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如果她过去对阿希礼的策略错了——得,过去的事也没法子了。今天她要换一套策略,换正确的策略。她要他,而且她只有几个钟头可用来得到他。要是晕倒,或者装作晕倒能得逞的话,那么她就晕倒。要是痴笑,卖弄风情,装傻能吸引他,她也乐意卖弄卖弄,甚至装得比凯思琳·卡尔弗特还要傻。如果必须采取大胆步骤的话,她也会。今天可到时候了。
没人来对斯佳丽说,她本人的个性虽然活力充沛得惊人,比起她可能会采用的任何假面具来反而更迷人。要是有人对她说了,她准会高兴,但不见得相信。而她身为其中一员的文明世界也不会相信的,因为当时的文明世界很不重视女性的纯真,其轻视程度简直空前绝后。
马车载着斯佳丽,顺着红土路朝韦尔克斯家的庄园驰去,她不由感到一阵负疚的欣慰,因为母亲和黑妈妈都不去赴宴。烤肉野宴上不会有人爱挑剔地抬抬眉毛,或噘起下唇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当然,苏埃伦明天一定会搬弄是非的,不过要是一切都顺着斯佳丽心愿实现的话,家里对她同阿希礼订婚或私奔的事势必大为轰动,足以抵消他们的不满情绪。是啊,她母亲有事只好留在家里,她心里很高兴。
杰拉尔德那天早上灌饱了白兰地,已经把乔纳斯·威尔克森辞退了,埃伦留在塔拉庄园是要趁这人没走先仔细检查一下庄园的账目。斯佳丽到那间小账房去跟母亲告别的时候,她正坐在那张文件架里塞满票据的高高的写字台前。乔纳斯·威尔克森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她身边,他那张瘦皮包骨的黄脸,公然流露出满腔仇恨的怒火,因为东家竟然这么随随便便就把他辞了,害他丢了监工这份县里最大的美差。为来为去就为了这么一件玩弄女人的小事。他再三跟杰拉尔德说,埃米·斯莱特里跟十来个男人搞过,哪一个都跟他一样大有可能是这孩子的父亲。这看法杰拉尔德也同意——不过就埃伦来说,这并没改变事情的性质。乔纳斯痛恨所有的南方人。他就恨他们对他这副冷冰冰的礼貌,恨他们心里瞧不起他的社会地位,还要勉强装出一脸的礼貌来掩饰。尤其痛恨埃伦·奥哈拉,因为他痛恨的南方人身上那些德行她都占全了。
黑妈妈是庄园的女仆总管,留在家里辅佐埃伦,所以坐在托比旁边赶车座位上的是迪尔西,姑娘们的舞衣都装在一个长盒子里,搁在她身边。杰拉尔德跨着他那匹大猎马,在马车边骑着。他喝了白兰地浑身来了劲儿,威尔克森那件杀风景的事居然这么快就给他了结掉,他感到很高兴。他把担子都往埃伦身上推,根本不去想她错过烤肉野宴,错过跟朋友欢聚的机会,心里会感到多失望;因为这天正是艳阳天,他的田里一片美景,鸟语花香,他觉得自己实在年轻贪玩,顾不上想到别人。他不时还张口唱起《低靠背车上的假腿人》和其他爱尔兰小调,或者唱比较忧伤的《罗伯特·埃米特[48]哀歌》:“她远离她那年轻英雄长眠的土地。”
他满心喜欢,想起今天可要高声大谈北佬和战争的事了,不由激动得心花怒放,看到三个漂亮女儿穿着衬裙箍的裙子,铺展得花团锦簇,打着可笑的花边小阳伞,又不由得意洋洋。他没去想上一天跟斯佳丽的谈话,因为这事他已经完全忘了。他只想到她长得漂亮,为他增光不少,还想到今天她眼睛像爱尔兰的青山一样绿。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对自己刮目相看,因为这一比还大有诗意呢,所以就对女儿大声唱起稍稍走调的《绿衣服》[49]。
斯佳丽怀着做母亲的对装模作样的小孩子那种亲热的轻蔑眼光瞧着他,心里明白到太阳下山时他就会喝得烂醉。摸黑回家时,他又会跟往常一样,拼命想骑着马把十二棵橡树到塔拉庄园之间的每一道围栏都跳遍。但愿上帝慈悲,希望他那匹马眼明腿快,别让他摔断了脖子才好。他会有桥不过,赶马蹚水过河,哇啦哇啦回家来,由波克把他扶到账房的沙发上睡觉。碰到这种情况,波克总是点上一盏灯待在前面穿堂里等着。
他会把自己那套新的灰色绒面呢衣服弄坏,到了早上就会为此破口大骂,还要详详细细告诉埃伦,他那匹马在黑暗中从桥上摔下来的经过——这套露骨的鬼话其实谁也哄不过,可大家竟然都信,使他不禁感到自己十分聪明。
爸真是个活宝,又可爱又自私,什么事都不负责任,斯佳丽想想心里对他油然产生一阵爱怜。今天早上她兴奋极了,快乐极了,不仅觉得她父亲可爱,而且整个世界都是可爱的了。她长得漂亮,这点她有数;不消等到今天天黑,她就可以把阿希礼据为己有了;太阳和煦宜人,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展现在她眼前。沿路边,只见黑莓掩映在点点嫩绿中,冬雨冲刷出来的天然红山沟,还有红土层中露出来的光秃秃的花岗石,上面覆盖着朵朵金樱子,边上还围绕着淡紫色的野生紫罗兰。河边那些树木茂密的山丘上,山茱萸盛开着晶莹的白花,宛如绿叶上滞留着残雪。多花海棠树已经含苞欲放,竞相从嫩白变成深粉红,阳光透过树林照着树下的枯松针,野忍冬,形成一张色彩斑斓的地毯,呈现深红、橘黄和玫瑰红三色。微风吹来一股淡淡的野花香,天地万物都芳香可口。
“我到死都忘不了今天这么美,”斯佳丽心想。“不定今天还是我结婚的喜日呢!”
