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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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他转过身子,面对人群,脚后跟喀嚓一声并拢,像个舞蹈大师似的鞠了一躬,这一躬,在如此威武的人身上,可算姿态优雅的了,同时又盛气凌人,无异打了人家一个耳光。鞠完躬,他就跟约翰·韦尔克斯穿过草地而去,只见他乌黑的脑袋仰在半空,令人不舒服的笑声一阵阵传到桌旁的人群中。

大家惊愕得一片肃静,接着那阵嗡嗡声又响起来了。印第亚疲惫地从凉亭里的座位上站起来,向发怒的斯图特·塔尔顿走去。斯佳丽听不出她说什么,但她仰望他那张阴沉的脸时的眼神,倒让斯佳丽觉得有点内疚。这种眼神跟玫兰妮望着阿希礼时那种心许目成的眼神是一样的,只是斯图特看不出来罢了。原来印第亚真爱上斯图特了。斯佳丽马上想到,要不是在一年前那次政治演讲会上她公然跟斯图特调情,他兴许早就跟印第亚结婚了。不过后来一想,要是人家姑娘笼络不住自己的男人,这可不是她的过错,这一想,那点内疚顿时消失。

斯图特终于对印第亚微笑了,笑得很勉强,还点点头。大概印第亚是在求他别跟着巴特勒先生去惹麻烦吧。随着客人们起身离座,掸掉身上的面包屑,树下出现一阵有礼貌的骚动。妇女招呼着奶妈和小孩,把儿女聚在一起动身离去。姑娘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往屋里走,上楼到卧室里去聊天和午睡了。

除了塔尔顿太太,所有的女客都走出了后院,把橡树荫和凉亭让给那些男人。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几个人把她缠住,要她答复卖马给骑兵连的事。

阿希礼信步走过斯佳丽和查尔斯坐着的地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暗自高兴的笑容。

“真是个狂妄鬼,不是吗?”他目送巴特勒说。“他看上去就像鲍奇亚家族[63]的人呢。”

斯佳丽连忙想了一下,可想不起县里和亚特兰大或萨凡纳有姓鲍奇亚的人家。

“我倒不知道这家人家。他跟他们家是亲戚吗?他们是什么人?”

查尔斯脸上露出副怪相,心里又是奇怪又是羞愧,正在跟爱情搏斗呢。结果还是爱情胜利了,因为他认识到一个姑娘只要温柔、可爱、漂亮就够了,即使没受什么教育也无损于她的魅力,于是他赶紧回答:“鲍奇亚家是意大利人。”

“哦,”斯佳丽说着兴趣顿减。“外国人哪。”

她对阿希礼甜甜一笑,但不知怎的他竟没看她。他正看着查尔斯,脸上的神情有理解,也有一点怜悯。

斯佳丽站在楼梯口,小心地从栏杆上朝下面的穿堂张望。穿堂里空空荡荡。楼上各间卧室里传来嗡嗡不绝的低语声,声音时起时伏,夹杂着叽叽喳喳的笑声,还听见有人说,“得,你这话当真!”有人说,“后来他怎么说来着?”六大间卧室的床和长沙发上都躺着姑娘,大家正在休息,脱了衣服,解开了胸衣,头发也披散开来。乡下本来有睡午觉的习惯,参加全天的宴会,大清早就开始了,到舞会时才进入高潮,午睡更是必不可少的。那些姑娘先花上半小时说说笑笑,随后仆人就来拉上百叶窗,在暖和的半朦胧状态下,说话声就渐渐变成耳语,终于在一片寂静中消失,只有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起伏其间。

斯佳丽先弄清楚玫兰妮跟霍妮和赫蒂都在床上躺下了,这才溜进穿堂,开始下楼。她从楼梯口的窗户看得见成群的男人坐在凉亭里,用高脚酒杯喝酒,她知道他们要在那儿待到黄昏时分。她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但阿希礼不在里面。于是她仔细听着,居然听到了他的声音。果然不出所料,他还在前面车道上,跟那些先走的太太孩子告别。

她提心吊胆,一阵风似的,走下楼梯。要是她遇见韦尔克斯先生怎么办?别的姑娘都在睡午觉,她能为自己偷偷在屋里跑来跑去找什么借口呢?行了,这一回非得冒下险不可。

她走到最下面一级楼梯时,听见仆人正在管家的命令下在饭厅里忙活,搬开桌椅,准备舞会。走过宽敞的穿堂就是藏书室大开着的门,她就无声无息地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儿等着,等到阿希礼送完客进屋来,她就叫住他。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因为怕太阳照,百叶窗都拉上了。昏暗的房间里,高高的四壁全堆着黑压压的书,真使她丧气。她才不会选择这里做她希望跟他约会的地方呢。她见了一大堆书总是感到丧气,见了喜欢读一大堆书的人也一样。就是说——只有阿希礼除外。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耸立在她眼前,那些高背、阔扶手、深座位的椅子是给韦尔克斯家高个儿男人特制的,丝绒面的矮座软椅,椅子前配着丝绒面的膝垫是给姑娘坐的。这间长方形房间的尽头,壁炉前面有一只七英尺长的沙发,那是阿希礼最喜欢的专座,沙发靠背高高耸起,就像头睡觉的巨兽。

