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
六个年头静静地从指尖滑过,面对英语史上的第一部史诗,它的博大精深,它的丰富情愫,我是否忠实准确地弹奏了它的每一个音符?
在拙译《失乐园》即将送交出版社之际,这个问题愈发强烈地叩击着我的心扉。从选择译题到完成译稿,就译者而言,这只是一个自我欣赏、自以为是、诚惶诚恐的过程,一个竭力而为、打上分号的苦乐阶段。从1934年上海第一出版社发行的朱维基先生所译的《失乐园》全译本至今,在近八十年的社会变迁中,这部史诗以其无穷的魅力吸引着中国的学者和读者,读者、译者和出版者接力传递,不同的版本为其延展着生命的市场,一部经典作品在不同时代的助兴下演绎着自身的故事履历。在我的阅读中,每一个译本都提供了学习、借鉴和欣赏的乐趣,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在历史深度的经线上穿行的快乐之旅。我想引用读书时抄录的以下一段话来为我不自量力的尝试自我解嘲,安抚我这忐忑之心。《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的编撰者在其《前言》中为自己的版本有种解释,颇能达意:“在上一部与本书同类的集体编写的文学史——《美利坚合众国文学史》(1948)的序言中,主编罗伯特·E·斯皮勒及其合作者曾经宣称:‘每一代人至少应当编写一部美国文学史,因为,每一代人都理应用自己的观点去阐释过去。’在那以前,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不久,《剑桥美国文学史》的编者也发表了类似的意见。”
具有大家风范的约翰·弥尔顿被后人戴上多顶桂冠,如诗人、散文家、文学家、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政论家、哲学家,似乎再多的桂冠都适合戴到他头上。其实,最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智慧的化身,一位伟人。他1608年12月9日生于伦敦,1674年11月8(10?)日卒于伦敦。他一生苦读勤思,学而不厌,精通拉丁语、希腊语、意大利语、阿拉米语、希伯来语、法语、古英语和西班牙语,即使在双目失明之后,他仍然要求女儿玛丽和黛博拉用八种语言念书给他听,而她们却不知所云。[1]
弥尔顿的父亲在新兴的资产阶级的崛起中十分成功,拥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负担儿子的昂贵教育。在十岁时,父亲就为他请了一位私人教师,两年后把他送进极负盛名的圣保罗大教堂学校,1625年再把他送进剑桥大学基督学院。在剑桥大学的七年,他兴趣广泛,博览群书,接受严格的诗歌写作和雄辩术训练,于1632年获得硕士学位。接下去的五年,由于家道殷实,生计无忧,他大多数时间住在父亲在伦敦郊外新购的住宅里,优哉游哉地在书海里畅游,偶尔进城去购买数学和音乐方面的书籍。据资料记载,在这段时间里,他遍读了手所能及的拉丁语、希腊语和意大利语的所有古典著作。他是一个例外:在代表他成就的作品问世之前,他就以通才、饱学之士的雅名享誉欧洲。
从1637年下半年开始,他精心安排自己的欧洲游学之行,比如在哪儿下榻,何时何地与欧洲文化和宗教学说的大师们晤面。1638年5月,他带着一个用人启程前往法国,在巴黎会晤了大名鼎鼎的雨果·格劳修斯[2]——一位荷兰人,外交家、诗人和神学家,正致力于促进英国、丹麦、荷兰和瑞典形成泛新教国家联盟。此后他从尼斯前往热那亚。在意大利的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他参加音乐会,参观绘画和雕塑收藏品,惊叹哥特式的、新古典主义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把这些城市变成了艺术作品的广场。在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他是当时意大利最负盛名的诗人乔瓦尼·曼素(1561—1645)的座上客;他应邀在文人雅士的聚会上朗诵自己的诗作;他应约与各界名流见面交流。在佛罗伦萨期间,他造访了囚禁在家的天文学家伽利略。当他在日内瓦获悉自己的祖国难免一场内战时,1639年8月,他启程回家。大多数研究弥尔顿的学者认为,英国内战的爆发标志着他的早期创作结束。他这个时期的诗作主要有《科玛斯》(Comus,1634)和1645年结集出版的《诗歌集》,其中有《基督诞生的清晨》(On the Morning of Christ'Nativity),《欢乐的人》(L'Allegro),《沉思的人》(L'Penseroso),《利西达斯》(Lycidas)和《十四行诗》(Sonnets)等。
