什么事都没像对死亡想得那么多,即使在放荡的岁月也是这样。
年少风流,青春欢悦。
——卡图鲁斯
其实我在想着今已不知是谁的那个人,他就在几天前突然发高烧一命呜呼了;当他离开这样一次盛会时,满脑子是闲情、爱欲和好时光,像我一样,耳边也响着同样的话:
好时光即将消逝,消逝后再不回来。
——卢克莱修
这个想法不会比其他事情更叫我皱眉头。最初想到这类事不可能没有感触。但是日子一久,翻来覆去想多了,无疑也就习以为常了,否则我会终日提心吊胆;因为从来没有人会那么舍弃生命,没有人会那么不计较寿命的长短。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精力充沛,极少生病,健康既没有使我对生命的期望增大,疾病也没有使我对生命的期望减少。
我觉得自己每分钟都在逃过一劫。我不停地对自己唱:“另一天会发生的事,今天也会发生。”
说真的,意外与危险并不使我们更靠近死亡。如果我们想到,即使没有这桩好像威胁着我们的最大事件,还有成千上万桩其他事件悬在我们头上,我们就会明白,不论精力充沛还是高烧难退,在海上还是在家里,战场上还是休息中,死亡离我们都一样近。“谁都不比谁更脆弱,也不比谁对明天更有把握。”(塞涅卡)
去世前我有事要做,即使只需一小时就可完成,我也不敢说一定有时间去做完。日前有人翻阅我的记事册,发现一份备忘录,列上我在死后要做的事。我对他实实在在说,那时离家才一里路地,还精神十足,心情愉快,匆匆把这些事记了下来,因为没把握一定能够回得到家。我这个人脑子随时随地在想东西,随即把它们记在心里,时刻做好充分准备;当死亡突然降临,对我也不算是突如其来的新鲜事。
应该随时穿好鞋子,准备上路,尤其要注意和做到的是这事只与自己有关。
短短的一生内何必计划成堆?
——贺拉斯
不算上这件事我们已经够忙碌的了。有一个人抱怨死亡,只是因为死亡使他功亏一篑,没有打完一场漂亮的胜仗;另一个人自思自叹,没把女儿出嫁或孩子教育安排好就会撒手人寰;这人舍不得抛下妻子,那人离不开儿子,这都是人生的主要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