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索亚历险记(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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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约十点半,小教堂破旧的钟敲响,不一会儿人们开始聚集,参加晨祷。主日学校的孩子们分散在教堂四周,与他们的父母一起占据着教堂长椅,这样他们的父母可以照看他们。波莉姨妈来了,汤姆、希德和玛丽跟她坐在一起——汤姆被安排在走廊旁边的位子上,为的是让他尽可能远离敞开的窗口以及窗外夏日景色的诱惑。人群顺着走廊鱼贯而入:上了年纪的、贫困的、曾经见证过好时光的邮政局长;镇长夫妇——除了其他多余的东西外,他们还有一个镇长;治安法官;寡妇道格拉斯,一个美丽、精明、慷慨大方、心地善良、四十岁的富婆,她那建在半山腰上的房子是镇上惟一的宫殿,她是个最好客的人,在圣彼得堡引以为豪的各种庆典方面,更是阔绰得无人可比;弯腰屈背、德高望重的沃德少校和太太;律师里弗森,来自远方的一位新的要人;接下来是村子里的美女,后面跟着一群身穿上等细布衣服,扎着缎带的令人伤心的年轻姑娘;随后一起进来的是镇上所有的年轻职员——他们是那群姑娘的爱慕者,刚才一直站在门厅里,嚼着甘蔗,围成一圈,醉酒似的哧哧傻笑,直到最后一个姑娘逃过他们的夹击;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模范男孩威利·莫弗森,特别当心地搀扶着他的妈妈,好像她是刻花玻璃似的。他总是带他母亲来教堂,是所有妈妈们的骄傲。男孩子们都恨他,因为他太出挑了。而且,他“与他们的反差”太大了。他的白手帕像以往的星期天一样,从后面的口袋里露出来——不经意地。汤姆没有手帕,他把有手帕的男孩子都看作势利鬼。

现在,会众全部到齐了,钟又敲响了一次,提醒迟到者和待在外面的人,然后教堂里一片肃静,只有廊台里的唱诗班里时而响起窃笑声和私语声。整个晨祷过程中,唱诗班里总是发出窃笑声和私语声。曾经有过一个教堂唱诗班没有被教坏,但我现在忘了是哪一个了。那已是好多年以前,我几乎完全记不清了,但是我想那是在某个别的国家。

牧师诵读赞美诗,整篇赞美诗被他读得有滋有味,在那个地区,他的这种特殊的诵读风格是颇受赞赏的。他的音起得不高不低,然后稳稳地往上爬,达到一定的高度,也就是把最强的力度落在最高的词上后,就像从跳板上往下跳似的,突然下降:

当他人血海航行奋战载誉,

我怎能安卧于天堂里舒适的花床?

他被视为神奇的诵读者。在教堂“联谊会”上,人们常常要他念诗;当他念完后,女士们会举起手来,然后无奈地搁在膝盖上,“转动”眼睛,摇头,好像在说,“难以言表;太美了,对这个世俗的地球来说,实在太美了。”

赞美诗唱完后,牧师大人斯普拉格先生转向一块公告板,念起各种各样的“通知”,什么会议啦,联谊啦,等等,等等,好像会一直念到世界末日似的——这是一种奇怪的习惯,至今在美国依然保存,甚至在城市里,在远离这里、报纸泛滥的年代。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为一个传统习惯辩护的理由越少,要革除这个习惯就越难。

现在牧师开始做祷告。这是一篇上佳的,宽厚的,面面俱到的祷文:它为会众,会众的孩子们祈祷;为村子里的其他会众祈祷;为村子本身祈祷;为这个州祈祷;为州里的官员祈祷;为合众国祈祷;为合众国所有的教堂祈祷;为国会祈祷;为总统祈祷;为政府官员祈祷;为在风狂雨暴的大海里颠簸的可怜的水手祈祷;为在欧洲君主统治和东方专制的铁蹄下呻吟的百万民众祈祷;为那些拥有光和好消息,却没有眼睛看,没有耳朵听的人祈祷;为大海里遥远的岛上的异教徒们祈祷;最后,祈求他将要说的话会得到上帝的宽恕和恩典,会像撒在肥沃土地里的种子,到时候获得大丰收。阿门。

教堂里响起衣服的窸窣声,站着的会众坐了下去。本书的主人公并没有欣赏这篇祷文,他只是在忍受——要是他能忍受倒也罢了。他始终坐立不安;他始终下意识地注意着牧师讲话中的细节——虽然他没有在听,但是对于牧师的老生常谈他早已耳熟能详——每当里面夹杂了哪怕一丁点儿新鲜内容,他的耳朵就会捕捉到,他从心底里讨厌这些新的内容;他认为增加是不公平的,是无赖行为。当牧师祷告到一半的时候,一只苍蝇停落在他面前的长椅背上,镇静地擦着爪子,用手臂抱着头,那么起劲地擦着头,几乎要使头与身体分离,把个细长的脖子完全裸露在外面;用后腿刮着翅膀,让它们平滑地贴着身体,好像是燕尾服似的;整个梳洗过程那么从容,好像它知道自己非常安全似的,汤姆的精神受尽折磨。苍蝇的确是安全的;因为尽管汤姆的手痒得不行,但他就是不敢去抓它——他相信,他要是在祷告过程中做出这样的事情的话,他的灵魂立刻就会毁灭。但是随着牧师念出祷文的结束语,汤姆的手开始偷偷地迂回向前伸去;牧师的“阿门”刚出口,苍蝇就成了战俘。他的姨妈发现了他的行动,让他把苍蝇放走。

