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天晚上吃饭时,母亲不在,斯佳丽主持了开饭大小事项,但阿希礼和玫兰妮订婚的可怕消息却在她心里翻腾不已。她眼巴巴地盼着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她就觉得迷惘和孤独。斯莱特里家的人生不完的病,正在她急需母亲在身边的时候,他们凭什么权利把她母亲叫出去呢?
这顿饭始终都吃得索然乏味,杰拉尔德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说得她都当自己再也受不了啦。他已经完全忘记下午跟她说过那番话了,又在自言自语扯着苏姆特堡的最新消息,说几句就拍下桌子,对空挥舞胳臂。杰拉尔德有个习惯,喜欢在饭桌上只顾自己说话,平时斯佳丽总是一心想着自己的念头,简直没听到他说什么;谁知今天无论她怎么留神听着母亲回家来的车轮声,耳朵里还是免不了灌进他的说话声。
当然,她并不打算把重重心事告诉母亲,因为母亲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中了跟别人订婚的男人,准会震惊和伤心的。但她生平还是头一回陷入这种悲剧里,她需要母亲在身边安慰她。母亲在她身边时她总是觉得很放心,因为只要母亲在面前就能逢凶化吉。
她听见车道上有咯吱咯吱的车轮声,顿时突然站起来,听到车子绕过屋子到后院去了,才又坐下来。这不会是母亲,因为她在前面台阶那儿就会下车。接着就听到黑人在院子暗处叽里呱啦的说得起劲,还尖声尖气地笑。斯佳丽往窗外看,只见刚刚离开房间的波克高举着一把亮晃晃的松明子,有几个人影从大车上下来,看不清楚是什么人。夜空中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声音愉快亲切,无忧无虑,有的柔和,带着喉音,有的尖厉,音调动听。随后听到有人拖着脚步,走上后面门廊的阶梯,走进通往大宅子的过道,在饭厅外的穿堂里停下。只听得嘁嘁喳喳说了一阵子,就见波克进来了,不像平常那样一本正经,眼睛骨溜溜直转,咧着一口白牙。
“杰拉尔德先生,”他禀报说,使劲喘着气,满面春风,一副新郎嘴脸。“你的新女奴来了。”
“新女奴?我没买过什么新女奴呀,”杰拉尔德假装狠狠瞪着眼睛说。
“没错,老爷,你买了!没错,老爷!她现在就在外头等着,要跟你说话呢。”波克回答说,一边格格直笑,一边激动地搓着双手。
“好吧,把新娘带进来,”杰拉尔德说,波克转过身,向穿堂里的妻子招招手,她刚从韦尔克斯的庄园来,成为塔拉庄园的人了。她进了门,背后还有个十二岁的女儿,躲在她印花布大裙子旁边,局促不安地挨着她的腿。
迪尔西个子高大,姿势挺直。年龄兴许在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古铜色的脸不动声色,倒没有一丝皱纹。相貌中印第安人的血统很明显,黑人的特征倒不明显。红彤彤的皮肤,又狭又高的前额,突出的颧骨,鹰钩鼻,两片黑人特有的厚嘴唇,上面的鼻尖部分却变得扁平,处处看得出是黑种和红种的混血儿。她态度沉着,走起路来比黑妈妈还要神气,因为黑妈妈这份神气是学来的,迪尔西却是生来就神气。
迪尔西说话时声音不像多半黑人那样含糊不清,而是更注意字斟句酌。
“晚上好,几位小姐。杰拉尔德先生,打扰你了,很抱歉,但我要到这儿来再次感谢你把我和小妞儿都买下了。买我的老爷虽多,但他们绝不会把我的普莉西也买下,免得我牵肠挂肚,因此我感谢你。我要尽力为你效劳,表示不忘你的恩德。”
“唔——呃唔,”杰拉尔德做了好事被人当面说穿,不禁窘得直清嗓子。
迪尔西转身对着斯佳丽,皱起眼角,带着几分笑。“斯佳丽小姐,波克跟我说过你劝杰拉尔德先生买下我。因此我准备把我的普莉西给你做贴身丫头。”
她伸手到后面把那个小妞儿拉到前面来。只见一个棕色皮肤的小家伙,像小鸟似的长着两条皮包骨的瘦腿,头上梳着无数小辫子,用头绳仔细扎紧,直挺挺朝天翘着。那双锐利、老练的眼睛,什么都漏不掉,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傻样儿。
