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骑着那匹膘肥体壮的长腿猎马,一路飞奔上了小山,远远看去就像小孩子骑在大马上。他一头长长的白发飘在脑后,挥着短柄鞭,大声喊着,催马前进。
尽管她满心焦虑,仍然满怀深情,暗暗得意地望着他,因为他是个一流的骑手。
“我真弄不懂他为什么喝了几杯就老是要去跳围栏,”她想。“而且他去年就是在这儿摔破膝盖的。你总当他会学乖了。尤其是他还对妈妈起过誓,保证再也不跳了呢。”
斯佳丽对父亲并不畏惧,她觉得他比起她的妹妹来更像她的同龄人,因为他瞒着妻子跳围栏就感到像孩子般的得意和做了亏心事的欢欣,这跟她骗过黑妈妈时感到乐趣倒是无独有偶。她站起身来看着他。
那匹大马跑近围栏,抖擞精神,身轻如燕,不费什么力就一跃而过,他在马上热烈欢呼,在空中挥舞着短柄鞭,卷曲的白发在脑后飘拂。杰拉尔德没看见树荫下的女儿,他在路上拉住缰绳,拍拍马脖子表示十分满意。
“县里没一匹马赶得上你,州里也没有。”他自豪地对马说,尽管他在美国已住了三十九年,说话仍不脱米斯郡[28]的土音。随后他匆匆理理自己的头发,整整镶装褶边的衬衫,再把滑到耳朵后面去的领带打打好。斯佳丽知道他临时匆匆打扮是为了在妻子面前装出一副斯文君子模样,仿佛是正经八百地骑马拜访了邻居刚回来。她还知道他正好给了她一个想找的机会,用不着流露自己的真正目的,打开话头再说。
她放声大笑。果然不出她所料,杰拉尔德听到声音吓了一跳;一会儿认出是她,红润的脸上才现出腼腆而不服的神情。他好不容易才下了马,因为他的膝盖僵硬了,一边把缰绳搭在臂上就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她走来。
“喂,小姑娘,”他说着拧拧她脸蛋,“原来你像上星期你妹妹苏埃伦那样在暗中监视我,你要到你妈那儿去告我的状吧?”
他那沙哑的男低音嗓子虽含着愤怒,但也有点哄骗的口气。斯佳丽一边伸手去替他整整领带,一边开玩笑地啧啧舌头。他喷到她脸上的鼻息有股浓烈的波旁威士忌[29]味,还夹杂着一丝薄荷味。他身上还有嚼烟味,光滑的皮革味和马气味——这股混合气味老是使她联想到父亲,而且别的男人有这股气味,她出于本能也会喜欢。
“不,爸,我可不像苏埃伦那样搬弄是非,”她向他担保,说着站在一边,装出有见识的样子打量他整理过的穿着打扮。
杰拉尔德是个小个子,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一点,但腰圆体壮,脖子也粗,因此他坐着时,陌生人看他的外表还以为他是个大高个儿呢。他那极其粗壮的身躯下面是结实的短腿,老是穿着能买到的最好的皮靴,而且老是两腿叉开站着,像个装模作样的小孩子。多数身材矮小的人认真起来都有点荒唐;但在场院里矮脚鸡是受尊敬的,杰拉尔德的情况也是如此。谁也不曾冒冒失失把杰拉尔德当个可笑的小个子看待。
他年已花甲,一头鬈发有如银丝,但那张精明的脸上却没有皱纹。一对严厉的小蓝眼睛还很年轻,无忧无虑,充满青春活力。除了打扑克时要考虑拿几张牌之外,其他问题是从来不动脑筋的。他的脸是地道的爱尔兰人的脸,在他离开已久的祖国是到处可见的——圆滚滚、红通通、短鼻子、大嘴巴,杀气腾腾。
