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收拾收拾。我们上萨凡纳去,”他对波克说。“要是我再听见你说一声‘嘘’或‘啐’,我就把你卖了,因为这些话我自己都不大说。”
詹姆斯和安德鲁在结婚问题上不定会提些忠告,他们的老朋友当中不定倒有女儿符合他的要求,并愿嫁给他。詹姆斯和安德鲁耐心听了他说的这件事,但并没给他多大支持。他们在萨凡纳没亲戚,没处找人帮忙,因为他们在来美国的时候早已结了婚。而他们那些老朋友的女儿早已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儿女。
“你一没钱,二不是大户人家出身。”詹姆斯说。
“钱我已经赚了,我自己也能成个大户人家。我可不愿随随便便找个人结婚。”
“你这人野心好大,”安德鲁冷冰冰地说。
但他们还是为杰拉尔德尽了最大努力,他们都是老头儿了,在萨凡纳颇有声望。他们有很多朋友,整整一个月,把杰拉尔德从这家带到那家,去吃晚饭,去跳舞,还去野餐。
“只有一个人我看得上眼,”杰拉尔德终于说,“我来这儿落脚的时候她还没出世呢。”
“你看上谁了?”
“埃伦·罗比亚尔小姐,”杰拉尔德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因为埃伦那对稍稍翘起的黑眼睛早已叫他看得心醉神迷了。尽管她举止无精打采,神秘莫测,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就这样是够奇怪的,但他还是迷上了她。再说,她还有种令人难忘的失望神情叫他看了心疼,不禁就此对她格外温柔,他对天下任何人都没这么温柔过呢。
“你这把年纪都可以做她父亲了!”
“我正在壮年呢,”杰拉尔德气得叫了起来。
詹姆斯平静地说话了。
“杰里[42],你要娶萨凡纳的哪位姑娘都行,要娶这一位可没门。他父亲是罗比亚尔家族的,那些法国人目空一切。还有她母亲——愿上帝让她灵魂安息——也是位名门闺秀。”
“我不管,”杰拉尔德激动地说。“再说,她母亲死了,而且罗比亚尔老头也喜欢我。”
“他喜欢你的人品,可不喜欢你当他女婿。”
“那姑娘无论如何不会要你的,”安德鲁插话道。“她爱上了一个叫菲利普·罗比亚尔的堂兄,是个花花公子,至今已有一年了,不管她家里日夜劝她跟他断绝关系也没用。”
“这个月里他已经去路易斯安那州了。”杰拉尔德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杰拉尔德答道。他不愿说出这条宝贵的消息是波克告诉他的,也不愿说出菲利普动身去西部是自己家里人的意思。“我倒并不认为她对他会爱得难舍难忘。十五岁的姑娘还太年轻,不懂得什么爱情呢。”
“他们宁可把她嫁给那个为人十分危险的堂兄,也不会要你的。”
因此,后来消息传来,比埃尔·罗比亚尔的女儿要嫁给内地来的一个小个儿爱尔兰人,詹姆斯和安德鲁听了这份震惊不亚于任何人。萨凡纳居民都在背后窃窃私议,推测菲利普·罗比亚尔到西部去的原因。但谈来谈去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为什么罗比亚尔家千娇百媚的女儿偏偏嫁给一个大嗓门、红脸膛,刚齐她耳朵高的小个儿,这对大家永远是个谜。
杰拉尔德本人也根本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出了个奇迹。因此,那回看到埃伦脸色虽很苍白,态度却很镇定,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胳臂上说:“我愿意嫁给你,奥哈拉先生,”他竟然平生就这一回觉得自己完全高攀不上。
大吃一惊的罗比亚尔家虽然对内情略知一二,但那天晚上的事只有埃伦和黑妈妈知道。当时埃伦像个伤心的孩子似的直哭到天亮,早上起来时已成了个拿定主意的大人了。
那天,黑妈妈心里预感不妙,拿了新奥尔良寄来的一个小包给小姐。包上字迹陌生,里面有一幅埃伦的微型画像,埃伦喊了一声就把画像扔在地上,包里还有四封她亲笔写给菲利普·罗比亚尔的信,一封新奥尔良一个牧师写的短信,通知她的堂兄因在酒吧斗殴而送命。
“他们把他赶走了,就是父亲、宝莲和尤拉莉这三个人赶的。他们把他赶走了。我恨他们。我恨他们这些人。再也不要看见他们了。我要走开,走到永远不再看见他们的地方,永远不再看见这个城市,永远不再看见任何让我想起——他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跟小姐抱头痛哭的黑妈妈劝诫说,“不过,宝贝,你这样做可不行。”
“我偏要这么做。他是个好人。要不然我就进查尔斯顿的修道院。”