“谢谢你,迪尔西,”斯佳丽回答说,“不过恐怕黑妈妈要说话。自从我出世以来她就一直是我的贴身女仆了。”
“黑妈妈老了,”迪尔西说话时神态沉着,黑妈妈听见了准会发火。“她是个好保姆,不过你现在是一位小姐,需要一个好丫头,我的普莉西给印第亚小姐当过一年丫头。她跟大人一样,会做针线活,还会梳头。”
普莉西在她母亲怂恿下,突然行了个屈膝礼,还对斯佳丽咧嘴一笑,斯佳丽不由得也还了她一笑。
“好个机灵的小妞儿,”斯佳丽想道,嘴里却大声说,“谢谢你,迪尔西,等母亲回来我们再说吧。”
“谢谢你,小姐,我给你道晚安了。”迪尔西说着转身带孩子出去了,波克在一旁大献殷勤。
饭桌收拾干净,杰拉尔德又接下去夸夸其谈,不过连他自己都不大满意,听的人更是毫无兴致。他声如雷鸣,预言说战争就在眼前,还反问人家南方人对北佬的侮辱是否还受得了,听的人只是隐隐有点儿厌烦地回答说,“是,爸爸”或“不,爸爸”。卡丽恩坐在大灯下的一只膝垫上,正埋头看一个少女的恋爱故事,少女在情人死后当了修女,她看得入迷竟默默流下了眼泪,还津津有味地想象自己戴上一顶修女白帽子的情景。苏埃伦正在绣她傻笑着称为“嫁妆箱”的东西,心里不知道明天烤肉野宴上能不能把斯图特·塔尔顿从姐姐身边引开,用唯她独有而姐姐欠缺的女性美来迷住他。斯佳丽呢,正为阿希礼的事搅得心烦意乱。
爸明知她正在伤心,怎么还在大谈苏姆特堡和北佬的事呢?正如年轻人通常的想法一样,她心里觉得奇怪,人们怎么会这样自私,对她的痛苦竟不以为意,不管她多么伤心,人人都照样我行我素。
她心里仿佛刚刮过了一场旋风,可是他们坐着的这间饭厅却那么平静,依然如故,这似乎太奇怪了。那沉重的红木餐桌和餐具柜,实心的银器,光亮的地板上那些鲜艳的碎毡小地毯都原地不动,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这间屋子又亲切又舒服,平时,斯佳丽就喜欢一家人吃完晚饭待在那儿这段安静的时刻;但今晚她一看见这种情景心里就不痛快,要不是她怕父亲大声责问,她早就溜走了,溜进黑暗的穿堂,走到母亲的小账房里,在那张旧沙发上放声痛哭了。
那间账房是整幢房子里斯佳丽最喜欢的一间。埃伦每天早上都坐在那屋里一张高高的写字台前记庄园的账,听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报告。埃伦握着鹅毛笔在账簿上记着账,家里人个个都闲着,杰拉尔德坐在旧摇椅上,三个女儿就坐在那张破旧得没法放在屋子前面,座垫都凹进去的沙发上。这会儿斯佳丽就一心想着上那儿去,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这样她就能把头伏在母亲膝上,安心哭一场。母亲难道就此不回来了吗?
就在这工夫,车轮在碎石子车道上刺耳地碾过,屋子里传来了埃伦打发车夫那柔和的低语声。她急急忙忙走进屋子,全家人都焦急地望着她,她的裙摆款款摆动,脸色疲惫悲伤。刚进屋就飘来她身上美人樱香囊的微香,这香味似乎总是从她衣服褶层里散发出来的,斯佳丽只要一闻到这股香味总不由联想起母亲。黑妈妈手里提着皮包,在几步路外跟着,下唇噘起,眉毛倒挂。黑妈妈走路摇摇摆摆,暗自嘟嘟囔囔,一面留神把话音压低得叫人听不清,不过又要响得能表示心里大不以为然。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埃伦说着从低垂的肩头解下那条方格呢披肩交给斯佳丽,顺便摸摸她脸蛋。
杰拉尔德看见埃伦进来,就不可思议地变得满面春风。
“小鬼受洗了吗?”他问道。
“受过洗了,可死了,小可怜。”埃伦说。“本来我怕埃米也会死,不过大概她会活下去的。”
三个女儿都把脸朝着母亲,神色惊讶诧异,杰拉尔德却达观地摇摇头。
“得,小鬼还是死了好。不用说,可怜没爹——”
“不早了。我们现在还是祷告吧,”埃伦顺水推舟地打断了他,要不是斯佳丽深知她母亲的脾气,也就不会注意这句插话的用意了。