牧师宣布了作为布道题目的《圣经》文句,然后用低沉单调的声音讲述其论点,这番话实在太冗长了,慢慢地,很多人开始打起盹来——而这个论点又是关于无边无际的地狱之火的,弄得被上帝钦定为可以拯救的人少到了可怜的程度。汤姆数了数布道文的页数;每次上过教堂后他都会知道布道文有多少页,但是其他方面他几乎一无所知。然而,这次,有那么一会儿,他是真的感到了兴趣。牧师描绘了一幅千禧年之际全世界大团聚的宏伟而动人的画面:狮子和羊羔一起躺在地上,一个小孩领着它们。但是,这种宏伟场面所蕴涵的情感、训喻和寓意,汤姆都无动于衷;他只想着在旁观的全体国民前,那首要人物如何风光露脸;这个念头让他脸色发亮,他对自己说,假如那是头驯服的狮子的话,他愿意做那个孩子。

现在,他又难受起来,因为无聊的布道又开始了。不一会儿他想起自己有一个宝贝,就拿了出来。这是一只黑色的大甲虫,有一个令人生畏的钳夹——他称它为“铁夹甲虫”。它被关在一只装雷管的盒子里面。甲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咬了一口他的手指,汤姆的手指下意识地一弹,甲虫掉到了过道上,摔了个背着地。汤姆把被咬的手指含在了嘴里。甲虫在地上无奈地蹬着腿,怎么也翻不过身来。汤姆注视着它,很想把它拣回来;但是他够不到它。其他一些对布道不感兴趣的人从甲虫身上得到了解脱,他们也注视着它。不一会儿一条迷路的卷毛狗懒洋洋地走过来,它心里正悲伤着,对夏日的安逸宁静感到无聊,对束缚感到厌烦,渴望改变。它发现了甲虫;耷拉着的尾巴竖起来,来回摇晃。它审视着这个奖品;围着它兜了一圈;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嗅嗅它;再兜一圈;胆子大了一点,凑近点嗅嗅它;然后抬起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它,没有碰到;再来一次;又一次;开始欣赏起这个娱乐活动;它用爪子抓着甲虫,趴了下来,继续做着实验;最后终于厌倦了,于是就显得心不在焉。它的头耷拉下来,下巴慢慢地碰到了对手,对手咬了它一口。只听哇的一声尖叫,卷毛狗的头一晃,甲虫被甩到了两码之外,又一次摔了个背着地。附近几个旁观者哆嗦了一下,心里暗暗叫了声好,好多张脸躲到了扇子和手帕后面,汤姆心花怒放。那条狗看上去傻兮兮的,或许它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它的心里有怒气,并渴望报复。于是它跑到甲虫跟前,开始再一次向它发起谨慎的攻击;一边围着它兜圈子,一边不时地朝它扑去,在离它只有一英寸时前爪着地,牙齿更近地去咬它,使劲地摇头,直到耳朵又一次晃动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又一次感到厌烦了;转而逗弄起一只苍蝇,想从中找点乐趣,但是并没感到轻松;接着又逗弄一只蚂蚁,鼻子贴着地板,很快就厌倦了;打哈欠,叹气,完全忘记了甲虫,坐在了它的身上。随着一声狂怒的叫声,卷毛狗沿着过道跑去;叫声在继续,狗也在接着往前跑;它从圣坛前穿过;它顺着另一边的过道飞跑;它从门前穿过;它狂吼着跑上终点直道;越跑越伤心,不一会儿它就成了一颗模模糊糊的彗星,带着光束以光的速度在轨道上运行。最后这个发狂的受害者偏离了轨迹,跳上它主人的大腿;主人把它扔出了窗外,悲伤的叫声迅速减弱,并在远处消失了。

这会儿,整个教堂里的人都因为克制着笑声而憋得满脸通红,差点窒息,布道完全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布道继续进行,但已变得有气无力,吞吞吐吐,给人以随时可能结束的印象;就连最严肃的祝愿语,会众们在听的时候也是靠着前面椅背的掩护,强压着渎神的欢笑,好像那可怜的牧师说的是一件少有的滑稽的事情。当煎熬终于结束,牧师念出了赐福祈祷后,会众们如释重负。

汤姆·索亚十分高兴地回家去,边走边想,做礼拜的时候有一点变化,倒是可以接受的。只有一件事令他不爽;那条狗玩他的铁夹甲虫他没意见,但是他认为它不应该把它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