回国之后,他在伦敦城里找了一处房子,模仿在佛洛伦萨所见,创办起一所面向新兴资产阶级男童的学校。1642年,他在三十三岁时与十七岁的玛丽·鲍威尔结婚。他们在伦敦城里生活了大约六周之后,玛丽回到娘家,直到1645年春才回到他身边。1652年,在生下第四个孩子后两天,玛丽去世。1656年他再次结婚,两年后,凯瑟琳·伍德斯托克因难产去世;1663年,他娶伊丽莎白·明萨尔为妻,这是一段幸福的婚姻,尤其是在伦敦大火之后,弥尔顿几乎在失去所有生活来源的情况下,明萨尔的忠诚和能力保证了他在平静中度过最后的岁月。
从1640年到1660年,弥尔顿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史称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前半段,其间的重大事件有:1640年恢复长期议会,1642和1648年爆发了两场内战,1649年议会组成特别最高法庭,经过审判,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随后成立由资产阶级和新贵族掌权的共和国,他出任国务会议的拉丁文秘书,1658年克伦威尔去世,1660年查理二世回到伦敦即位,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由于时政的混乱和新兴的新闻出版业的影响,他自觉不自觉地撰写了一些独树一帜的小册子,观点激进,针砭时弊,如《论教规的原则和离婚》(Doctrine of Discipline and Divorce,1643),《论教育》(On Education,1644),《论出版自由》(Areopagitica,1644),《论国王和官吏的职权》(The Tenure of Kings and Magistrates,1649),《为英国人民声辩》(A Defence of The English People,1651),《再为英国人民声辩》(Second Defence of The English People,1654),《论基督教教义》(De Doctrina Christiana,1650s)。直到今天,《论出版自由》仍是新闻界和出版界津津乐道的经典之一。
1660年5月,查理二世结束流亡,回到伦敦,成为新的国王,拥护君主主义的狂热分子随即展开疯狂的反攻倒算。克伦威尔内阁的几名成员在议会审判后被送上断头台,弥尔顿,作为支持处死查理一世和拥护共和主义最活跃的辩护人,不得不靠人带着东躲西藏。同年6月,议会采取措施,准备将他逮捕,宣布他的《为英国人民声辩》和《偶像破坏者》应该公开烧毁,结果他所有付梓的作品被付之一炬。8月,议会通过法案,列出支持处死查理一世和与克伦威尔政权关系密切的要员名单,统统判处死刑。尽管弥尔顿不在死刑名单之列,但却没能幸免遭受迫害。11月下旬,他被捕入狱,经过许多人的努力,12月15日获释。曾经三载作为弥尔顿的拉丁文秘书助手,又是其公职继任者的安德鲁·马维尔,此时八面玲珑,不顾与弥尔顿交往甚密的嫌疑,公开为其前任开脱。他用心良苦地指出,在查理一世被处死之后不久,弥尔顿就完全失明,处在黑暗之中,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是上帝对被政客误导,迷入歧途的好人的鞭笞,他应该活下来饱尝这名正言顺的黑暗的惩罚。从此他进入忧患余生。1666年,一场大火将他在伦敦城里的老房子烧毁,1650年代以来他所写的不多的几首诗和散文消失在火海中。从1660年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到1674年去世,他的第三个创作阶段,他给世人留下了《失乐园》(Paradise Lost,1667),《复乐园》(Paradise Regained,1671),《力士参孙》(Samson Agonistes,1671)。
虽然“《科玛斯》今天看来大概是最流行、最易懂的”[3],甚至弥尔顿认为《力士参孙》是自己最好的作品,但是,无论批评的风向如何调整,《失乐园》肯定在弥尔顿的所有作品中闳中肆外,金声玉振,莫与为比,最引人关注。弥尔顿十分推崇荷马史诗、维吉尔史诗和但丁的《神曲》,在自己的创作中继承和发展了史诗的宏大和崇高,广泛吸收先贤们流传下来的史诗要素的营养。从1668年补充的《诗体说明》,1667年第一版的十卷本到1674年第二版的十二卷本,清楚地表明诗人对史诗传统的尊重、认同和心灵呼应。虽然《失乐园》是对《圣经·旧约·创世记》别具一格的再现和对西方元典的阐释,然而撒旦及其追随者对上帝的造反,堕落的天使战败,人的创造,人因撒旦的诱惑而堕落的主题,深深烙上了作者对1650—1660年英国社会、历史、政治重大事件的经历和理解的印记,从而赋予这部史诗巨大的创造性和超越性。