她心里热辣辣地想着,今天下午,或者今晚趁着月光,她和阿希礼就可以在这片花木竞艳的美景中纵马飞驰,到琼斯博罗去找牧师。当然,日后她还得找个亚特兰大的牧师重新替她主持婚礼,但那是父母操心的事了。她想到母亲听见女儿跟别人的未婚夫私奔,一定会羞愧得脸色煞白,不免有点畏缩,但她知道母亲要是看到她幸福准会宽恕她。父亲听见了准会大叫大骂,不过,尽管他昨天说过不愿她嫁给阿希礼,他家跟韦尔克斯家结上亲他准会说不出的高兴。
“不过那种事等我结了婚后再操心吧,”她抛开烦恼,暗自想道。
如此明媚的春天,如此暖和的阳光,遥望着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烟囱刚从河对面的山上露出头来,她只感到乐得心头怦怦跳,哪儿还会有别的心情呢。
“我要一辈子住在那儿,要过上五十个这样美的春天,也许还不止五十个呢,我还要跟儿孙说今年这个春天有多么美,比他们将来要过的任何一个春天都可爱。”她想到这儿不由兴高采烈,竟跟着唱起了《绿衣服》最后一段,博得她父亲大声叫好。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上干吗这么高兴,”苏埃伦生气地说,因为她仍然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穿斯佳丽那件绿绸舞裙比斯佳丽穿好看得多。为什么斯佳丽老是那么自私,不肯把衣帽借给她呢?母亲又为什么老是为斯佳丽撑腰,说苏埃伦不配穿绿的呢?“你我都知道今晚就要宣布阿希礼订婚的消息了。爸今天早上说过的。而且我还知道你已经爱上他好几个月了。”
“你只知道这些罢了,”斯佳丽说着伸伸舌头,不愿扫兴。明天早晨这时候苏[50]小姐还不定有多么吃惊呢!
“苏茜[51],要知道可不是这么回事,”卡丽恩听了很震惊,提出异议说。“斯佳丽喜欢的是布伦特。”
斯佳丽把那双含着笑意的绿眼睛对着小妹妹,心里在嘀咕,怎么人人都这么可爱。全家人都知道十三岁的卡丽恩心里只爱布伦特·塔尔顿,对方却当她是斯佳丽的小妹妹,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平时母亲不在场的时候,全家人老拿他来逗卡丽恩,把她逗哭才罢休。
“宝贝儿,我一点也不喜欢布伦特,”斯佳丽乐得大方道。“而且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原来啊,他正等着你长大呢!”
卡丽恩圆圆的小脸蛋涨红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怀疑。
“哦,斯佳丽,真的吗?”