她父亲给弄得糊里糊涂,痛心之余,听到她扬言要进修道院,才终于依了她。他们家虽然信天主教,他本人却是个忠诚的长老会教徒,但想到女儿要当修女,那还不如让她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好。说到底,这人除了门第够不上,别的可没什么不好。
因此,埃伦就嫁出了罗比亚尔家,离开了萨凡纳,从此跟这地方永别,跟着人已中年的丈夫,带上黑妈妈和二十个“干屋里活的黑奴”动身到塔拉庄园去了。
第二年,他们第一个孩子出世了,就以杰拉尔德母亲的名字给她取名为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不免失望,因为他要的是一个儿子。不过他有了一个满头乌发的女儿,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为此还请塔拉庄园的全体黑奴喝红酒,自己也纵酒狂闹,喝了个一醉方休。
即使埃伦后悔过自己不该突然决定嫁给他,那也从来没人知道,杰拉尔德当然也不知道,每当他看见她,心里总是得意洋洋。她一离开萨凡纳那座风尚高雅的海滨城市,就把那里的一切往事统统忘掉。从她来到佐治亚州北部这个县的那一时刻起,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她永远离开了父亲的家,这个家外形美丽、飘逸,像女人的身体,像扬起风帆的大船,是幢按法国殖民地格式建造,刷上粉红色灰泥的房子,巍然高耸,结构精致,螺旋形的楼梯,铁栏杆精工细雕,犹如花边;是幢色调暗淡而富丽堂皇的房子,雅致而孤芳自赏。
她离开的不仅是那座高雅的住宅,而且是住宅建筑后面的整个文明世界。如今一看竟来到一个迥然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换了一个天地。
在佐治亚州北部这里是片崎岖的山区,住着的人们都吃苦耐劳。从蓝岭山脚下的高原,不论她往哪里看,到处都是一片起伏的红色山丘,露出下面大片花岗岩层,枯松黯然兀立。她出生沿海,眼睛里看惯了海岛遍地苍苔、青藤缠结的那种寂静的密林美景,看惯了茫茫一片白色海滩在亚热带阳光下热浪滚滚,看惯了平展无垠的沙地点缀着棵棵棕榈树的远景,眼前所见未免显得荒凉粗犷。
这一带不仅夏天酷热逼人,而且冬天严寒刺骨,可人们却浑身是劲,她觉得很奇怪。他们亲切友好,彬彬有礼,慷慨大方,和善之极,但也坚强刚毅,容易发火。她离弃的沿海那些人对待自己的风流勾当,甚至决斗和世仇都满不在乎,并以此自夸,但佐治亚州北部这些人却有点儿强横。在沿海,生活已臻完美——这儿的生活却是朝气蓬勃,精力充沛,焕然一新。
埃伦在萨凡纳认识的人也许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观点和传统都那么相似,但这儿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佐治亚州北部的移民来自很多不同的地方,有的是从佐治亚州别处来的,有的是从南、北卡罗来纳两州和弗吉尼亚州来的,有的是从欧洲和北美来的。有些人,像杰拉尔德这样,是新来这儿碰运气的。有些人,像埃伦这样,出身世家,因为在老家实在待不下去了,到远方来找避风港。还有好多人搬到这儿来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他们祖辈那种好动的血液仍然在他们的血脉里畅流罢了。
这些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出身各不相同的人使县里的整个生活变得不拘礼仪,这点埃伦感到很新奇,她一点也不习惯。沿海地区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怎么做,她凭本能就知道。可佐治亚州北部的人会怎么做就根本说不上来。
再说,这地区万事欣欣向荣正是当时席卷南方的兴旺高潮。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县里这片新地地力丰厚,土质肥沃,盛产棉花。棉花就是这个地区的脉搏,种棉花和收棉花是红土地的心脏舒张和收缩。弯弯曲曲的棉田垄沟成了一大财源,当地人就凭大片大片绿油油的棉田和朵朵柔白的棉花神气了起来。要是棉花使他们这一代发了大财,到下一代还不知有多么富呢。
县里的人对明天充满把握,因此对生活也充满热情和劲头。他们尽情享受人生乐趣,这种热情埃伦可根本不能理解。他们有的是钱,有的是奴隶,要玩尽管有时间,而且他们也喜欢玩。看来他们根本不忙,随时都可以扔下活儿去参加炸鱼野餐,打猎和赛马,而且难得有一个星期不举行烤肉野宴和舞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