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汤姆越是努力把心思集中在书上,他的小差就开得越厉害。最后,他只好叹口气,打了个哈欠,放弃了。他觉得午休时分好像永远也不会到来了。空气死一般寂静。没有一丝儿动静。这是个最最令人昏昏欲睡的日子。二十五个学子无精打采的诵读声像蜜蜂的嗡嗡声所具有的魔力那样,令鬼魂安息。远处,灼热的阳光中,加迪夫山线条柔和的、绿茵茵的山坡耸立在微光闪烁的热浪中,远端染上一层紫红;高空中有几只鸟儿在翱翔,翅膀懒懒地一动不动;除了乌鸦外看不见别的生物,就连乌鸦也在睡觉。汤姆一心渴望着自由,或者做一些有趣的事情来度过这可怕的时光。他的手在口袋里乱摸,他的脸色突然一亮,焕发出一种祈祷时的感恩之光,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然后一只雷管盒子被偷偷地拿了出来。他把虱蝇放出来,把它放在平滑的长课桌上。这东西当时或许也焕发出像祈祷时一样的感恩之光,不过它高兴得太早了:当它感激涕零地想要扬长而去时,汤姆用一根大头针一拨它,让它转了个方向。
汤姆的铁哥们坐在他的旁边,像汤姆一样憋得难受,眼下这个娱乐活动让他一下子来了劲儿,并对汤姆心存感激。这个铁哥们叫乔·哈帕。整个礼拜里面,这两个孩子都是密友,到了礼拜六,他们就准备与敌人战斗。乔从他的衣服翻领里拔出一根大头针来,开始协助汤姆训练囚犯。这项活动一时间令两个孩子兴趣颇浓,但紧接着汤姆就说,他们两个互相干扰了,谁也无法从这只虱蝇身上得到最大的乐趣,于是他把乔的石板放在桌子上,在中间从上到下画了一条线。
“现在,”他说,“只要它到你这边,你就可以逗它,我不会碰它;但是假如你让它跑到了我这边,那么只要我不让它再跑到你那边去,你也不能碰它。”
“好啊,你先来,让它动起来。”虱蝇不一会儿就从汤姆那边逃走,跨过了界线。乔逗了它一会儿,它又逃回到汤姆这边。它就这样频繁地逃来逃去。当一个孩子以浓厚的兴趣逗着虱蝇时,另一个孩子就以同样浓厚的兴趣旁观,两个脑袋紧挨着伏在石板上,两颗心儿对其他一切都无暇顾及。最后幸运之星似乎落在了乔的身上。虱蝇试着这样逃,那样逃,弄得像这两个男孩子一样激动和焦躁,但是每次当它快要成功地逃脱,当汤姆的手指抽动着准备开始逗它时,乔的大头针就会灵巧地拦住它,把它留在自己这边。后来汤姆再也忍不住了。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于是他把一只拿着大头针的手伸到了乔那边。乔一时间非常生气,他说:
“汤姆,你别碰它。”
“我只逗它一会儿,乔。”
“别,先生,这不公平;你别碰它。”
“去你的,我又不会占着它不放。”
“别碰它,我跟你说。”
“就要碰!”
“不能碰——它在我这边。”
“你别忘了,乔·哈帕,这是谁的虱蝇呀?”
“我不管是谁的虱蝇——它在我这一边,你就不能碰它。”
“哦,我就是要碰。它是我的,我高兴拿它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不大家都别玩!”
汤姆的肩膀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接着乔也同样被拍了一下;在两分钟的时间里,灰尘持续地从两件外套上往下落,全班同学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两个孩子太投入了,根本没注意到,刚才老师悄悄地走进教室,站在了他们面前,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老师看了好大一会儿他们的表演,才出手让它换一下花样。
中午放学后,汤姆飞奔到贝姬·撒切尔面前,对她耳语道:“带上帽子,假装回家去;走到转角那儿后,甩开其他人,转身穿过小巷,再返回来。我从另一条路走,用同样的方法甩开他们。”
于是,一个人跟着一群同学走去,另一个人跟着另一群同学走去。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在巷子口会合,到达学校时,一个旁人也没有。然后他们两个坐在一起,面前放着一块石板,汤姆把铅笔递给贝姬,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引导着它,于是建造起又一座令人惊异的房子。当画画的兴趣开始减弱后,两个人开始讲起话来。汤姆沉浸在狂喜之中。他说:
“你喜欢耗子吗?”
“不,我讨厌耗子!”
“哦,我也讨厌耗子——活的耗子。但是我说的是死耗子,拴在一根绳子上,在你脑袋边上晃来晃去。”
“不,死的活的我都不太在乎。我喜欢的是口香糖。”
“哦,我应该这样说!我真希望我现在就有。”
“是吗?我有一些。我可以让你嚼一会儿,但你一定要还给我。”
汤姆同意了,于是两人轮流嚼口香糖,双腿从长椅上垂下来,那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你去看过马戏吗?”汤姆问道。
“看过,只要我表现好,我爸过几天又要带我去了。”
“我去看过三四次——好多次。跟马戏场相比,教堂根本算不了什么。等我长大了,我要到马戏团去做小丑。”
“哦,是吗!那太好了。小丑很可爱的,全都穿花衣服。”
“是啊,是这样的。他们很能赚钱——本·罗杰斯说,差不多每天都能挣一块钱呢。嗨,贝姬,你订婚了吗?”