“斯佳丽,你知道妈妈说过卡丽恩年纪还小,不能想男朋友,你还害她胡思乱想。”
“得了吧,你去搬弄是非好了,看我在乎不在乎,”斯佳丽回答说。“你是想压住小妹妹,因为你知道她再过一两年就比你漂亮了。”
“今天你们说话都留点神,要不,回头我用鞭子抽你们,”杰拉尔德警告说。“别闹了!我听见的是车轮声吧?大概不是塔尔顿家,就是方丹家来了。”
前面就是从含羞草庄园和费尔希尔那座树木茂密的小山通下来的一条岔道,他们一行人走近这道口,只听得车轮声、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树屏后面传来了女人家嬉笑争吵的喧闹声。杰拉尔德一马当先,勒住了马,示意叫托比把马车停在岔道口。
“原来是塔尔顿家的女眷,”他对女儿通报说,红润的脸顿时喜笑颜开,因为除了埃伦以外,县里就数这位红头发的塔尔顿太太最讨他喜欢了。“而且是她亲自赶车。啊,这女人是驯马好手!身轻如燕,结实如牛,可还是漂亮得让人想吻一下。真可惜你们都没这种本事,”他加了一句,一面用慈爱而责备的眼光看看三个女儿。“卡丽恩见到牲口就害怕,苏捏着缰绳就笨手笨脚,而你,小姑娘——”
“得了,不管怎么说,我可从来没摔下来过,”斯佳丽愤愤说。“塔尔顿太太倒是每回打猎都摔下来。”
“还像男人一样摔断了锁骨,”杰拉尔德说。“既没晕过去,也没大惊小怪。好了,别多说了,她来了。”
只见塔尔顿家的马车来到眼前,满车姑娘个个身穿鲜艳衣服,打着花哨阳伞,披着飘拂的面纱。正如杰拉尔德所说,塔尔顿太太果然坐在赶车的座位上,他当即在马镫上欠身并脱帽致意。马车上坐着塔尔顿家四个女儿和她们的奶妈,跳舞衣服装在几个长纸盒里,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车夫都没地方坐了。再说,贝特丽丝·塔尔顿只要双手不用吊腕带吊着,决不肯让任何白人或黑人替她赶车。尽管她看似脆弱,骨骼细巧,皮肤那么白,仿佛脸上的血色都给火红的头发吸进那堆生气勃勃的柔丝里去了,然而她身体倒十分健康,精力也充沛。她生了八个孩子,个个都像她,统统是红头发,精力充沛。县里人都说,她养育有方,因为她对孩子视同马驹,既有慈爱的纵容,也有严格的纪律。塔尔顿太太的座右铭是“既要管教,又不要管死”。
她爱马,开口闭口总离不开马。对马的了解和驾驭本事比县里哪个男人都强。山上那座凌乱的屋子被八个孩子挤得满满的,围场里也给小马驹挤得满满的,满到前面草地上。每当她在庄园里四处走动,后面总是紧跟着一帮子儿女啊,小马驹啊,还有猎狗什么的。她深信自己养的马,特别是那匹红牝马耐利,都通灵性;她每天都要骑马,要是到时候,她家务事还没忙完,就把糖缸交给哪个黑小子,吩咐说,“给耐利吃一把糖,跟它说我一会儿就来。”
她总是穿着骑装,难得一两回不穿,因为不管骑不骑,她总想一骑,存着这条心,她干脆一起床就穿上骑装。每天早上,不管天雨天晴,耐利总是上了鞍子,在屋前遛遛;等着塔尔顿太太在百忙中抽出一小时来骑一回。但费尔希尔庄园是一个很难管理的庄园,难得抽得出空,耐利往往多半时间都空身遛来遛去,而贝特丽丝·塔尔顿就整天心神不定地把骑装的长裙撩起来,搭在手臂上,露出下面六英寸长的一段雪亮的马靴。
今天,她穿着暗淡的黑绸衣服,里面衬着过时的狭裙箍,看上去仿佛仍然穿着骑装,因为这身衣服是严格按骑装式样缝制的,那顶小黑帽,插着一根长长的黑翎,遮住一只热情、闪亮的棕色眼睛,看上去也跟她打猎时戴的那顶破旧帽子一模一样。
她看见杰拉尔德就挥起鞭子,勒住那对欢跃的红马。马车里面的四个姑娘都探出身子叽叽喳喳大声打招呼,把马都惊得腾起身来。偶然路过的人从旁看来,还以为塔尔顿家和奥哈拉家有多年没见面了,殊不知他们才两天不见。不过这家人倒喜欢交际,喜欢邻居,特别喜欢奥哈拉家的姑娘。就是说,她们只喜欢苏埃伦和卡丽恩。县里没有一个姑娘真正喜欢斯佳丽,喜欢她的可能只有那个没头脑的凯思琳·卡尔弗特吧。
夏天,县里几乎每星期都举行一次烤肉野宴和舞会,不过红头发的塔尔顿一家作乐的本事最强,每次烤肉野宴和舞会,她们都兴奋得像是第一次参加一样。她们姐妹四个长得又漂亮又丰满,一起挤在马车里,弄得大家裙箍压着裙箍,荷叶边叠着荷叶边,阳伞磕磕碰碰。阳伞下是宽边意大利太阳帽,帽顶簪着玫瑰花,飘垂着黑丝绒帽带。几顶帽子下面露出各种深浅不同的红头发,赫蒂是纯红头发,卡米拉是草莓红的,兰德是紫铜红的,小贝特西却是胡萝卜红的。
“这群姑娘真美,夫人,”杰拉尔德献殷勤地说,一面在马车旁边勒住了马。“不过要赶上她们的母亲还差得远呢。”
塔尔顿太太那对棕红色的眼睛骨溜溜一转,咂咂下唇,做了个怪相,表示感谢,四个姑娘都叫了起来,“妈,别眉来眼去,要不我们回去告诉爸了!”“奥哈拉先生,我敢说,碰到有你这么一位美男子在身边,她就根本不给我们一次露脸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