杰拉尔德生相虽然像霹雳火,心肠倒最软。他看不得奴隶噘着嘴挨骂,不管那人多么该骂,也听不得小猫叫,听不得孩子哭;但他最怕人家识破这个弱点。凡是见到他的人要不了五分钟就发现他心肠好,这点他并不知道;要是他看出这点,那他可要大失面子了。因为他喜欢认为自己扯起嗓子发号施令的时候,人人都战战兢兢,听从命令。他从来没想到过庄园里大家只听从一个声音——就是他妻子埃伦那温柔的声音。这秘密他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上自埃伦下到最笨的干农活的黑奴,都暗中串通一气,出于好意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斯佳丽对他的脾气和吼声比谁都不放在心上。她是他最大的孩子,三个儿子都已经葬在家族墓地里了,他知道今后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个习惯,待她十分坦率,这点是她感到最高兴的。比起她妹妹来她更像父亲。因为原名卡罗琳·艾琳的卡丽恩生来娇嫩,喜爱幻想,而教名苏珊·埃莉诺的苏埃伦又自命举止文雅,雍容华贵。
况且,斯佳丽和她父亲还相互勾结包庇。如果杰拉尔德撞见她不绕半英里远路走大门,偏去爬围栏,或者跟男朋友在前面台阶上坐得太晚,他只是私下里狠狠训斥她一顿罢了,不会把这事告诉她母亲或黑妈妈。而如果斯佳丽发现他对妻子庄严地起过誓后还骑马跳围栏,或者,又照常从县里的流言蜚语中听到他打扑克输了多少钱,晚餐时她也绝口不提,决不像苏埃伦那样故作娇憨。斯佳丽和父亲相互庄严保证,这种事决不传到母亲耳边,传了只会伤她心,说什么他们也不能伤害她的好心。
斯佳丽在逐渐暗淡的微光中望着父亲,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在他面前她就得到了安慰。他身上有种生气勃勃、朴实而粗俗的气质正合她的心意。她一点也不善于分析,不明白这是因为她多少也具有同样的这些气质,尽管她母亲和黑妈妈花了十六年心血想要消除这些气质也没用。
“你总算弄得相当像样了,”她说,“我想没人会疑心你耍过什么花招,除非你自己瞎吹。不过看来,你去年好像就是跳这一处围栏,摔坏了膝盖——”
“得了,我才不让亲生女儿教训我什么该跳不该跳呢,”他大声嚷着,一边在她脸蛋上又拧了一下。“反正是我自己的脖子,是的。再说,小姑娘,你没披围巾上这儿来干什么?”
她看出他又在用老一套手法来摆脱不愉快的谈话,就悄悄把胳臂伸进他的胳臂,说道:“我在等你呢。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买下迪尔西了。”
“买是买下了,就是这身价害得我倾家荡产了。把她连同她的小妞儿普莉西一起买下了。约翰·韦尔克斯几乎要把她们白送给我,但我决不让人家说杰拉尔德用交情来做生意,因此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块做这两个人的身价。”
“老天爷,爸,三千块!你又用不着把普莉西也买下啊!”
“难道轮到我自己的女儿指责我了吗?”杰拉尔德大声反问一句道。“普莉西是个漂亮的小妞儿,所以——”
“我认识她。这妞儿又鬼又笨,”斯佳丽没有给他大喊大叫吓倒,镇定地回答说。“你买下她就是因为迪尔西求你买下她。”
杰拉尔德一副垂头丧气的窘相,每当他做了件好事被人识破时老是这样的。斯佳丽看到他这么容易被识破不由放声大笑。
“得了,我买了又怎么着?如果迪尔西老惦着这妞儿,没精打采,那买下她又有什么用呢?好吧,我再也不让这儿的黑人跟外面的女人结婚了。价钱太贵了。来吧,小姑娘,我们进屋吃晚饭去。”
这会儿夜色更浓了,天边最后一抹绿色也消失了,阵阵寒意驱除了春天的和煦。但斯佳丽却磨磨蹭蹭,不知怎么把话题转到阿希礼身上,才不让她父亲怀疑她的动机。这可不容易,因为斯佳丽生来就一点也不精明,她父亲跟她十分相像,她经常看破他的诡计,他对她那些拙劣的诡计也总是一眼就看破了。而且他这么做不大讲究方式方法。
“十二棵橡树庄园的人怎么样?”