她把门掩上,只剩一条缝,尽力缓和一下心跳。她拼命回想昨晚上打算怎么跟阿希礼说来着,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是她想出了什么话又忘记了——还是她只打算让阿希礼对她说点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不由猛吃一惊。只要她这颗心别在耳边咚咚跳个不停,也许她还想得出说点什么。不料她听见他送别最后一批客人,走进前面穿堂时,她的心反而跳得更厉害了。

她只想得起一点,就是她爱他——上至他昂然抬起的那金发脑袋,下至他那瘦长的黑靴子,从头到脚都爱,还爱他的笑声,尽管这笑声使她莫明其妙,还爱他那叫人困惑不安的沉默。哦,只要他现在就走进来,一把搂住她,那她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一定爱她的——“也许我祷告一下的话——”她紧闭双眼,急急忙忙暗自念叨起来:“万福马利亚,大慈大悲——”

“咦,斯佳丽!”阿希礼的声音打断了她耳边的嗡嗡声,把她弄得慌乱不堪。他站在穿堂里从门缝里向她张望,脸上带着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呀——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喘不过气来了。原来他注意到男人怎么围着她转了!他站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一点也没注意她的激动,真是说不出的可爱。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进屋去。他进来了,虽然弄不明白,但也感到有趣。她神情紧张,眼睛发亮,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而且光线虽然暗淡,他也看得出她脸蛋绯红。他不自觉地关上门,拉起她的手。

“怎么啦?”他说,声音轻得像说悄悄话。

他手一碰到她,她就颤抖起来了。现在事情果然跟她梦中一模一样了。她脑子里闪过千百种不连贯的想法,但她一种也抓不住,凑不成一句话。她只会哆嗦,抬头细细望着他的脸。他干吗不说话呢?

“怎么啦?”他重复了一遍。“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她突然说得出话了,她母亲多年来的教导也突然统统都丢光了,她父亲那副直截了当的爱尔兰脾气也突然从她嘴里暴露无遗。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刹那间四下一片沉默,似乎凝重得他们两人都不能呼吸了。当时她心里涌上一阵幸福和自豪,也不再颤抖了。她为什么早先不这么做呢?这样岂不比平日所学的闺秀的手段简单得多?接着她眼睛探索着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有种惊恐的神情,有怀疑的神情,还不止——是什么呢?对了,有一天她父亲心爱的猎马摔断了腿,他只好把马打死了,当时他也是那种神情。为什么她这会儿竟想起这件事来?多么傻的念头啊。阿希礼干吗看上去那么古怪,一言不发呢?随后他脸上像戴上一副老练的面具似的,潇洒地笑了。

“你今天把这儿个个男人的心都收服了,还嫌不够吗?”他又用上那种一半玩笑,一半奉承的老口吻说话了。“你是要得全票吧?那好啊,你知道你一向深得我心,从小就深得我心了。”

不对头了——全错了!她计划中可不是这样的啊。她脑子里有好多念头在拼命打转,有一个念头开始形成了。不知怎的——总有什么道理吧——阿希礼装出那模样,当她只是在跟他调情而已。可他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她知道他不是的。

“阿希礼——阿希礼——告诉我——你一定得告诉我——哦,别逗我了!你的心给我了吗?哦,我亲爱的,我爱——”

他的手赶紧按住她的嘴。面具扔掉了。

“你千万不能说这种话,斯佳丽!你千万说不得。你是说着玩儿的。将来你就会恨自己说了这些话,你也会恨我听了这些话。”

她把头扭开。浑身顿时涌过一股热流。

“我绝不会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喜欢我,因为——”她住口了。以前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脸色那么痛苦。“阿希礼,你喜欢的——不是吗?”

“是啊,”他木然说。“我喜欢的。”

要是他说他讨厌她,她也不会更惊慌的。她扯住他的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斯佳丽,”他说,“我们还是走吧,忘掉我们刚才说的这些话行不行?”

“不行,”她悄声说。“我不能。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娶我吗?”