“什么叫订婚呀?”
“咦,就是准备结婚嘛。”
“没有。”
“你想订婚吗?”
“大概想吧。我不知道。订婚是什么样子的呀?”
“什么样子?哦,没什么样子。你只要对一个男孩子说,你除了他之外,永远不要别的人,永远,永远,永远,然后你们就接吻。任何人都可以做。”
“接吻?为什么要接吻呀?”
“哦,这个嘛,你知道,是因为——嗯,人家老这么做。”
“所有的人?”
“是啊,相互喜欢的人都这么做。你还记得我在石板上是怎么写的吗?”
“记——记得。”
“怎么写的?”
“我不告诉你。”
“要不要我告诉你呀?”
“好——好的——但要换个时候。”
“不,就现在。”
“不,现在不行——明天。”
“哦,不,就现在。求你了,贝姬——我说得轻一点就是了嘛,我说得轻一点,这很容易的。”
贝姬犹豫不决。汤姆把她的沉默当成默许,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凑着她的耳朵,很轻很轻地说出了那句话。然后他又说:
“现在你再轻轻地对我说——一字不差。”
她抵制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先把脸转过去,别看着我,然后我才说。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能做到吗,汤姆?你做不到吧,是吗?”
“能,绝对能!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快说吧,贝姬。”
他把脸转开。她羞怯地俯下身去,直到她呼出的气吹动了他的鬈发,然后轻轻地说,“我——爱——你!”
说完她就跳起来,围着课桌椅转了一圈又一圈,汤姆在后面追她,最后她躲到了一个角落里,用她白色的小围裙蒙着脸。汤姆抓着她的脖子,恳求她说:
“好,贝姬,现在都完成了——都完成了,只剩下接吻了。你别害怕接吻——这根本没什么的。来吧,贝姬。”他拽着她的围裙和手。
渐渐地她屈服了,把手垂了下来;她的脸因为挣扎而通红,现在也顺从地抬了起来。汤姆吻了她通红的嘴唇,说:
“现在都完成了,贝姬。从今以后,你知道吗,你只能爱我一个人,不能再爱别人,你只能跟我结婚,永远永远不能跟别人结婚。你会跟别人结婚吗?”
“不,除了你,我永远不会爱别人,汤姆。除了你,我永远不会跟别人结婚——你也一样,除了我,不跟其他任何人结婚。”
“那当然啦。这是这件事情的一部分。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只要没有人看着的时候,你都要跟我一起走——开派对的时候,你要选我,我也选你,因为这是你订婚之后应该做的。”
“这样真好。我以前从没听说过。”
“哦,这实在太开心了!嗨,我跟阿米·劳伦斯——”
那双大眼睛告诉汤姆,他说漏了嘴,他不安地停了下来。
“哦,汤姆!原来我不是你第一个订婚的人哪!”
贝姬开始哭起来。汤姆说:
“哦,别哭,贝姬,我已经不在乎她了。”
“不,你在乎,汤姆——你知道你是在乎她的。”
汤姆想用手搂住她的脖子,但是她把他推开,把脸转向墙壁,继续哭着。汤姆又试了一次,嘴里说着安慰她的话,结果又被推开。这时他的自尊心上来了,大步走到门外。他忐忑不安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不断地朝门里张望,希望她会后悔,出来找他。但是没有。然后他的感觉糟糕起来,害怕自己做错了。现在,要他一切重来,是一场艰苦的斗争,但是他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她依然站在角落里,面朝墙壁,抽泣着。汤姆的心怦怦直跳。他走到她跟前,站了一会儿,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然后他迟疑地说:
“贝姬,我——除了你,别人我都不在乎。”
没有回答——只有抽泣。
“贝姬”——带着恳求。“贝姬,你就不能说些什么吗?”
抽泣得更加厉害。
汤姆掏出他的看家宝贝儿,一只从壁炉薪架顶上拆下来的铜球,从背后递到她面前,好让她看见,并说:
“求你了,贝姬,这个你也不要吗?”
她一巴掌把它拍到地上。然后汤姆大步走出屋子,翻过山丘,走得远远的,那天再也没回学校。不一会儿贝姬开始动摇。她奔到门口;他不在那里;她奔到操场;他不在那里。然后她叫了起来:
“汤姆!回来,汤姆!”
她竖起耳朵听着,但是没有回音。她没有同伴,陪着她的只有沉默和孤独。于是她坐下,又哭了起来,并且责骂自己;这时候,同学们又聚拢来,她只好藏起悲伤,让破碎的心安静下来,像背着十字架一样熬过一个冗长、可怕、心痛的下午,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换悲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