“跟平常差不多吧。凯德·卡尔弗特也在那儿,我办完迪尔西的事以后,我们就都在阳台上喝了几杯棕榈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来,他们都在那儿谈打仗,闹翻了天——”
斯佳丽叹了口气。要是她父亲一谈到战争和退出联邦的事,那就会谈上几个小时才罢休。她赶紧换了个题目打断了他。
“他们提到明天的烤肉野宴吗?”
“我想起来了,他们提到过的。那位小姐——她叫什么来着——就是去年到这儿来过的那个可爱的小东西,你知道,阿希礼的表妹——哦,对了,玫兰妮·汉密顿小姐,是这个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理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而且——”
“哦,原来她真来了?”
“是啊,她是个文静可爱的小东西,很守妇道,从来不开口说句话的。快来吧,女儿,别磨蹭了。你母亲要找我们了。”
斯佳丽听见这消息心就一沉。本来她还希望玫兰妮有什么事留在出生的亚特兰大呢,而且听到她父亲都在称赞玫兰妮文静可爱的性格,和她的性格大不相同,她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阿希礼也在那儿吗?”
“他在,”杰拉尔德脱开女儿胳臂,回过头来,目光敏锐地细细打量她。“要是你特为这事才出来等我,那干吗转弯抹角,不直说了呢?”
斯佳丽想不出话可说,只觉得自己气得脸也红了。
“嗐,说呀。”
她还是不说话,恨不得摇摇父亲,叫他住口。
“他在家,一片好意地问起你,他几个妹妹也问了,还说他们希望你明天没事去参加烤肉野宴呢。我敢说你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他精明地说,“行了,女儿,你和阿希礼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她马上说,一面使劲拖他胳臂。“我们进去吧,爸。”
“这会儿是你要进去了,”他看看她。“我可要站在这儿把你弄个明白才走。现在我想起来了,最近你一直很古怪。是他一直在玩弄你?他向你求过婚吗?”
“没有,”她马上说。
“他也不愿向你求婚。”杰拉尔德说。
她火了,但杰拉尔德挥挥手,叫她安静。
“别噜苏,小姐!今天下午约翰·韦尔克斯悄悄对我说了,阿希礼要娶玫兰妮,明天就要宣布了。”
斯佳丽的手从他胳臂上落下。原来这事是真的!
她心里顿时像给野兽的尖牙猛啃了一口,深深感到刺痛。这会儿,她感到父亲的眼睛一直望着她,神情有点怜悯,也有点烦恼,因为他碰到了一个不知怎么回答的难题。他虽然爱斯佳丽,但她硬要他回答自己那些傻里傻气的难题却使他感到不舒服。埃伦知道一切答案。斯佳丽应该把自己的心事去问她才是。
“你这不是一直在出自己的丑——也在出我们全家的丑吗?”他又像往常激动的时候那样提高嗓门吼道。“县里哪一个花花公子你都能搞到手,你倒偏偏去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她顿时生了气,伤了自尊心,痛苦竟消除了几分。
“我没追求过他。只是——只是感到惊讶。”
“你在撒谎!”杰拉尔德说,说罢盯着她那张神色苦恼的脸,又突然和蔼地加了一句:“对不起,女儿。但你毕竟只是一个孩子。求爱的人多着呢。”
“母亲嫁给你的时候才十五岁,我都十六岁了。”斯佳丽压低嗓门说。
“你母亲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根本不像你这么轻浮。得了,女儿,打起精神来,下星期我带你上查尔斯顿去看望你尤拉莉姨妈,他们那儿正在闹着苏姆特堡的事,不出一星期你就忘掉阿希礼了。”
“他当我还是个小孩,”斯佳丽想着,心里又悲痛又愤怒,话也说不出了。“只要在我面前晃一晃新玩具,我就会忘了身上的肿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