打听一下谁是埃米·斯莱特里这孩子的父亲倒也很有趣,但斯佳丽知道要是她等母亲亲口告诉她,那她就休想弄清真相。斯佳丽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常看见他和埃米黄昏时分在路上散步。乔纳斯是个北佬又是光棍,由于当了监工,跟县里社交生活就此永远沾不上边。任何有身份的人家都不会跟他结亲,除了斯莱特里家那种低贱的人之外,没人会跟他来往。因为在教育方面他比斯莱特里家还高出几筹,不管他怎么常跟埃米在黄昏一起散步,他不愿娶埃米也是很自然的。
斯佳丽叹了口气,因为她就爱打听人家的闲事。事情往往就出在母亲眼皮底下,可她竟毫不注意,只当没这回事似的。凡是她认为不正当的事她都不闻不问,而且竭力教导斯佳丽也这么做,可惜收效不大。
埃伦走到了壁炉架边去拿一直放在镶嵌的小盒子里的念珠,这时黑妈妈口气强硬地说。
“埃伦小姐,你做祷告前要吃点东西。”
“谢谢你,黑妈妈,可我不饿。”
“我这就亲自替你做晚饭去,做好你就吃,”黑妈妈说着动身顺着穿堂走到厨房去,气得横眉竖眼的。“波克,”她叫道,“叫厨娘捅捅火。埃伦小姐回来了。”
地板给她的身子压得咯吱咯吱直抖动,她在前面穿堂里自言自语的嘀咕声也越来越响,饭厅里一家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过多少回了,帮助那些穷白佬可没什么好处。他们都是懒骨头,不知好歹,没出息。埃伦小姐犯不着自己累死累活去侍候他们,他们要是配的话就买些黑奴去侍候他们好了。我说过——”
她顺着到厨房去的那条只有顶篷的露天长过道走远了,声音也就听不见了。黑妈妈自有一套办法让主人明白她对一切事情的主张。她知道黑人自言自语发牢骚,白人哪怕是稍稍留神去偷听也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白人要维持这种尊严,就必须装聋作哑,哪怕她就站在隔壁房间,几乎是大喊大叫也不妨。凭这点她就可以不挨骂,而且可以让人家心里明白她对任何事情的确切看法。
波克拿着一只盘子、银餐具和一块餐巾走了进来。后面紧跟着一个十岁的黑孩子杰克,杰克一手急急忙忙扣上那件白麻布上衣,一手拿着一根拂尘,那是用细纸条扎在一根比他人还高的芦秆上做成的。埃伦原有一根美丽的孔雀毛拂尘,但只有碰到特殊场合才用,而且波克、厨娘和黑妈妈迷信孔雀毛不吉利,所以只有在家里发生争执后才用。
杰拉尔德替埃伦拉出一张椅子,她就坐了下来,四个声音一齐向她进攻了。
“妈,我那件新的跳舞衣上面的花边脱落了,明晚我在十二棵橡树庄园要穿的。请替我缝上好吗?”
“妈,斯佳丽的新衣服比我的漂亮,我穿粉红色衣服像丑八怪。她干吗不能穿我那件粉红衣服,让我穿她那件绿的呢?她就配穿粉红的嘛。”
“妈,明天晚上我能玩到舞会散场吗?我都十三岁了——”
“奥哈拉太太,信不信——别吵,你们这些丫头,免得我抽你们一顿鞭子!凯德·卡尔弗特今儿早上到亚特兰大去过了,他说——你们安静点好吗,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说那儿乱哄哄,大家净在谈打仗啊,军训啊,组织军队啊。他还说查尔斯顿那边有消息,说是他们再也受不了北佬的侮辱了。”
埃伦对着这片吵闹声,疲惫的嘴露出了笑容,这才尽做妻子的本分,先对丈夫说话。
“如果查尔斯顿的正派人家都那么想,我相信我们大家不久都会有同样想法,”她说。因为她有个根深蒂固的信念,认为除了萨凡纳之外,全美洲的名门望族多半都在查尔斯顿那个海港小城,这个信念查尔斯顿人普遍都有。
“不行,卡丽恩,明年吧,宝贝儿。那时你就可以玩到舞会散场,还可以穿大人的衣服,到那时我这个长着红馥馥小脸蛋的宝贝儿就可以玩个痛快了,别噘着嘴,宝贝儿。记住这一点,你可以参加烤肉野宴,还可以留在那儿吃完晚饭,但不到十四岁就不能参加舞会。”
“把你的衣服给我,斯佳丽。做完祷告后我就给你把花边缝上。”
“苏埃伦,我不喜欢你这腔调。你那件粉红衣服很漂亮,也配你的肤色。斯佳丽的衣服嘛,配她的肤色。不过明晚你可以戴我的石榴石项链去。”
苏埃伦站在母亲背后,得意地向斯佳丽皱皱鼻子。原来斯佳丽早就打算求母亲借这串项链了。斯佳丽对苏埃伦伸伸舌头。苏埃伦爱嘀咕,又自私,真是个讨厌的妹妹,要不是有埃伦管着,斯佳丽早就经常打她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