没有人确切知道弥尔顿何时开始构思他的《失乐园》,但孕育的时间肯定很充分。有人说1639年他从欧洲游学回国后即开始计划,要用英语写出英国的第一部史诗,起初准备讴歌亚瑟王和圆桌骑士,后又希望抒写克伦威尔,他认为他们构成英国历史上的宏大叙事。收藏在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图书馆的《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的剧作手稿表明,早在1639—1640年,他已开始相关的构思。在《论基督教教义》中,他问道,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人?类似的句子出现在《失乐园》中。在《利西达斯》中,他把天主教教徒比作跳进羊圈的狼,这一形象及其行为被移植到他的史诗中。在《科玛斯》中,美丽的少女在森林中与兄长分开之后,与司酒宴之神的科玛斯遭遇,科玛斯装扮成牧羊人,花言巧语引诱她,这一幕同夏娃在森林中面对撒旦附体的蛇的表演何其相似。科玛斯的引诱被美德的力量打败,撒旦的引诱取得了导致夏娃堕落的胜利。科玛斯和撒旦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如行为目标明确,不惧失败,能言善辩,足智多谋,撒旦是科玛斯形象的发展和丰富。总之,1652年完全失明之后,他的繁重公务逐渐有所减轻,从1656年开始,他口述诗行,女儿们轮流笔录。1661至1666年的五年间,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用于创作,最终完成《失乐园》。
人类文化的古典遗产,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启蒙主义,深刻地影响了弥尔顿,共同构成弥尔顿的思想源流。在他的作品中,一方面,传说、神话、寓言、历史故事和典籍的引用随处可见,另一方面,截止到17世纪上半叶的最新科学发展也同样得到反映。古典主义的智慧,希伯来感情主义的仁爱,现代性的核心价值理念,隐含在字里行间,沉淀在《失乐园》中,构成了一座探索不尽的宝藏。
在1680年代以前,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批评还没有出现。由此看来,《失乐园》作为当时的畅销书直到今天生命力不衰,证明它经受住了各个时代、各种批评流派的考验。任何批评都是经验和观念的尺度反映,而经验和观念总在不断积累和更新,因此,只要读者还在,在批评的道路上就不乏其人。
在本书的翻译过程中,不少学界前辈和朋友以各种形式帮助我,尤其是在遇到困难时鼓励我,我把他们铭记在心。我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吴洪先生,他第一个给我提供参考资料,让我坚定信心;感谢责任编辑,他使我在惴惴不安之中神闲气定,针对译文善意地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我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宽宏大量,由于我的愚钝,交稿时间一拖再拖,十分惭愧;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的陈丛梅教授多次审读译稿,常常指津;石发林教授在审读中提出了很好的建议,陈才副教授提供了整个译文所需的全部注释,谢春副教授和尹松涛讲师为原文和译文的电子文档做了大量的工作,陈才副教授和研究生蒋文婧为译文收集了约50部参考书籍,胡晓华副教授在2012年寒假,尤其是在春节期间,抱病审读了12卷清样中的10卷,提出了24条修改意见,仅仅对他们说一声感谢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把这六年比作一项工程周期的话,那么他们是整个工程的参与者。最后,我要特别致谢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外国语言文学研究中心,一段行程啊,谢谢你陪我走完。
刘捷
2011-11-9于西南科技大学
注释:
[1]埃默里·埃利奥特等编撰,《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朱通伯等译),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年版。
[2]雨果·格劳修斯(1583—1645),荷兰人,第一次从真正意义上阐述了国际法的概念,提出了公海自由的经典理论。
[3]艾弗·埃文斯著《英国文学简史》(宗齐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3页。