他回答说,“我就要娶玫兰妮了。”

不知怎的,她发觉自己已坐在一只丝绒面的矮椅上了,阿希礼就坐在她脚边的膝垫上,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他正在说话——说些没法理解的事。她脑子完全成了空白,刚才涌进她脑子里的想法统统都没有了,他的话有如雨点打在玻璃上,一点也没在脑子里留下印象。那些话说得又快速,又温柔,充满同情,像是父亲在对伤心的孩子说话,只是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提到玫兰妮这名字才使她清醒起来,她细细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灰眼睛。看见眼神里有始终令她困惑的那种冷漠——还有自怨自艾。

“父亲今晚就要宣布订婚的消息了。我们不久就要结婚。我本来应该告诉你的,但我以为你知道了。我以为大家都知道——都知道好几年了。我根本没想到你——你有那么多男朋友。我还以为斯图特——”

生命、感情和理解力开始回到她身上了。

“可你刚才还说你喜欢我。”

他那双温暖的手捏痛了她。

“亲爱的,你一定要让我说些使你伤心的话?”

她一言不发,逼得他只好说下去。

“我怎么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那么年轻,遇事又不假思索,你都不明白结婚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自己爱你。”

“像我们这样两个志趣不同的人,光有爱情就是结了婚也不会美满。你要求得到的是整个人,斯佳丽,包括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和他的思想。要是你得不到,你就会痛苦。可我不能把自己整个人都给你。我也不能把自己整个人给任何人。我也不会要你整个头脑和心灵。那一来你就会伤心了,于是你就会恨我——恨得多么厉害!你会恨我读的书,恨我爱的音乐,因为这些东西把我从你身边拉走,哪怕只是拉走一会儿工夫。而我——也许我——”

“你爱她吗?”

“她像我,有我一部分血统,我们彼此了解。斯佳丽!斯佳丽!我说的话还不能让你明白吗?除非两个人志趣相同,否则这件婚事就怎么也不会和美的。”

别人也曾经说过:“必须和志趣相同的人结婚,否则就不会幸福。”这是谁说的?这句话她似乎听见一百万年了,但还是没法理解。

“但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我本来就不应该说这话。”

她头脑里慢慢升起一股怒火,狂怒之下其他一切都顾不得了。

“得了,说这话就够混蛋的——”

他脸色发白了。

“我说这话是个混蛋,因为我要跟玫兰妮结婚了。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玫兰妮。我本来就不应该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理解。你对生活充满热情,我就没有,叫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你能强烈地爱和恨,而我却办不到。为什么你像火,像风,像野生物一样纯真,而我——”

她想起玫兰妮,突然看见她那对娴静的棕色眼睛,那副恍恍惚惚的眼神,她那双文静的小手戴着黑花边的长手套,她那种温情脉脉。于是她又突然无名火起,当初她父亲同样也是无名火起才杀了人,另外一些爱尔兰祖辈同样也是无名火起,干了不法勾当,送了性命。她母亲家世代素有教养,天大的事都能默默忍受,可眼下这种美德在她身上丝毫都没有了。

“你干吗不说出来,你这个懦夫!你是怕跟我结婚!你宁可跟那个傻丫头一起过日子,她只会唯唯诺诺,别的什么都不会说,将来还要生一窝小鬼,都跟她一样说话拐弯抹角!为什么——”

“你不该这么说玫兰妮!”

“你混账,我不该说!你算老几,敢来教训我该不该?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混蛋,你——你让我以为你要跟我结婚——”

“说话要公平,”他央求道。“我几时——”

尽管她明白他说的话是真的,她也不愿讲公平。他从来没有越过友谊的界线,她想到这一点,心头又升起一股怒火,这是伤了自尊心和女性虚荣心的愤怒。她追求他,可他一点也不稀罕她。宁可要一个玫兰妮那样脸色苍白的小傻丫头。唉,她后悔不曾听从母亲和黑妈妈的教诲,千万,千万别流露出她喜欢他——那就不会落得自取其辱了!

她一骨碌站起来,双手握紧拳头,他耸立在她面前,脸上充满了沉默的痛苦,一个人被迫面对苦恼的现实时就是这副神情。

“我到死都恨你,你这混蛋——你下流——下流——”她骂什么词儿来着?她想不出更恶毒的词儿了。

“斯佳丽——求求你——”

他向她伸出了手,正在这时,她使足劲儿打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就像鞭子抽了一下似的,她的怒气突然消了,心里只感到一阵凄凉。

她的手在他白皙疲倦的脸上清清楚楚留下了红印。他一言不发,只是把她那只软弱无力的手捧到唇边吻了一下。接着没等她说话,他就走掉了,还轻轻带上了门。

她非常突然地又坐下了,愤怒之下,竟感到双膝直发软。他走了,他那张挨了一巴掌的脸到她死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